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下求見,必須同時報告因爲何事,擬將何時,是否需要王上當場作出決斷,同時陪見的隨從陪臣都有誰……種種繁瑣的細節一起放在趙王的筵几上,然後由他決定見誰不見誰,大概見多久。
所以,問出“此來何事”,顯然是一種故作矜持的姿態。
如果連瑞說:沒事,就是來探望您。
場面一定會十分喜感。
不過算了,不要挑戰肉食者的耐心,並不是每隻老虎的虎鬚都可以拔一拔的。
“臣得了一粒隨侯珠,光彩四溢,夜晚時候更能放出日光。竊以爲此等國寶,不當藏於私室,特進獻大王。”連瑞道。
趙何雙眼圓睜,欣喜道:“哦!新城君忠義之德,真是昭昭如日啊!且取來寡人一觀。”
連瑞望向我。
我從袖中取出一個錦盒。趙何身邊的隨侍走下陛階,在我面前站定,恭謹地探出雙手,將頭埋入臂彎。我沒有放在他手上,長坐道:“大王,臣倒是以爲不當進獻。”
“哦?先生以爲何如?”趙何一點都沒有發火的意思。當然也不出我料。這孩子早就展現過他的自信和從容,所以自控能力一定不弱。
“進獻珠寶給君主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啊。”我感嘆道,“當年卞和得玉,獻於楚厲王,被視作石頭,刖去了左腳。後來又獻於楚武王,再次被視作欺君,刖去了右腳。如今寡君進獻隨珠於大王陛下,臣不知其禍也!”
“先生此何言!”趙何這次真的有些動怒了,年輕人嘛,血氣方剛,也是理所當然的。“寡人豈是那等昏君暴君麼!”他急道。
“楚王也不曾以爲自己的是殘暴之君。”我平和道,“他們真是因爲被憤怒被卞和欺騙麼?”
趙何冷靜了些,問道:“那是爲何?”
“是因爲左右小人的挑唆呀!”我直接將矛盾旁引,趙何一下子就開懷了。
“寡人身邊沒有這等小人,寡人也不會聽信小人的挑唆。”所有君王其實都是這樣想的,這也鑄就了他們的悲劇。唯一逃過這個宿命的君王大概只有清朝那些滿族皇帝,他們吸取歷史教訓,把所有人都視作卑鄙小人,堅持做到“不尊重,不信任,不給好臉”的“三不”原則,只有表現極好的忠犬才允許他們自稱一聲“奴才”,那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我搖了搖頭,道:“臣聽說宦者令繆賢深諳珠玉之道,請大王傳他來先行驗過此珠。若不配進於大王,臣不得不死諫寡君,收回此珠。”
“何至於此!即便此珠並非國寶,寡人也會感念新城君厚愛,怎會做出那等無道之事?”趙何略一猶豫道,“不過寡人倒是不知道宦者令還善相玉之道,左右,傳宦者令!”
很快,繆賢就小步急趨拜門而入。
“繆賢,寡人聽說你善相玉之道?”趙何開門見山道。
“這個……這個……臣只是略懂一些皮毛。”繆賢的神情很有意思,好像想認不敢認。
他既然能弄到和氏璧,對於這方面多少也得有些認識吧。
“可爲寡人品相新城君進獻的隨侯珠。”趙何揮了揮手。
繆賢轉身朝新城君拜了一拜,方纔走過來。我捧出錦盒,彈開盒蓋,露出裡面的夜明珠。繆賢臉上露出了驚異和貪婪混雜一處的表情,伸手就要去拿那珠子。我往後一縮,笑道:“宦者令請看。”說罷,我用廣袖一遮,讓珠子閃射出一層毫光。
“果然是好珠!”繆賢大聲讚歎道,“新城君竟然將如此國寶獻於我王,可見忠貞。”
“宦者令謬讚了,”我道,“這與和氏璧相比,恐怕也不過是太陽之下的米粒罷了。”
繆賢明顯顫抖了一下。
“臣始終以爲,只有和氏璧那種天下至寶,方纔應當進獻公室。”我搖頭道。
“先生何過謙也!”趙何笑了,因爲他看到繆賢已經拿了隨珠上去獻給他了吧。
在一番驚歎之後,趙何果然接過話題道:“此珠已經如此神妙,不知和氏璧又當如何。”
我等的就是你這麼問,當下道:“臣聽說,和氏璧乃是天賜之玉,非凡品所能比擬。得此玉者,必受天命。當年臣師在深山之中,聽聞仙人論玉,其中有一仙人曰:得和氏之璧者,受命於天,既壽且昌!”
“哦?楚王自得此玉至今也有百餘年了吧,怎麼反倒連舊都都丟了呢?”趙何不信。
“若從楚文王即位那年算起,已經四百年了。”我首先糾正了他的錯誤,“此玉既然是天賜之玉,必然也只有天命之主才能得享。其他人,不過是此玉借爲轉手的階梯罷了。”
“哦?誰當爲天命之主呢?”趙何來了興趣,“此玉現在又在何處?”
我道:“臣夜觀天象,紫微應於昴畢,正是我趙國的分野。”
古人……哦,不,其實是今人!差不多就是師父那代人中,天文學從史家的內院走向了大衆。這些人將數百年的觀測記錄匯聚成圖,排定了十二星次,二十八宿,並且將天上的二十八宿對應地上諸侯列國,稱之爲分野。
垂沙之戰楚國的主將唐昧就以善天文聞名,稷下還有楚人甘德的《天文星佔》和魏人石申的《天文》,都還算是新書。
“所以我趙國是天命之主!”趙何激動了。
“起碼和氏璧是在我趙國境內不會有錯。”我斬釘截鐵道。
“既然在我趙國境內,爲何不在寡人手中呢!”趙何皺眉道,“難道也是過手的階梯麼!”
“所謂盡人事,方能應天命。”我道,“大王還是先盡人事,善待百姓,安撫士卒,自然能感應上蒼,成就古聖人之德業。”
“先生有教寡人矣!”趙何朝我拜了一拜,“請以上卿待先生!”
“臣陪臣,安敢!”我連忙頓首表示不敢。當年周室也要以上卿之禮接待管仲,管仲說的就是這五個字,我懶得想原創,直接抄襲。甚至連動作都抄襲了。
頓首啊!多麼高規格的回禮,你就乖乖的少鬧一些幺蛾子了。
趙何又回禮一拜,方纔錯開了這個話題,不再公然挖牆腳。
接下去的談話我就不是很感興趣了,都是些廢話,讓連瑞跟他們應付就行了。我跪坐陪席,目光投向膝蓋前方三寸,十分守禮。不過我的餘光卻注意到繆賢一直在看我,索性直接迎了上去。
繆賢的目光被我抓了個正着,十分慌張,連忙別過頭去。就在此時,趙何又突然問道:“先生,這和氏璧之前的主人都是誰人?”
我腦子裡一回憶,道:“此玉璧自從獻於楚文王之後,一直在熊氏代代相傳。直到楚威王時,上柱國昭陽攻打越國,殺了越王無疆。又於楚王槐六年,在襄陵大敗魏國,威震天下,是爲楚魏襄陵之戰。是年,熊槐命昭陽爲令尹,封食邑於古渤海之地。和氏璧也是這個時候賜予昭陽的。”
“熊槐還真捨得,”趙何不屑道,“竟然將天命之物賜予臣下。”
“說起來,這位令尹爲楚國開疆拓土是爲有大功,但是因爲這個和氏璧,卻也害了楚國。”我道。
“請先生講來。”趙何興趣又來了。
“當年張儀尚未發跡,遊走於豪門,以求試用。”我道,“在楚國時,他拜見昭陽,並有幸得與之共餐。結果筵席中有人恭喜昭陽,得賜和氏之璧。昭陽一時興起,便道:‘願與諸君共賞。’大王您猜怎麼?”
“怎麼?”
“昭陽派人去取玉,和氏璧不見了!”
“啊!去了哪裡?”
“誰都不知道。昭陽門下的僕從害怕被罰,就說:‘今天來的這個張儀,滿口大話,粗魯無行,一定是他拿的!’於是昭陽便命人將張儀拖下去重重鞭撻。”
“想那和氏璧必然重重保管,豈是張儀一介外客能偷竊的?”趙何微微搖頭,倒真的挺像一個明君。
“大王英明。”我笑道,“昭陽豈能不知?只是他早已化作白骨,再也無法探究他究竟爲何要折辱張儀。”
“難怪後來張儀入秦,將楚國視作大敵。”趙何感嘆道,“九世之仇猶可報,張儀之謂也!”
我點頭表示認同。若是昭陽泉下有知,看到張儀將他打下來的土地盡數騙走,不知道是什麼反應。
不過張儀那頓打也沒白挨,他回到家後問老婆:“你看我舌頭還在不在?”他老婆說:“當然還在。你屁股都被打爛了,還開玩笑?”張儀說:“還在就好,只要有着三寸不爛之舌,哥就還有未來!”
中華民族勵志故事因此多了一則!
我小學老師給的標準解讀是:“堅定信念,遭遇再大的挫折都不放棄!”
不過眼下這個時代,大家都把張儀的這則悲痛故事當笑話在傳播。
趙何果然笑了。
他說:“寡人若是拿到了和氏璧,必當重賞獻璧之人!”
“大王必須殺了那人。”我道。
“爲何?”趙何一臉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