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伯和呂仲陪着呂伯階拜訪了一位女子,號稱是伯階外室。信陵君在軍事會議結束後,抽空和仲嶽先生找到呂氏兄弟,瞭解詳情。聽了兩人的介紹,仲嶽先生心中疑雲大起,但也找不到什麼頭緒,只是本能地聯想到小奴母子。雖然鄭衛之地,倚門賣笑盡成風俗,但這兩人明顯與衆不同——但又說不清道不明不同在哪兒。想不出頭緒,只得往下繼續,道:“伯階何歸?”
呂伯道:“自歸於車行。”
仲嶽先生道:“何處相別?”
呂伯道:“南門之外。”
仲嶽先生又道:“城外相別,何以歸?”
呂伯知道仲嶽先生問什麼,答道:“唐叔自持節送歸。”
仲嶽先生似乎有些線索了,急問道:“適城內大宴,唐叔何在?”
呂伯道:“未見其歸,想在車行就餐。”
仲嶽先生道:“其節……”
信陵君接口道:“載糧至前軍,寧勿誤乎!”
仲嶽先生道:“臣請自往車行,迎回唐叔。”匆匆禮辭而去。
信陵君目送仲嶽先生離開後,對二呂笑了笑,問道:“此婦顏色何如?”
呂伯也笑了,道:“粗蠢農婦,不過和順耳。”
信陵君道:“連孕二子,亦可取也。伯階其有後乎?”
呂仲道:“初見之時,伯階引臣入內室,妻妾兒女俱全,均一一見禮。”
信陵君道:“既如此,其妻必非妒婦,奈何外室生子而不歸?”
呂仲道:“婦人之心,甚難測也。其妾若其親眷,若其心腹,或可容之;素昧平生,或難容也。”
信陵君道:“容或有之。先生但請自便,此事斷不可對他人言及,恐有不妥。”
二呂口稱不敢,相辭而去。
廣場上的餘燼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未燃盡的枯枝也送回府中,府門前的大帳已經完全撤去,廣場基本恢復了往日的面貌。各位門客也都各回自己的房舍。信陵君沿途拱手作揖,口中說着慰勞的話,一直向府門而去。
進了府門,衆先生皆未歸,但見小奴的孩子於東閣階下跳躍正歡。不過兩日,他已經能把信陵君所教像模像樣地演練出來,信陵君大喜,又着實地教了他幾樣。小奴過來見禮,信陵君道:“殘粟未足,但得裹腹否?”
小奴道:“甚足,吾二人皆得盡飽。”
信陵君看着小奴,無來由地身上一陣燥熱,可能是受了呂伯階故事的影響,身不由己地向小奴靠過去。小奴察覺到情況不對,一時沒有心理準備,慌亂地向後退了一步。正此當口,那孩子練功正酣,猛然發力,開氣吐聲:“哈!”兩人同時回過神來,面紅耳赤,同時轉過身,來看孩子,見其身姿端正,勁力順達,信陵君不由得叫了聲“好”。小孩未受影響,繼續練習。信陵君對小奴道:“其父何人,得子如此,可無憾也!”
小奴道:“小奴以色事人,但求一粟,人盡可夫,焉知其父!”
信陵君道:“依基形貌,或可得之?”
小奴道:“難知其詳。”
信陵君道:“既失其父,孤引以爲庶子,可乎?”
小奴全身一震,慌亂得不知道該說什麼;猛然間明白過來,“撲通”跪倒,以頭觸地。孩子發覺這裡情況不對,趕緊跑過來;小奴一把拉住,道:“君上引汝爲庶子,速謝!”
小孩不明所以,但從母親的話中知道信陵君要給自己些什麼,學着母親的樣子跪下磕頭。信陵君扶起二人,回了三拜。然後對孩子道:“汝雖幼,自此與吾爲君臣,君臣之義知否?”
小孩答道:“知也。士爲知己者死,女爲說己者容;君以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信陵君大驚,道:“何人教汝此言?”
小孩道:“聞之於母也!”
小奴道:“此豫讓之言也。豫讓,俠義志士,三晉無不聞,吾亦得聞其故事,旦夕教之!”
信陵君道:“昔者,孤亦聞聶政之事於卿,今又聞豫讓故事。卿之聞何廣也!”
小奴道:“往來者皆俠客,故傳之於耳,志之於心,而甚慕焉。”
信陵君道:“卿之父,必非常人也……是子何所名?”
小奴道:“小兒無父無傅,但兒娘相稱。”
信陵君道:“孤今爲名。孤首聞聶政之事於卿,卿其聶姬;汝子非凡器也,後必大作,過於聶政,可名蓋聶!”
小奴拜道:“謝君上賜名!”轉對小孩道:“汝名蓋聶,當志之,行爲處事,過於聶政!”
信陵君對蓋聶道:“汝適言‘士爲知己者死,女爲說己者容;君以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固爲臣之道也。今有君臣之道,汝其志之: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蓋聶望着信陵君,臉上有些茫然。信陵君解釋道:“君待臣,必以己下士,使臣以道,待臣以德,非禮勿言,非道莫用,非德莫行。臣待君,必以忠,所謂忠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此其義也。如嚴仲子以禮待聶政,而聶政報之以死,蓋嚴仲子受辱於韓傀也。君辱臣死,此之謂也。”
蓋聶道:“吾知之矣。吾與君上爲君臣,君上有辱,臣當以死報之,依聶政之例。”
信陵君道:“汝年幼,力甚微,縱死亦無補於君。當立志於學,文成武就,而後輔助君王,成天下霸業,乃忠之極也。”
小孩道:“喏!”
信陵君問聶姬道:“卿識字否?”
聶姬道:“不識。”
信陵君道:“願書子名,卿其志之。”跪在地上,隨手撿起一支枯枝,在沙土上刻下“蓋聶”二字。
教讀了幾遍,讓聶姬督促蓋聶刻畫,自己站起身來,記起仲嶽先生去請唐叔,他也惦記着唐叔的事,覺得其中有蹊蹺,與聶姬相別,出來轉到西城門上,眺望遠處的呂氏車行。
呂氏車行離城不遠,城樓上一望無餘。和東門外的陳氏車行被徵爲右偏裨營帳,十分冷清不同,呂氏車行由於車伕們盡住於此,顯得十分熱鬧,各個院子人來人往,無比繁忙。又過了良久,信陵君纔看到道路上出現一羣人,往華陽城而來。他悄悄下了城,就在城門邊等待。不久這行人到了城門口,不待守軍盤查,信陵君於門中揖道:“幸得諸先生至!”守軍自然認得是信陵君,而仲嶽先生手裡還握着節符,也就不再查驗,放一行人進了城。信陵君一臉恭敬,親自引着他們到廣場旁套車,又引到南城門運糧。——他們早上拉來的車已經就近停在廣場周邊的圈內。一路上,信陵君沒有絲毫怨色,反而不住對打擾諸唐表示不安,偶爾插上一句“尋伯階勞神。”或“徑知伯階所有耶?”唐叔答道:“並無多勞。”“伯階外室,一問便知。”在和諧的氣氛中,這些問話顯得親切自然,充滿關愛。
各營運糧的車隊已經在南門外裝車。前軍的車隊一到,早有驗節的門客通報信陵君。信陵君一面讓唐叔等與之一起裝車,一邊與帶隊的卒伯見禮。雖然車只十乘,但擔心路上有難,又爲快速裝車,故前軍派出了百人押車。比較近的後軍都只派了一二十人過來。
卒伯顯然對信陵君的問候感到突然,有些受寵若驚,匆匆見禮,顯得有些慌亂。信陵君和氣地詢問這兩天的戰事,他所領導的隊都在什麼位置。卒伯答道“在帳前聽令”。信陵君問都發了哪些令?卒伯答道,不外通知某營敵軍靠近,準備迎戰;敵軍退卻,轉入追擊,云云。信陵君問:“旗鼓令之,奈何復以卒傳?”卒伯答:“旗鼓或有不至者,故必待卒而後可。”但又道,仙境傳令是軍使的任務,自己只是在帳前待命,以備隨時投入戰鬥,真正傳令的並不是自己。
信陵君問道:“前軍何營亡失衆多?”
卒伯答道:“聞有被創,未聞有失。”
信陵君道:“汝何知之?”
卒伯答道:“如有陣亡,必扶至大帳,以驗其身,削其籍,論其功,而行其賞。帳外未聞,諒無所亡。”
信陵君又問道:“秦人亡失如何?”
卒伯道:“如斬秦首,亦必於帳中驗明,以正其功,行其賞。帳外未聞,諒無斬獲。”
信陵君又問道:“箭矢弓弩兵械,所失幾何?”
卒伯道:“若有所失,亦當於帳前驗看,以補所缺。無所聞也。”
信陵君道:“前軍奮戰,日得食否?”
卒伯道:“昨奮戰竟日,日只一餐。今則接敵諸營均二餐,餘者一餐。”
信陵君道:“聞民軍或有食餱者?然耶?否耶?”
卒伯道:“或有聞之,未其見也。十乘之糧,不過三五千人一日食,民軍半之,亦或有之。”
信陵君道:“汝觀民軍幾何?”
卒伯道:“民軍號稱十萬,大半在前軍。雖於圃田城外汰其老弱,敢莫猶有三萬餘。”
信陵君道:“汝何年入武卒?”
卒伯道:“微末入武卒幾廿年矣,積功乃至卒伯。”
信陵君問道:“何名何氏?”
卒伯道:“微末起於野,無氏無名,以面黑,上司呼爲黑卒,下卒呼爲黑伯,同列呼爲仲黑,以卒伯中,年齡爲序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