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故人又躺在了破船上,臉上還難得的掛着笑,從銅活鋪出來,這笑就沒消減,他迫切的想要見到那紅衣女子,他幻想那方三向或許是她的哥哥或者弟弟,但出現在腦子裡街頭坊間那些傳言迅速打破了這些遐想,她婚配又怎樣,她與他就算已生兒育女又怎樣,他不在乎。
這樣的夜晚值得喝酒慶祝一下,但他的酒壺已經空了,翻了個身,他望向鎮南,可惜大片的建築擋住了他的視線。
鎮南的長巷叫綠井街,盡頭有一口枯井,井口的轆轤上拉着長長的帆繩連着井邊的那家酒肆,卻取了個奇怪的名字,紅塵茶館,不賣茶只賣酒的茶館,通體黑漆,一共兩層,樓下做生意,樓上老闆住,陳設簡單隨意,除了酒似乎什麼都沒有,這個地方,常故人也是熟客了,店老闆是鎮上爲數不多可以和他正常對話的人,也算是他唯一的朋友——駱紅塵,這人話不多,下巴上一層胡茬,五官搭配卻雅的很,永遠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似是已看淡一切,人間皆空,江湖不配的樣子。
“老駱,冬歌釀。”常故人的話丟在隔間外,人已走了進去。
這個隔間是駱紅塵專爲常故人備的,倒不是因爲視他爲上賓,只是怕他在大廳裡一坐,便沒人上門而影響了生意。
兩壺酒一個碗哐啷啷放到了桌上,駱紅塵自顧自撕開一罈,站在桌邊就開始罐,常故人看也不看慢慢的撕着酒封,駱紅塵一罈已經喝光了,拎着空罈子走了出去,出出進進四次,又擺上了八壇。
“這酒不好賣,緊着我坑麼?”常故人端起碗一飲而盡。
“今天你高興,坑便坑了。”駱紅塵撕開了第二壇。
“昨日那批從北邊來的商隊,其中有兩個女的,是楓城人,你沒去打聽打聽。”常故人一隻手玩着桌子上的布穗子,似是玩的很專心。
“你不是打聽過了麼?”
“鳳弗,出來倒酒吧。”常故人放開手裡的布穗子,仰頭靠在椅子上。鳳弗慢慢顯現,已從外邊拿來一個碗,給駱紅塵倒滿:“駱老闆,慢些喝。”
駱紅塵對着鳳弗微微點頭:“謝謝姑娘。”
“最近可有釀了什麼新酒,該換換口味了。”
“沒有,舊的還賣不完。”
“銅活店的酒盞不錯,不知道酒倒進去會不會更香。”
“你今天話有點多,想說什麼直說吧。”
“就是單純的話多。”常故人臉上又露出了微笑,真實的真心的笑。
“看來是真的很高興,那就陪你喝高興的酒。”
月移中天,夜已深,常故人有些醉了,他又來到鎮西大宅之外那棵榕樹上,他遣走了鳳弗,一個人瞄着院子最深處,自嘲的一笑,隨即吹了一季長而亮的口哨。他盯着的窗戶,亮了,門緩緩打開,那團緋紅軟綿綿的往他這邊飄來,過了一進再過一進,常故人的心狂跳起來,喘息也變得粗重,終於,大門開了,那紅衫已來到他眼前。
他跳下大樹,走到她面前,隔着紗與她四目相對:“我以爲你不會來。”
啞娘子微低了下頭,又與他對視,算是迴應。
“爲什麼幫我?”他上身微微前傾,靠近了她一些。
“既然你不能說,在這裡寫吧。”說着把手伸到她面前。
沉默了片刻,啞娘子擡起手,冰冷的指尖划着常故人的手心:我想。
一個說一個寫,兩個人開始緩慢的對話。
“你認識我?認識曾經的我?”
寫:是。
“我是誰?”
寫:故人。這句一語雙關的話,常故人有點莫名其妙。
“你說的是我的名字,還是我是你的故人。”
寫:都是。
“方三向,可是你傾慕愛慕之人?”常故人死死的盯着啞娘子的眼睛。
啞娘子停留半晌,緩緩收回了手,常故人一把將她的手拉回:“你曾經可是我的女人?”
啞娘子輕身一震,別過臉搖了搖頭。常故人還要再問,門內輕輕傳來詢問:“主人讓我給娘子送件披風,天涼了,問您何時回去?”那婢女緩緩走出,一件兔毛大裘覆在了啞娘子身上。
啞娘子緩緩抽回手,轉身向院子走去,丟了常故人一人在樹下。
“你家娘子不能言語,怎麼答你,真是蠢。”大門閉合,萬籟俱寂。
常故人狂跳的心臟還沒有平復,啞娘子手上的絲滑還殘留在他手心,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看,從懷裡拿出那方帕子,雪白帕子的一角繡着一個“三”字,散發着淡淡的檀香味道,他第一次看到這字之時,只覺得奇怪,這方是方三向麼?再湊近嗅了嗅,是男人才喜歡的檀香味,果然是了,是方三向的,與她身上淡淡的花粉味道截然不同,她隨身帶着他的物事,看來是萬般在意他的,常故人壓抑着心中的悸動,竭力不去想起這個女人,結果這個女人卻在他來不及救那樹妖的時候幫了他一把,當他從銅活鋪老闆那問到這個消息時,是欣喜若狂的,看似已經平靜的心又掀起了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