上元已過,年節的氣氛已經蕩然無存。
湖州地處兩浙,很快就要開始春耕了。農爲國本,無論衙門裡的官員,還是田地中的老農,這時候,都要忙起來了。
湖州城外的何山上,卻還有一羣人悠然自得的在一座涼亭內外或坐或立。
亭外圍着一羣衣着統一的家丁,再外圍更有一幫穿着各色衣裳的閒人,都是在望着涼亭內,臉上盡是期盼之色。
而在亭中,兩隻火盆裡面燒着木炭,火苗躥得老高,滾滾熱浪,驅走了亭中初春暮冬的溼冷。幾名衣紅服翠的妓女抱着琵琶笙簫散坐在周圍,很是閒適地彈撥吹奏着,讓輕柔的曲調從涼亭內傳到了亭外衆人的耳中。
“怎麼還沒有新詩出來。”
“蘇學士已經進去好一陣了。”
“快了吧。”
人羣中的議論,也隨風穿了回來。
亭中的火盆邊,兩名中年男子處在所有人的中心處。
其中一人,留着三縷長鬚,笑道:“子瞻此一出,直如衛玠,恐被世人看殺……”
另一個留着一臉大鬍子,拍着自家的肚子,“蘇軾榔槺粗笨,最喜吃肉喝酒,可沒那般嬌貴。”
“也是子瞻如今文名傳天下,纔會惹得世人追隨身後。”
“卻似腐蠅逐臭肉。”
蘇軾跟着接了一句,兩人眼神對上,頓時一陣哈哈大笑。
現任湖州知州蘇軾,拿着柄玉如意在手上輕輕敲着:“去歲曾攜友挾妓共遊何、道二山,道中遇風雨,憩於賈耘老溪上澄暉亭中,隨興命官妓執燭,畫風雨竹一枝於壁上,並題詩一首:更將掀舞勢,把燭畫風筱。美人爲破顏,正似腰肢嫋。此一篇,當爲任官湖州數月以來第一。”
“美人爲破顏,正似腰肢嫋。”坐在蘇軾對面的中年人一笑,“子瞻其時興致不淺啊……可惜王鞏未能與會,誠可惜哉。”
蘇軾手中玉如意一停,看着王鞏:“不得定國相唱和,蘇軾也是覺得不甚圓滿。”
“王鞏捷才不及子瞻,明日當敷衍一篇出來相和。”王鞏在亭中遠眺山下的田地,田中已經有農人趕着耕牛在犁田了,“眼下過了上元節,州中也該忙起來了,王鞏過湖州,卻耽擱了子瞻的公事。”
“定國來湖州,卻是便宜了蘇軾。”蘇軾呵呵一笑,舉着玉如意一揮遠水近山,“我正病湖州山水,定國即來,正好可以下定決心告病數日。至於州事,交由通判祖無頗暫攝。”
“州廳、倅廳向來不合。尤記昔年錢昆求補外郡,人問其所欲何州,只雲:有螃蟹無通判處即可。子瞻能放手州務,倒是比錢昆闊達多矣。”
蘇軾放聲大笑:“孟軻有云:‘爲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一國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湖州巨室如今各安其分,蘇軾又何須勞形於案牘之上。”說着一舉玉如意,“定策安民,州將之任。至於瑣事細務,交予通判又如何?”
王鞏嘆道:“若天下軍州帥臣皆如子瞻一般豁達,國事早已定矣。”
“蘇軾之才尚不足論。豈如定國,巨室世臣,家學淵源,若出而治世,何愁世事不定?”蘇軾長聲曼吟道:“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
這是孟子見梁惠王時的諫言,王鞏搖搖頭,嘆息道:“不如當朝諸臣能得天子垂顧。”
“此輩何足論?”蘇軾毫不客氣,“平居無事,商功利,課殿最,定國誠不如新進之士。至於緩急之際,決大策,安大衆,呼之則來,揮之則散者,惟世臣、巨室爲能!”
王鞏的祖父是真宗朝的名相王旦,父親是仁宗朝的名臣王素。曾祖王祐也是太祖太宗朝的重臣。王祐封了晉國公,王旦封了魏國公,王素以工部尚書致仕,熙寧六年病逝,得贈諡號“懿敏”。王鞏是元勳世家,正是屬於蘇軾所說的世臣巨室的行列。
王鞏眼睛笑眯眯,卻是搖頭,說着當不起、不敢當。
“如何當不起?”蘇軾道:“嘉祐時,蘇軾初識識懿敏王公於成都,其後從事於岐州。方是時,西虜大舉犯邊,邊人恐懼,軍不堪用。但一聞懿敏公將至,西虜隨即解兵而去。公至,不過設宴犒勞而已。使新進之士當之,雖有韓信、白起之勇,張良、陳平之奇,又豈有懿敏公不勞軍民,坐勝默成之功。”
王素當年什麼都沒做,只是正好撞上了西賊解圍而已——甚至還不能說撞上,党項人搶得心滿意足離開的時候,王素還沒有到任,但人嘴兩張皮,想推功於王素,蘇軾有足夠的才氣做到。
蘇軾說着,就站起身,“取紙墨筆硯來!”
隨行的伴當就等着這一句話,在亭中架起了桌,鋪上了紙,磨好了墨,將筆遞到蘇軾手中。
蘇軾拿着筆飽飽地蘸了墨汁,回頭對走過來的王鞏道:“吾有一真贊,追奉懿敏公於九泉之下。”
隨即落筆,一行行草書龍飛鳳舞,出現在紙面上,蘇軾的書法天下知名,文章更是冠絕當代,王鞏凝神細讀。
“堂堂魏公,配命召祖。顯允懿敏,維周之虎。魏公在朝,百度維正。懿敏在外,有聞無聲。高明廣大,宜公宜相。如木百圍,宜宮宜堂。天既厚之,又貴富之。如山如河,維安有之。”
王鞏揚了揚雙眉,眼中滿是喜色。只有蘇子瞻的文字,才配得上他的父親。
蘇軾運筆如飛:“彼窶人【窮苦人】子,既陋且寒。終勞永憂,莫知其賢。”
王鞏微微一笑,更是點了點頭。正是如此!那等小門小戶的出身,狗苟蠅營而已,雖不爲無用,卻非是定國的賢才。
“易不觀此,佩玉劍履。晉公之孫,魏公之子。”
最後十六個字一氣呵成,蘇軾擡手擲筆,直起腰哈哈一笑。
王鞏通覽一遍:“子瞻之譽,王鞏本不敢受。唯論先人之德,不敢推拒……”
他喜滋滋的,將蘇軾即席寫下的贊詩讀了一遍又一遍。
涼亭中,幾名妓女輕揮絲絃,將蘇軾爲王鞏之父王素所寫的四言贊詩半吟半唱了出來。
蘇軾此時興致正高,看了看面龐豐澤、皮膚光滑、保養得甚好連眼角都不見魚尾紋的王鞏兩眼,“蘇軾又有一篇贈與定國。”
隨即落筆,“溫然而澤也,道人之腴也。凜然而清者,詩人之癯也。雍容委蛇者,貴介之公子。而短小精悍者,遊俠之徒也。人何足以知之,此皆其膚也。若人者,泰不驕,困不撓,而老不枯也。”
很快,這一篇真贊也被妓女唱了出來。
“看到沒有,這纔是做官。”一個執掌蒙學的鄉儒拍着弟子的腦袋,“好好讀書,日後考中進士當了官,也能如此!”
“蘇學士這兩日告假攜友重遊何山,果然有佳作問世。”
蘇軾僅是直史館,尚不到侍制一級,離學士更是有千八百里,但外面的百姓卻都是一口一個學士。
畢竟文曲星下凡……
蘇軾在湖州不過數月,從秋至冬而已,山山水水都逛了一遍,已經有了幾十篇詩詞出來了。一篇即出,立刻就是城中傳唱。
而在州衙之中,也無人稱他知州,而是直史——蘇軾文名廣佈天下,怎麼能不以文學之職稱呼?
但通判祖無頗就沒那麼高的聲望了,蘇軾在城外名勝之地吟詩作對的時候,他還在倅廳裡埋頭於公事之中。吃了一半的午餐放在一邊,手上的筆始終不停。
案頭上的公文堆得老高。年節剛過,湖州治下州縣被耽擱下來的公事,一下呈了許多上來。而知州蘇軾則是請了病假,和來訪的朋友出去遊山玩水。湖州衙門中的大小事務,也就全壓到了權攝州事的祖無頗身上。
祖無頗一封封地批閱着公文,他的親信幕僚,領着兩名抱着賬冊的小吏進了廳來。
到了祖無頗身邊,幕僚低聲說道,“通判,剛剛過了上元節,州中公使錢已經去了兩成。寒食、端午都少不了設宴祠神,若是再這樣下去,恐不及年中便會用盡了。”
“反正之後會有人請他。”祖無頗頭也不擡地說道,“蘇直史在杭州任通判三年,視其爲酒食地獄,吃喝之事,勿須爲他擔心。”
幕僚臉上現了急色,他哪裡是爲知州下半年沒錢遊宴着急,州中的公使錢可不僅僅是用來招待客人的。
這時忽然聽見廳外一片聲,“回來了,回來了!直史回來了。”
祖無頗擡頭看了看天色,還不黃昏,略感驚訝:“今天還真是早。”
“好像是蘇直史的兄弟從南京派了人來。”幕僚壓低了聲音,湊近了道:“好像有什麼急事,前腳進了後院,後腳裡面就派了人去尋蘇直史了。”
祖無頗放下筆,“莫管他人家閒事。”說着,便出廳迎接知州“病癒”歸來。
從側門進院的蘇軾一行人腳步匆匆,感覺上都有些慌慌張張的。尤其是領頭的蘇軾,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全然沒了舊時的閒雅。若在往常,如何會如此有失士大夫風範?
祖無頗心中疑雲大起,心中揣測着到底是出了什麼事。難道是小蘇有什麼不測?
猜測歸猜測,亟待處置的公事卻仍是少不了要向蘇軾稟報,“直史,昨日衙中收到漕司公函,命州中督設保赤局,專一管勾種痘之事。種痘的痘苗將在二月初送抵州中。治下各縣需遣人來州中學習種痘之事,最晚要在五月之前在各縣中開始爲百姓種痘。”
“此事由公方你全權處置。”蘇軾很是不耐煩說了就走。
祖無頗還想說話,可蘇軾已經大步流星的,轉眼就進了知州一家居住的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