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周素妍在房中想着白日之事,只覺百思不得其解,而就在這時,房門卻被敲響了。
“進來罷。”周素妍說完,便瞧見陸寒青推門走了進來,宋雲錫也在他身後。
“查得怎麼樣了?”周素妍問道。
“馬幫與飛雲居私交甚篤,半點有關之事也不肯透露,”宋雲錫道,“如今除了知道師兄去過碼頭,其餘消息一概不知。”
“他去碼頭作甚?”周素妍不解。
“似乎是與什麼人碰面,那船隻,應當是從東瀛來的。”陸寒青接過話茬,道,“還有一個消息。”
“嗯?”周素妍眉心一動。
“蕭清玦在找一個人,應當同蕭璧凌有過瓜葛,”陸寒青道,“是個醫師,似乎是姓柳。”
“這混賬東西,說消失就消失,一點多餘的話也不留,真不知是什麼毛病。”周素妍不免扶額感嘆。
“可按他的話說,方閣主已死,扶風閣內之事便算是了了,剩下的也不想讓我們插手。”陸寒青面無表情道。
“那隨他去,不管生死,都同我們無關了。”周素妍兩手一攤,掉轉輪椅方向回到窗邊透氣,沉吟許久,方道,“事情根本不會這麼簡單,他只是想保護我們幾個不受牽連罷了。”
“還能牽連什麼呢?他隱瞞的事情太多了,聽馬幫的人說,師兄還遇到過一些十分古怪的東西。”宋雲錫蹙眉,道,“說是人不人,鬼不鬼,個個力大無窮,還……”
“你說的這件事,我也聽說過,”陸寒青眉心一緊,道,“但並非是從馬幫,似乎是在方閣主對外宣稱蕭璧凌叛師之後的事……”
“那是什麼?”周素妍來了精神,“說說看。”
“馮千千帶着一個同樣的怪物,堵截過他,”陸寒青神情泰然,“蘇易似乎也在場,不過之後所發生之事,便不得而知了。”
“說起蘇易,倒也是個怪人,”周素妍目露恍然,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自益州那件事過後,好像門中就沒人再見過他了,那廝同這些事又有什麼聯繫?”
“可要查一查?”
當然要查。
蕭璧凌滿身疑團未解,而他所做的一切,又與秦憂寒失蹤一事息息相關,周素妍雖淡泊名利,但對待門中事務,也是半分不敢馬虎。
不過,蘇易的下落倒不難尋,只是陸、宋二人循着線索找到揚州後,一時之間都不免傻了眼。
二人所立之處,赫然是揚州城裡最有名的一條煙花巷。
眼下已過黃昏,整條街道卻都是燈火通明,本朝雖無宵禁,卻也沒有哪一處有這般繁華,哪怕只是站在街道上,也能聽到不絕於耳的絲竹絃歌,連同脂粉香氣都散逸在風裡,黏黏膩膩地沾上每一個行人的衣角。
“這是……走錯了嗎?”宋雲錫有些難以置信地望着道旁這些秦樓楚館掛在街邊的五彩燈籠,眉心緊緊擰在了一處,“這種地方,以前怎麼沒聽說他來過?”
“眼下的問題不是這個,”陸寒青同樣鎖緊了眉頭,“這麼多家,要怎麼找?”
兩個年輕氣盛的大男人,若這麼公然走進去又走出來,要是酒肆茶寮,都還好說,可這裡是什麼地方?是要被人說成是假正經,還是給人評頭論足,嘲諷幾句“有賊心,沒賊膽”?可要是暗中查訪,一間間房去窺看,在這種黑白顛倒的地方,指不定要瞧見什麼下流的畫面,更是令人無地自容。
正在爲難的時候,一個尖銳的女子話音便傳了過來:“滾出去!壞人生意還敢大聲嚷嚷,真是沒點眼力見!”
二人聞聲皆扭頭去看,只看叫一家叫做羣芳樓的妓館門口,被人從屋裡扔了個男人出來,正門裡邊站着兩個花枝招展的少女,一個衝那男人罵道:“快滾吶!這可沒你要找的人,再敢來,打斷你的腿!”
那男人年紀很輕,身形高瘦,斯斯文文,絲毫不像是來尋歡作樂的嫖客,被那幫龜公推出門後,也不說話,只是用厭惡的眼神瞪向那兩個少女。
“看罷,咱們若進去,也會是這下場。”宋雲錫衝那青年努努嘴,道。
陸寒青瞥了他一眼,卻不吭聲。
二人眼看着那名被打出來的青年又進了另一家青樓的大門,沒過多久,卻再一次被人扔了出來,重重摔在地上。
“真是有病。”幾個打人的龜公手裡拿着棍子,見那青年轉身走開,方纔退回門內。
那青年不言不語,只是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低着頭朝着宋、陸二人身後的那家“百花樓”走了過來。這廝走路彷彿看不見人,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二人雖各自退向兩側給他讓出路來,這不長眼的傢伙卻還是正中靶心,直接同宋雲錫撞了個滿懷。
“怎麼像喝醉了酒一樣?”宋雲錫見這人撞了人也不道歉,只是自顧自往前走,便忍不住嘟噥一聲。
那人回過頭來,眼中只有悵恨與狂躁,他瞥見宋雲錫的臉,本不以爲意,然而下一刻餘光卻瞄到了他腰間的“坤”字玉牌上,登時一個激靈,腳步在原地凝滯一瞬,便飛撲上來。
此人身法着實是快,快到宋雲錫根本不及躲閃,便被他奪了玉牌,這青年奪了玉牌,拿在手裡盯着看了片刻,忽然大笑起來:“真是冤家路窄,陰魂不散……”
“什麼毛病?”宋雲錫劈手奪回玉牌,只覺摸不着頭腦。
而就在這時,陸寒青眼疾手快,將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的青年右臂扣向背後,擒在了手裡。
“閣下適才爲何要出手?”陸寒青凝眉問道,“你與我等可曾見過?”
柳華音聽到這話,脣角登時浮起一絲輕蔑之意:“見未見過,你自己不知?”
“陰陽怪氣,不知所云。”陸寒青眉頭蹙得更緊了,“你是什麼來路?”
“扶風閣裡盡是這樣的貨色,也難怪容不下阿易。”這青年不是別人,正是柳華音,他那日追逐蘇易而去,卻聽聞他流連於花街柳巷之中,百思難得其解,卻又無法割捨,便只能一路找尋,今日也是剛好找來了揚州。
怎料冤家路窄,宋、陸二人不但遇見了他,還被認出了身份。柳華音痛恨蕭璧凌入骨,只恨不得啖其血肉,因此雖不知眼前這兩人與蕭璧凌是何關係,卻只因着“同門”這一重身份,將胸中恨意,都轉嫁到了這二人身上。
陸寒青見這廝眼中流露殺機,頓覺不妙,然而出手之後方纔發現,這廝只是輕功絕妙,莫說與人交手,即使是扛揍的能耐也差得可以,不過一掌下去,便昏厥在地,不省人事。
“他剛纔,好像提到了什麼……‘阿易’?”宋雲錫猶猶豫豫回憶着柳華音剛纔的話,道,“會不會,他與蘇易也是相識?”
“你見過此人嗎?”陸寒青問道。
宋雲錫搖了搖頭。
“那就先把他帶回去。”陸寒青說着,便俯身將柳華音的身子給提了起來。
二人下榻之處靠着瘦西湖,卻是個鬧中取靜,鮮少有人經過的巷道,這還是宋雲錫曾在點翠軒內養傷之時所發現的。
而這客舍後院的牆外,正是如今已成廢墟的點翠軒。安置着柳華音的屋子,從窗口向後看,恰好也能看到點翠軒的院子。
未免柳華音生事,宋、陸二人便定好時辰,輪流守夜,到了後半夜,剛好輪到宋雲錫,他閒來無聊,便向窗外看去,望見那一片殘景,驀地便生出悲涼之意來。
若是自己當初不那麼衝動,稍稍有些頭腦,或許這宅子與許玉蘭,便不用遭受這般劫難。
想到此處,柳華音陰陽怪氣的聲音卻傳了過來:“一個廢棄的宅子,也值得看這麼久?”
這廝捱了陸寒青一掌,昏迷了有四個多時辰,從酉時起,直到丑時過半,方纔迷迷糊糊醒了過來。
可他對眼前之人,仍是充滿敵意。
宋雲錫瞥了柳華音一眼,神情頗爲不解,片刻之後,他開口問道:“聽閣下今日所言,你與我扶風閣莫非是有什麼瓜葛?”
“你很想聽?”柳華音嗤笑一聲,道。
“愛說不說。”宋雲錫淡淡道。
這柳華音始終都是一副目中無人的姿態,叫他反感至極。
“我與你們,沒有瓜葛。”柳華音失了蘇易,已是萬念俱灰,他雖厭憎扶風閣中人,卻隱隱覺得,這些人出現在此地,也是爲了尋找蘇易,未準還能給他帶來些希望。
柳華音頓了頓,繼續說道:“我認得阿易,他身上也有與你們相似的腰牌。”
還真是來找蘇易的?宋雲錫聽得心下一驚。
“如此說來,他果然是在那煙花柳巷裡?”宋雲錫說完便犯了難,知道蘇易去向是一回事,可怎麼尋人,又是另一回事。
“不過……”宋雲錫略想了想,道,“倒是沒聽說過,蘇易有這樣的愛好,以往多年,莫說秦樓楚館,便是普通的女人靠近他,也要被他嫌棄,如今他這是怎麼了?”
話音一落,宋雲錫竟瞧見柳華音流露出悲憤之色來。
“怎……怎麼了?”宋雲錫只越發感到一頭霧水,“難道你知道些什麼?對了,你同蘇易認識多久?幾時的事了?我和寒青怎麼都沒見過你?”
“他說,他也想嚐嚐女人的好,讓我不要攔着他,”柳華音眼神空惘,彷彿整個人都墜入了悲傷凝成的潭水之中,“每次我找到他,都能看見他被那些下賤的女人包圍,爛醉如泥,眼裡心裡,都還裝着那個負心薄倖的東西,連聲質問我,他到底哪一點不好。”
宋雲錫聽着,不覺啞然。
這哪裡是他認識的蘇易?那個笑容邪惑,心思縝密的蘇易,和柳華音口中說的,絲毫不像是同一個人。
“你說的這也太……”宋雲錫連連搖頭,“他可完全不是這樣的,你恐怕是認錯人了。”
“如何會錯!”柳華音發出不滿的嘶吼,“扶風閣裡,還有第二個蘇易不成?”
“自然沒有。”宋雲錫道。
柳華音喊完這一聲,心裡的火氣因得到了發泄,話音便跟着放低緩了些:“只有一個蘇易,爲何會不同……我不知道,我認得他時,與現在的他,並無二致,始終這樣軟弱無助,讓人心疼……”
“唔……”宋雲錫聽罷抿着嘴,眉頭又蹙了起來。
柳華音用來形容蘇易的字眼,還有他的神情,爲何看起來會有些古怪?
宋雲錫沒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當然無論如何也不會往那個方向去想,因此聽了這麼半天,仍舊是雲裡霧裡。
“那你幾時認得他的?”宋雲錫又問。
“許多年前。”
“那定不是他了!”宋雲錫斷然答道。
“只能是他,”柳華音口氣篤定,“扶風閣裡只有一個蘇易,那個讓他變成如今這般醉生夢死模樣的人,也同樣出自扶風閣。”
“什麼?”宋雲錫大張着嘴,只覺難以置信。
蘇易如今情狀,怎麼看都像是爲情所傷,可扶風閣內同輩之中,唯一的女子只有周素妍。偏偏周素妍的感情,大家都看在眼裡,與何偅舒的恩恩怨怨也不過去年纔有個了結,怎會這麼快又同蘇易扯上關係。
不過按時間來算……倒也剛好對得上。
“我……我覺得這其中是不是有誤會?”宋雲錫變得茫然起來,他本就不夠機靈,如今更是面對他無法想象之事,更是想不通透,“你大可放心,我們並不想傷害蘇易,只是有些事情,想向他問詢。”
“阿易不會想見你們。”柳華音神情越發冷漠。
“你先回答我,你是什麼人?”宋雲錫倒還不算太糊塗,想起了剛纔沒問完的話。
“鄙姓柳,乃神農谷之後。”柳華音想着須得有個站得住腳的身份纔好設法脫身,便索性把自己的師承說了出來。
“什麼,你是神農谷的……”
“多年以前,神農谷中,醫藥雙宗相互爲敵,後掀起大亂,導致門派瓦解,門人潰散,”柳華音說着自己的事情,眼神逐漸變得落寞起來,“我祖父,祖母因此而互生嫌隙,各自分散,那時祖母已有身孕,等到誕下父親,又獨自回到已荒無人煙的神農谷居住,在我即將成年時,又發生了些其他的事,於是我又離開山谷,獨自生活。”
他輕描淡寫揭過這一頁,見宋雲錫信了他的話,便不再多說了。
“那你爲何會想殺我們?”只見房門被人推開,陸寒青提着劍走了進來。
“不是說後半夜我來守着嗎?”宋雲錫一愣。
“此人舉止古怪,我擔心你一人中他奸計,”陸寒青走到宋雲錫身旁坐下,對柳華音道,“你中我那一掌之前,顯然動了殺心,你與扶風閣之間,究竟有何仇怨?”
柳華音聽到這話,霎時間雙瞳急劇緊縮,過了許久,他終於露出一絲悽然的笑,道:“我想殺的人,多半已經死了,只是方纔瞧見你們,想起對他的恨來,一時失了心智。”
“你的意思是……蘇易死了?”宋雲錫一時之間,還無法將這些七零八落的話語串聯起來,於是順嘴問道。
“休要胡言!我怎會去害阿易?”柳華音拍案而起,“那個人難道不是你們的同僚?怎的都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在說誰?”陸寒青只疑心眼前這人是否是發了失心瘋,說話東拉西扯,一句也講不明白。
“還能有誰?你們要找阿易,難道不是爲了那蕭璧凌嗎?”
聽到蕭璧凌的名字,宋、陸二人的臉色即刻跟着變了,也立刻便猜了出來,蕭清玦近日正在找尋之人,多半就是這個姓柳的。
柳華音以爲蕭璧凌已因斷塵散的解藥中毒而亡,只當對方二人也是因此而來,便欲施展身法離去,卻偏偏使不上力氣。
他這纔想起,爲了規勸蘇易,他已幾天幾夜不眠不休,也未曾吃過東西。於是他剛剛站穩的身子,又重重跌坐回了臥榻邊緣,面色黯淡,如同死灰。
想着所憎惡之人已死,他竟絲毫也笑不出來。他甚至開始設想,這種消息若告訴蘇易,他會露出怎樣的表情?而到了下一刻,在想到蘇易可能會有的瘋狂舉動之後,他如夢初醒,向前跨出幾個大步,拉住還沒回過神來的宋雲錫的胳膊,露出滿面焦灼:“他當真死了?”
“到底誰死了?”宋雲錫滿臉都寫着莫名其妙。
“那個姓蕭的,你們找阿易,難道不是……”
“你說我師兄死了?”宋雲錫只如聽到晴天霹靂,整個人都僵住了。一旁的陸寒青則飛快回憶起蕭家父子的態度,心中疑惑又堆高了一層,他飛快抽出佩劍,架上柳華音頸項,沉下臉道,“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柳華音也有些不明不白,被這架上脖子的鋒刃驚得一愣神,過了一會兒,卻又跌坐在地上,大笑起來,笑着笑着,竟還流出了眼淚。
“這人是個瘋子罷?”宋雲錫望着坐在地上大笑不止的柳華音,不由自主道。
“他似乎知道些什麼。”陸寒青說完便對準柳華音胸口踹了一腳,踹得他整個身子向後平飛出二尺多遠,這廝也因而不得不停止了笑,捂着胸口大聲咳嗽起來。
“到底會不會好好說話?”陸寒青低喝一聲。
“不會,又待如何?”柳華音笑得齜牙咧嘴,別提有多滲人,“人已死了,還能如何?”
“恐怕……真是個瘋子,”宋雲錫看了一眼陸寒青,眼中似有躊躇。
“抽籤。”陸寒青道。
“抽什麼籤?你要算命嗎?”宋雲錫道。
“誰抽中了便去煙花巷把蘇易帶回來,”陸寒青道,“這廝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恐怕只能換個人問了。”
“不必了,還是我去比較妥當,”宋雲錫說着,便站起身來,“等我回來。”
到了這個時辰,連夜市都已經散了,可煙花巷裡,卻仍是一片歌舞昇平。
宋雲錫找到蘇易的時候,那廝果然如柳華音所言那般,滿身酒氣倒在一羣風塵女子中央,腦袋枕在其中一人膝上,半邊衣衫敞開,露出胸膛,神情之下流,舉止之不堪,已非言語所能形容。
“你……你這是……”宋雲錫伸手一拍腦門,即刻大步上前要將他拉起來,卻不想這醉鬼力氣仍舊大着,非但沒能拉他起來,反而被他拽得一個趔趄,險些栽倒。
“這也太荒唐了,”宋雲錫鬆開拉着蘇易的手,搖頭蹙眉道,“我們四處找你,你竟在這種地方鬼混。”
“公子哪來那麼大的火氣呀,”那被蘇易枕着膝的女子見宋雲錫容貌上佳,便擡眼送出秋波,用手指絞着垂在兩鬢的青絲髮梢,嬌嗔說道,“你這貿然闖進來,我們可還沒追究你擅闖民宅之過呢。”
“隨你追究,”宋雲錫沒空理會那女子,只瞪着蘇易道,“你起不起來?”
這時,蘇易總算微微睜開了那雙飽含醉意的鳳眸,頗爲不屑地打量宋雲錫一番,發出一聲冷哼,道:“想不到,這也能被你找來,想必也是常客,早已經輕車熟路了吧?”
“你是不是醉糊塗了?”宋雲錫索性大步上前,雙手捏着蘇易兩肩拎了起來,可他纔剛剛鬆手讓這廝站穩,蘇易卻又躺了下去,還攔過方纔枕膝的女子右手,放在他裸露的一側胸口。
“你這是不打算走了?”宋雲錫沉下臉,道。
“我不走,你還能殺我不成?”蘇易嗤笑一聲。
說時遲,那時快,原本看起來已醉得快要不省人事的蘇易,竟驀地飛縱起身,抽出掛在牆上用以裝飾的寶劍,徑自點向宋雲錫眉心,宋雲錫早有防備,足下虛虛一點,即刻仰面騰身而起,避開這一劍的同時,雙足先後踢向蘇易胸前,迫使他不得不退。
“你退步好快。”宋雲錫見蘇易應付之態頗顯疲累,不自覺蹙眉搖頭。
那些勾欄女子見這二人真的動起手來,一個個都嚇得驚叫退後。這般情態,蘇易看得眉頭一皺,即刻露出暴躁之色,低聲吼道:“吵死了!方纔還一個個惺惺作態,才過多久便現了原形?真是下賤!”
“這裡的女子,若非生活所迫,誰願意對你笑臉相迎?”宋雲錫聽着連連搖頭,“我看你真是醉糊塗了。”
“喲,”蘇易聽了這話,心中頓時騰起無名之火,“剛纔你不是還瞧不上這種地方嗎?怎麼,這會兒倒想要憐香惜玉了?你同那姓蕭的還真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一個個見色起意。”言罷,手中長劍一挺,再次朝他刺了過來。
宋雲錫聽不明白他這一通沒頭沒腦的謾罵,便擺手示意那些姑娘退後,舉劍架開蘇易這沒頭沒腦的攻勢,眼下這廝狂性大發,想必說人話也是聽不懂的,這般情勢,胖揍一頓纔是上上策。
自輕霜斷後,蘇易便再未摸過幾把好劍,身形氣韻也是江河日下。秦憂寒曾說過,神形兼備方是習武之根本,若失了神韻,劍使得再快,也依舊是死物。
但見寒光霍霍,雙劍相擊之錚鳴震耳欲聾,二人你來我往,約摸拆了百餘招,便聽得一聲脆響,蘇易手腕一歪,手中長劍便斜飛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哎呀!”幾個旁觀的女子見狀相互擁着,又往牆根下縮了幾分。
“還走嗎?”宋雲錫手裡早已出鞘的長劍架上了蘇易頸項。
“辛苦折騰這一番,你想從我口裡問出什麼?”蘇易笑言。
他被宋雲錫推搡着出了這青樓,一路回了客舍,在見到柳華音的那一刻,適才領悟出些什麼,愣在了原地。
而在宋雲錫去找人這中間的空當裡,陸寒青倒還真也沉得住氣,知道這廝滿嘴胡言亂語問不出什麼,也就真的一字不問。
“阿易!”柳華音見了蘇易,模樣甚是激動,他見宋雲錫的劍還架在蘇易脖子上,便衝他大聲質問道,“你對他做了什麼?”
“我?”宋雲錫只覺茫然不已,“你們兩個到底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蘇易恍惚回過神來,即刻露出了冷漠的表情。
“阿易……你便如此恨我?”柳華音喃喃。
這廝的神態着實越看越不對勁,宋雲錫瞧着心裡泛起嘀咕,略一沉吟,方朝陸寒青望去,卻見他正別開臉,盯着角落裡的凳子,不知在思考些什麼。
“寒青,咱們……”
“你來問。”陸寒青回過頭來看了看宋雲錫,口氣乾淨利落。
“問……什麼?”宋雲錫看了看蘇易,又看了看柳華音。
“阿易,你別再去那種地方了。”柳華音一旦面對蘇易,神情便溫柔了許多,這溫柔之中,還有一種讓宋、陸二人看着直起雞皮疙瘩的寵溺,漸漸將二人的思緒都引向了同一個猜想。
“你先別說話!”宋雲錫見蘇易臉色變了,便忙伸手製止他開口,道,“我好像能明白些什麼,柳醫師,你之前說,有人辜負了蘇易,莫非……”
“別聽他胡說八道!”蘇易十分愛惜自己在昔日同僚眼中的形象,他幾乎已經猜到宋雲錫接下來要說什麼,當即變得無比狂躁,幾乎跳將起來,對柳華音吼道,“你都對他們說了什麼?”
宋雲錫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吼聲喝住,一時愣在原地,不知該說些什麼。
陸寒青也變得渾身上下不自在,索性背過身坐了下來。
周遭陷入了可怕的死寂之中,誰都不敢開口說話。
良久,陸寒青長嘆一聲開口,問道:“蕭璧凌如今,是死是活?”
“我不知道,難道你……”蘇易說着這話,不自覺望向柳華音。
“你們難道不是……”柳華音也愣了。
“這都什麼跟什麼?”宋雲錫癱坐在地上,看了一眼蘇易,又看了一眼柳華音,張了張嘴,又過了半晌,纔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來,“咱們能不能好好捋捋?”
蘇易聽罷,眼神漸漸放空,終於無力癱坐在地。
柳華音則嗤笑一聲退後,靠在了門框上。
“你這師兄……當真是可以,”陸寒青仍舊背對着三人,沉吟良久,伸手扶額搖頭,道,“我不知該說什麼好。”
“阿易身世孤苦,你們莫要爲難他……”柳華音話沒說完,宋、陸二人便已同時開口,“你先閉嘴!”
柳華音只得苦笑一聲,搖頭不再說話。
蘇易始終低着頭,雙手十根手指毫無目的地扭曲交纏成一團,久久不願放開。
“我最後一次見他時,他還好好的。”蘇易緩緩道。
他的眼皮有些發顫,當真就像個可憐無助的漂亮姑娘,眼底幾乎快要噙出淚來。
陸寒青雙手十指交疊而握,支撐在鼻尖,一聲不吭。
“我能不能從早些時候問起?”宋雲錫猶豫片刻,道,“馮千千曾經帶人圍堵過師兄,她帶去的那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是哪裡來的?”
“那是奎木狼,夜羅剎與白鹿先生的傀儡,已經不復存在了。”蘇易話音低沉。
“可馬幫的人說,見過與那相似之物。”宋雲錫又道,“夜羅剎不是早該死了嗎?爲何會……”
“夜羅剎這次是真的死了,你師兄親手殺的。”蘇易喃喃道“在那之後的事情,我的確一無所知。”
“那這人爲何說我師兄死了?”宋雲錫瞥了一眼柳華音,十分不解道。
“你算好了毒性發作的時辰?”蘇易茫然望向柳華音。
柳華音搖頭,卻咬緊牙關,一語不發。
“你說話呀!”蘇易顫顫巍巍站了起來,腳下似乎有些不穩,“他還活着嗎?你告訴我,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宋、陸二人聽到這話,也一齊扭頭朝柳華音望來。
“我不知道……”柳華音搖頭,滿臉寫着逃避,“若他已服了解藥,眼下怕是早已經死透了,大羅金仙也救不了。”
“解藥?你爲何……”蘇易想着問錯了方向,便用力搖了搖頭,上前拉住柳華音,道,“解藥怎麼會死人?”
“我恨他傷你負你,甚至動手打你,就在解藥中加了一味劇毒,”柳華音越發變得茫然失措,“可我發誓,我沒再對那個女人動手,他沒資格恨我……沒資格……”
“你們這都說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陸寒青不自覺拍了拍腦袋,眉頭蹙緊如同擰在一處,越發不得其解。
“簡而言之,”宋雲錫猶猶豫豫道,“你們對我師兄下了毒,生死不知,對不對?”
柳華音深深低下了頭,蘇易仍拉着他的胳膊,見他以沉默迴應,便輕輕搖了搖,可搖着搖着,力越用越大,幾近崩潰之下,臉上露出既像哭又像笑的神情,直到脫力跪倒。
“事情不至於如此邪乎,”陸寒青勉強從混沌的大腦中摸索出一線理智,“若蕭璧凌當真死了,飛雲居勢必會調派人手大肆搜尋兇手下落,可如今看來,一切風平浪靜,當是無甚大礙。”
他心中知道蕭清玦尋人之事,卻也不能讓蘇、柳二人知道,至於箇中詳由,也只有把人帶回齊州,見到周素妍,方好商議下一步當如何。
蘇易聽了,脣角抽動了幾下,一滴清淚順着眼角滑落,滴在柳華音足前。
“你要幾時才能忘了他?”柳華音聲已喑啞。
蘇易只是抽泣,並不回答。
“我不想再看見他們兩個。”陸寒青只覺得這間屋子一刻都待不下去,起身便要走,卻在跨過門檻前的一刻,被坐在地上的宋雲錫一把拽住了衣角。
“相識多年,你總該仗義些,不能只讓我在這受罪。”宋雲錫的表情分外誠懇,“要麼留下,要麼一起走,不然我馬上點你穴道!”
“你威脅我?”陸寒青低頭,蹙眉看他,“一起走。”
“可這個柳什麼的,至關重要,”宋雲錫道,“不能讓他逃了。”
陸寒青聽罷,當下閉上雙目,深深吸了口氣。
“忍一忍,等回到齊州,把人交給素素就好了。”宋雲錫目光依舊陳懇。
陸寒青沒有答話,只是一把甩開他拽着自己衣襬的手,轉身回到了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