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裡躺在自家冰涼的土炕上,顧梅娘就一宿一宿地難以入眠。自己草屋子每日都簌簌地往下掉泥土,掉得她成日裡灰頭土臉的,連飯碗裡都是泥沙。
這樣的日子,她真的受夠了。
暗地裡,她也埋怨過她娘羅氏,爲何自己一個出去吃香的喝辣的見識世面去了,卻把她扔在家裡?她不是最疼自己的嗎?
日日夜夜都被這些怨念咬齧的顧梅娘,只覺得自己快要不能得見天日了。
眼瞅着大哥家那青磚白牆的房子,她心裡就像有百爪撓心一樣!
見天地處心積慮地想了各種各樣的法子,顧梅娘都沒有那個膽子住進大哥家裡。
上次被蘇若離給迷暈過去,四仰八叉衣衫不整地睡在了野地裡,後來醒來,又聽說里正的閨女王阿娟在村頭的野地裡和楊易野合被捉了個現行,她心知肚明,從那以後,就深深地懼怕了蘇若離。
如今羅氏不在家,她更不敢自己出頭挑事。上回蘇若離罰她刮茅廁,噁心地差點兒沒把她的腸子都吐了出來,後來因爲半途而廢,又不給飯吃。一天下來,她餓得前胸貼後背,躺炕上四肢無力,飢腸轆轆。
這樣的苦頭她吃多了,自然也學乖了。
既然自己不能一個人住進去,那麼,藉着別人的名頭總行吧?
比如,她爹顧鴻鈞?
兒子和媳婦住上了寬敞的大瓦房,還讓老人住在泥草房裡,這就有些不孝了吧?
只是她在爹面前提了幾次,顧鴻鈞總是搖頭。其實她不明白,顧鴻鈞之所以不和大兒子住一起,一是覺着自己行將就木時日無多。不想給大兒子的新居沾上了晦氣。
二來,這個家雖破,可好歹也是他和羅氏風雨同舟十幾年的窩兒呀。羅氏不在跟前,他死活都要守着這個老窩。哪兒都不去。
無奈他嘴歪眼斜的,連句利索話都說不成,怎能讓顧梅娘明白?再說了,他的心裡話也不想讓兒女們知道。
於是,顧梅娘只好轉過來慫恿她二哥顧墨,“二哥,你看大哥大嫂住上那麼寬敞漂亮的大瓦房,咱們兄妹守着爹住在這個四面透風的破屋子裡。你就不眼饞嗎?”
實指望顧墨能跟她一樣的心思,可顧墨說出來的話卻讓她心兒都涼透了,“大哥大嫂不容易啊,先前被娘給攆出來,可是一無所有。若不是他們能幹,怎能住得上這樣的房子?再說了,大姐帶着孩子住那兒還嫌他們不夠忙嗎?家裡有你我,何必再給他們去添亂?”
一席話,把個顧梅娘說得啞口無言,悻悻地瞪了她二哥一眼。她跺跺腳,嘟着那張豐滿的脣回了自己的屋子。“砰”地一聲甩上了門,震得門框邊兒上的泥牆簌簌發抖。掉下一抔黃土。
顧墨那雙酷似顧章的眼睛眯了眯,入鬢的長眉緊緊蹙起,不滿地睨了一眼妹妹的房門。
嘆了一口氣,他走進了鍋屋,開始準備一家老小的飯菜了。
心底裡,他是知足的,大哥大嫂白手起家,被娘趕出去的時候,身無分文。連鍋碗瓢盆都沒有,才幾個月。就住上了大瓦房,還不忘了送米送面送肉送菜給家裡。
這份心地。沒人比他更清楚了。若不是大嫂心眼兒寬大,換做誰,也不會想着這個家的。
可是人和人是不一樣的,顧梅娘沒能說服家裡唯一一個能做主的二哥,氣得差點兒沒有吐血。心想這個二哥真是讀書讀多了,迂腐地要命,這麼好的時機都不會利用。
且不說顧梅娘這邊廂氣哼哼地生着悶氣,單說搬進了新居的蘇若離和顧章兩個,那真是心滿意足,只覺得人生也不過如此了。
眼看着年關將至,因着蘇若離賣藥材坐診看病也積攢下了幾兩銀子,手頭總算是寬裕了些,索性拿出二兩來,和顧章去了鎮上採購了一些年貨。
在清泉鎮唯一一家綢緞鋪子裡,蘇若離爲家裡的大人孩子都添置了衣物,連顧蘭孃的女兒都沒落下,還特意扯了幾尺細綾布給小外甥女兒做棉襖棉褲。
又來到鎮東頭的肉鋪子裡,花半兩銀子買了半扇豬肉,在米鋪裡,買了一袋子米一袋子面。
又到集市上買了雞蛋、白菜蘿蔔,還有各種乾貨,日頭西斜時,兩人才置辦齊全,花二十文僱了一輛牛車,林林總總地裝了一車,兩人坐上去,朝顧家村迤邐而來。
剛到家門口,還沒推開門,那門就被人在裡頭給拉開了。
蘇若離也沒有在意,以爲是顧蘭娘聽見動靜開的門呢,誰知道擡頭一看,卻對上一張笑盈盈白嫩嫩帶着一點兒嬰兒肥的笑臉。
“大哥回來了?”顧梅娘一見顧章正坐在牛車上,車上堆着大包小包的都是年貨,頓時喜上眉梢,趕緊狗腿地迎上前,好似沒有看到坐在一邊兒的蘇若離。
顧章一見顧梅娘,眉頭就緊緊地蹙起,那張眉目舒朗的俊臉沒有一點兒喜色,只淡淡地問她,“你不在家裡照看弟妹,怎麼跑這兒來了?”語氣裡,滿是不樂意,顯然是沒想到顧梅娘會來他們家裡。
顧梅娘那張粉嘟嘟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可是這丫也是個會演戲的,只一瞬間,她就嘟起了嘴,攀上顧章的胳膊,還像小時候那樣撒着嬌,“大哥,人家來看看大姐和外甥女還不行啊?何況大哥家就是我家,我這親妹子怎麼就來不得?”
這個“我家”被她故意拖長了音兒說出來,聽在蘇若離耳朵裡,別有一番韻味。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蘇若離倒是不好攆她走了,人家大哥家,還能不讓親妹妹來嗎?
若她真的那樣,倒成了個不通情理的悍婦了。
她低了頭,只抿了抿脣,就招呼着顧章,“先把東西卸了吧,人牛車還等着回去呢。”
顧章二話不說,挽起袖子就拎起了大包小包兒地往屋裡走。
顧梅娘眼睛在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包上掃了一眼,心裡大概就有了數,忙樂顛顛地也湊上去,“大哥,我也來幫你吧。”
熟絡得好似真的到了自己的家裡一樣,從頭到尾都沒有喊過一聲大嫂,渾然已經忘了蘇若離這個大活人了。
蘇若離可是個人精,顧梅娘尾巴往哪兒翹拉得什麼屎,她可是一清二楚。一見她那貪婪的眼神不離自己買來的東西,不由暗暗地嗤笑了一聲。
也不理會這個狗腿心地不純的小姑子,自己拎了兩個包兒就往堂屋裡走去。
本來堂屋的門是鎖着的,顧梅娘來的時候也就到東西次間看了一下。
那光滑的大理石鋪就的地面,那打磨得發光上了黑漆的傢俱,雖然樣式不甚繁雜,紋飾也很常見,可是這已經足夠讓她的眼睛應接不暇的。
羨慕嫉妒恨地和顧蘭娘草草說了幾句話,她就心不在焉地琢磨着怎麼賴這兒不走了。
只可惜堂屋上了鎖,她沒能進去逛逛。
這時候,見顧章開了門,她趕緊幾個大步越過了蘇若離,竄進了屋子裡。
有大哥在,縱使她心裡怕着蘇若離的,可膽子也大了不少。
一進屋,顧梅娘那雙上挑的桃花眼就瞪圓了,豐滿的脣已經合不攏了,木木呆呆地看着屋內的擺設。
由於堂屋是蘇若離的住處,裡頭的一應陳設都是她親自擺放的。
進門就是一間明廳,當中放了一張長條几,兩邊擺着兩張雕花太師椅,俱都是上了紅漆,一水兒的新樣式。
上頭撲了顧章用野兔皮做的椅袱,紅白相映煞是好看。
靠窗擺着一張美人榻,榻上鋪着一牀白底藍花的棉被,兩個顧蘭孃親手做的靠枕,上頭繡着交頸鴛鴦,顯然是供蘇若離日常歇息靠一靠的。
傢俱都是顧章親自打製的,雖然比不得那些達官貴人家裡的,好在式樣新巧,顏色搭配相宜,乍一看去,不說富貴逼人,也算是玲瓏有致了。
沒有見過好東西長了這麼大就睡在土炕上的顧梅娘,一雙滴溜溜的眼睛頓時就看不開了。
天爺,大哥家,竟然這麼好!
心底感嘆了一回,她跟傻子一樣把手中提着的包兒放在了那張長條几上。
而此時的蘇若離,已經挑了裡間的那掛湘妃色的棉布簾子進去了。
就在那一霎時,眼睛帶鉤子的顧梅娘已經看清了裡頭的擺設。
一架雕花紅漆架子牀上垂着一層透明薄紗帳幔,牀頭一個三層小櫃子,擺着燈臺、水壺茶杯等雜物,還有一本泛黃的破書。
更妙的是,這裡間還有一個小門兒,正好敞開着對着她。迎面就是一架鑲了木頭架子的一人高的大穿衣鏡,這可是鎮上從京裡進來的時新貨,聽說沒有二兩銀子買不來呢。
旁邊還有一個橢圓形矮墩墩的石頭鑿成的東西,也不知道做什麼用的。更有一根大毛竹穿窗而過,直通入那個小門內。
顧梅娘傻站了一會兒,眨巴眨巴眼睛,計上心頭。
蘇若離此時已經放下東西從裡間出來了,顧章也把牛車上的東西搬進了屋子打發人走了。
顧蘭娘見弟弟弟媳買了東西回來,也抱着剛滿月的女兒過來湊熱鬧。
幾個人圍在那張長條几上的大包小包兒俱都是興高采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