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 我不眠不休地聽着彌兒這些年來的經歷,待他說得口乾舌燥時,又遞碗茶水給他。
原來, 自他離開楚國後, 便在申國拜了師, 學了劍術, 本來像他這般優良的武學奇才該是留在當地好好報效自己的國家, 可他卻在學藝精湛後,隻身離開了申國,爲了四處尋我。
最初, 他去了楚國,可我早已逃了出去, 算起來, 我們有一次失之交臂了。而後, 他又去了陳、蔡、宋、鄭等地,皆是打聽不到, 直到尋來了吳國,才免去了再次煞費苦心、白跑一趟。
與彌兒重逢原本該是喜悅的,可當得知他花了兩年的時間周遊列國,我又心酸不已。孔子周遊列國大致用了13年,而彌兒雖在這些國家逗留不久, 可光是腳程, 怕是也要好些年。
這孩子……當真是尋我尋得心急, 而我, 只一心想着逃離。
“傻孩子, 你跑了這麼多地方,又如何得知我一定會在那兒?”心裡莫名地不是滋味。
而他卻說:“彌兒不知姐姐去了何處, 彌兒只知道總有一個地方會有姐姐,楚國沒有,彌兒就去陳國,陳國不在就去宋國……尋遍各國,只要彌兒不放棄,相信總有一天會尋到姐姐。”
聽在心裡顫抖不已,唯有一個勁地說他傻,我在這裡還好,可是若有一天不在了呢?若是穿越回去了呢?他又該上哪裡去找我……
“真傻!”儘量剋制住眼裡的酸澀,笑着睇他一眼。
“是姐姐說的,傻傻惹人愛,再說也是姐姐給逼的。”他展顏一笑,甚是無害。
傻傻惹人愛——我何時說過這句話了?這孩子,說他傻還這麼高興,真不知是裝的,還是真傻。
不過,似乎還真是我不好,當初就那麼無情地把他騙走了……
“你呀,過去不能說話的時候算是乖巧,可如今倒是牙尖嘴利的,真說不過你。”我瞧他一眼,頓了頓,又說:“對了,你這嗓子是如何治好的?當年連七叔那般醫術精湛的醫師都束手無策,想不到回到申國竟是好了,看來真是高手在民間啊!”
“其實……”
“怎麼了?”我瞧他眼神閃爍,登時有些奇怪,好好的,怎麼又吞吞吐吐的了?
“其實……早治好了。”
“你說什麼?”他聲音略輕,我聽不清楚。
“姐姐,對不起,彌兒騙了你,其實當年伯醫師早將彌兒治好了,只是彌兒想給姐姐一個驚喜,只不過,姐姐鮮少搭理彌兒,後來又將彌兒交給了舅舅,所以……”
“所以你就一氣之下繼續報復我是不是?”我萬萬沒想到,這孩子小小年紀城府居然這麼深!頓時覺得氣憤,卻又不敢表現出來。
“對不起……”
“唉,何時能說話的?”看他勇於承認錯誤,我又斂了怒氣,好言問道。
“十九年春。”(這裡指楚武王十九年的春天。)
十九年春……讓我想想那一年都發生了什麼……八年前的事,要想起來還真有些困難。
“那年春天姐姐病了,姐姐成了那人的姬妾,明知道姐姐不是自願的,彌兒卻幫不了姐姐……”
我想不起來,彌兒卻幫我想起來了。
十九年春,我已過及笄,與彌兒第一次踏出令尹府,玩了一整天,直到天黑。
那一年,我們在一起製作了禮花,不繽紛,卻很燦爛,我們也笑得很歡,卻也得到了慘痛的教訓。
我與彌兒一同受了罰,被那個冷血的人罰了,也病了。
那一年,小弘和寧子仲出現了,與其說是來探親,不如說是在尋親,爲了不讓彌兒跟着我受苦,我把他哄騙走了。
那一年,還發生了許多事,只不過無法全部記得罷了。
可是彌兒他,究竟在哪一天……爲何連七叔也沒有發現……
這孩子,竟是騙了我那麼多年!害我白替他擔心!
“你這孩子,真不讓人省心,也騙得我好苦。”我佯裝氣道,別過了臉。
“姐姐也騙得彌兒好苦,這不就抵消了?姐姐,你就原諒彌兒,別生氣,氣壞了身子可不好。”
本來是該生氣的,可我的確也曾騙過他,想想自己真是年紀大了,竟是說不過一個孩子。
我復又看向他,失笑道:“彌兒真是長大了,能說會道,我說不過你了。”
“是吧是吧!姐姐終於承認彌兒長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呢!”
我點了點頭,如了他的意,雖說長大了,性子還是這般天真,讚許了幾句便可高興成這樣,不知是他的福氣呢,還是我當年沒教好。
“喔喔喔——!”
正聊得歡暢,聞到雞鳴,才知道天已經亮了。
忽然想起彌兒說過今日會出城,也就是說,只要天一亮,他就要走了,頓時,心裡一陣惆悵。
“天亮了呢,姐姐。”
“嗯。”
“那得抓緊了。”
“抓緊什麼?”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時辰啊,趁人發現前,咱們必須離開才行!”不知怎麼的,方纔還一臉淡定與我談笑的彌兒頓時眼露慌張之色。
“等等!”我拉住他,“彌兒,你舅舅他在找你。”敘舊良久,倒是把這事兒給忘了。
“那就更不能久留了!”說着,他抓起我的手,“姐姐,你趕緊收拾收拾,過會兒隨彌兒離開。”
不等我問清楚,他便把我推進內室,我覺得奇怪,站住腳,皺着眉問:“你這般急急忙忙的是怎麼了?”
“哎呀,彌兒一時說不清楚,姐姐隨彌兒走就是了。”
他越是不說,我越是覺得奇怪,一下子掙脫了他。
與此同時,彌兒臉上頓顯失落,“姐姐,你不願隨彌兒離開?”
不是不願,只是覺得就這麼走了有些不明不白,先不說與樑溪君關係如何,光是這兩年的接濟於情於理也該道聲別,若是不告而別,倒要叫外面的人說我花屏無情無義。再言,小弘也在四處尋找彌兒,想必是有要事……
“我與彌兒分別八年,好不容易相遇自然是捨不得與彌兒分開,可我受人恩惠,不可能就這樣一走了之,總要給人家道個別是不是?”
“彌兒,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我瞧他臉色有些難看,忍不住問了一句。
“……”
“說話呀!”瞧他不說話,我又急了。
俊秀的眉毛越擰越緊,卻愣是說不出一句話,直覺告訴我,他一定有事瞞着我!
“不說話是不是?好,不說話那就哪兒都別去了!”
“他要把我送去楚國做質子。”
“什麼?”我瞪大眼睛看向他。
“當年他把彌兒接走,如今又要送往楚國做質子,早知如此,彌兒寧願從未離開過令尹府!”
天哪,原來是這樣,彌兒之所以急着離開,原是爲了躲避這場災難。
可是,爲何是彌兒,而不是別人?爲何是楚國,而不是他國?這件事,是否與他有關?
“原以爲姐姐在楚國,彌兒赴楚做質子也無所謂,可得知姐姐離開了楚國,倘若做了質子,如何去尋姐姐?”
這麼說,他這兩年除了四處尋我,也是在逃難。沒想到,小弘他竟是如此狠心,居然將自己的親外甥送去他國做質子。
質子——類似於該國王公貴族的公子或世子去他國旅遊一番,外表看上去光鮮亮麗,實則待遇並不好,甚至受盡強國凌/辱,過着慘淡無光的日子,說得難聽點,和人質幾乎沒什麼區別。
不行!絕對不能讓彌兒回楚國受苦!
“彌兒,你等着,我這就收拾包袱隨你走!”說着,我簡單收拾了一些細軟,隨後拉着他出了房門。
想不到在吳國過了兩年的安逸日子,這會兒又要逃亡了,只是帶着彌兒,似乎沒有當初那般孤單了。
行館裡的人尚未醒來,平日守衛也不森嚴,順順利利便到了大街上,此刻大街上只有寥寥幾人,不至於那麼快讓人發現。
可令人頭疼的是,樑溪君手腳快得驚人,一夜之間,梅里上下貼滿了彌兒的畫像,爲了掩人耳目,彌兒摘了斗笠,只是他腰間的青銅劍太過顯眼,若是留着,怕是容易讓人認出。
“彌兒,你這劍……”
“身爲劍客,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姐姐放心,彌兒會保護姐姐!”
本想勸他把劍藏起來,可聽他這麼說,我也不好說什麼,再言,有把寶劍防身也是好的。
只不過,我天真地以爲這個時候出城會很順利,不想到我們早已被人設計好了,只待自投羅網。
纔到城門口,便被人攔了下來,來不及演戲解釋,另一隊人馬從暗處走了出來,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於我有恩的樑溪君,還有曾經與我稱兄道弟的朋友——姜弘。
好一個守株待兔!
“方平你——爲何會出現在這裡!?”瞧姬雲一臉的驚恐,想必對此事並不知情,倒是姜弘,過去看不出,以爲他只是個無勇無謀,一心玩樂的公子哥,可如今,怕是要對他改觀了。
不,從他出現在令尹府,看出我有逃跑之意,又將令尹府佈局圖交給我時,我就該知道,他並不是我所見到的那樣。原來,他一直在裝。那麼,他說要和我做朋友,又是爲了什麼?
這個人,也同樣讓人猜不透、看不懂。
“彌兒,真是讓舅舅好找,舅舅以爲彌兒玩心大,沒想到卻是另有目的。”他笑得別有深意,慢慢走了過來,目光看向了我,“昨日本世子一時大意,竟是沒認出屏屏你,但願屏屏莫要怪本世子纔是,早知彌兒與你在一起,本世子也無需擔心了,呵呵。”
呵呵,呵呵你妹呵呵,裝,叫你繼續裝!
我瞪向他,而彌兒此刻拉住了我的手,抓得牢牢的。
“世子貴人多事,自然記不得草民這樣的閒雜人等,只是草民不明白,爲何世子會知道草民今日會出城?不知世子在這兒候了多久了?”
“不久,剛來而已。”他笑了笑,又說:“既然屏屏認出了本世子,又得知彌兒的下落,昨日爲何故作隱瞞呢?看看,樑溪君大人爲此不知費了多少人力物力。”說着,他回頭看向姬雲,我隨着他的視線望去,他眉頭緊蹙,緊盯着我。
我知道,我的身份怕是瞞不下去了。
“既然世子找回了令公子,相信定有許多話要說,本君就不便多打擾了,阿平,隨本君回府。”姬雲走了過來,語氣甚是客氣,可我總覺得心裡很不安。
彌兒抓着我的手又有些泛疼,一瞬間,事情變得好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