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別的事,今天剛到沙丘,聽說住宿是由你安排的。”我越過內史的一衆屬官,沒有理會他們的躬身行禮,走到趙奢面前。
趙奢一愣,道:“重臣的住宿是尚宮令安排的,哦,這樣,大司寇稍待,等我手頭上的事忙完了親自引您去住所。”我本來就是胡扯,只是想跟趙奢私下談談,確認一下當前局勢沒有發生異變,當然樂得坐在旁邊觀摩。
內史的屬官多是小吏,出身不像士師、理士那般高貴,所受教育也僅限於鄉學。我旁聽了幾個人的問對,發現他們都有很強的格式化,再看從容的趙奢,我猜就是他來了之後進行的教育。這些格式化的問答中,哪怕學識再差的人都能將需要多少錢、派什麼用處、收到何等效果、交接人責任人是誰……諸如此類細節問題說清楚。而且趙奢將屬吏分成了左右,左邊都是來回事繳牌的。繳了牌子之後就自覺坐到右邊,等待分配新的任務,同時也可以稍事休息。
趙奢根據現在手頭有的錢,依照事務的輕重緩急加以調配,有時候是向縣邑發調令,有時候是從王庭直接劃撥,內中自有尺度,幹得有條不紊。觀摩趙奢辦公,就像是一種享受,讓人覺得酣暢淋漓,只是簡單的對答之間一樁樁足以讓人抓破頭皮的事就被輕鬆化解。下面辦事的人也如釋重負,拿了竹牌出去執行。這邊出去了,那邊又有辦了事回來的,如此循環往復,沒有一個人是浪費的,全都被拘在這個辦公室裡,想偷懶都未必有機會,因爲趙奢對於他們辦事需要的時間瞭如指掌,幾次發問爲何某某還不回話,派了侍者前去催問。
趙奢手頭上的事總算告一段落,下面的屬官各個都如釋重負,告辭而出。趙奢的侍從端來一盆清水,讓趙奢淨手擦臉。堂裡空氣不暢,光線不好,就是我這樣坐着都覺得不舒服,何況趙奢一直在高速運轉着大腦。我提議出去走走,趙奢毫不遲疑地就答應了。
人一旦有了共同的秘密就會變得親近。我跟趙奢相交日短,但是一起偷了平原君的鉅額糧食,又暗中謀劃不可告人的政變,同樣是沒有立場的醬油黨,所以我們已經像是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一樣毫不見外。
趙奢道:“我藉口不知道大朝要舉行多久,另外從靈壽調了一批糧草,走廣阿澤過來。”
我疑惑不解。廣阿澤是鉅鹿西北面的大澤。所謂大澤並非簡單的大湖,除了湖水之外更多的是溼地。這種地形適合遊獵消遣,但不適合運糧進兵。尤其現在這種技術條件之下,水運雖然能有效減少損耗,但是效率極低,對比下來還不如走陸路。
“呵呵,狐子是不知督辦糧草的難處啊。”趙奢見我不解,笑着解釋道,“糧食可不是黃金白玉,有個地方放就行了。民糧要存一年,則必建倉廩。軍糧轉運三月,則必修糧堡。現在列人、南昳、鉅鹿三縣的倉廩已經充實,再修糧堡則動靜太大。我讓靈壽的糧草從廣阿澤過來,一來不惹人矚目。二來讓糧食晚點到,倉儲便能騰出來了。三來嘛,北軍可以就近取食。”
“內史果然沉穩謀國之人,出某多矣。”我不由佩服,施禮讚道。
趙奢回了一禮,口稱過譽。我們兩人又走了幾步,趙奢問道:“安陽君那邊怎麼說?”
我這纔想起從樂毅那邊回來之後還沒有通報軍情給趙奢,連忙道:“大朝之後,安陽君北歸。趙成等一旦起事,則有廉頗率領三百警士相拒,護送主父北狩。安陽君另調集代兵勤王。”
“趙成若是不起事呢?”
“安陽君門下會以死士劫王何,逼宮禪位。”我簡單道。
“主父兩不相幫麼?”
“呵呵,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我嘆道。
趙奢也跟着嘆了口氣:“親眼旁觀兄弟鬩於牆,主父想必也不好受。”
“家裡都安頓好了麼?”我還掛念着他的兩個兒子,隨口問道。
趙奢總算露出了些許慰藉的笑容,道:“內人帶了兩個兒子已經回平陽孃家了。”
我也放心了些,又問道:“令郎年紀幾何?”
“長子括今年十歲,次子牧也八歲了。”趙奢說起兒子的時候,臉上的笑意更甚了,顯然是個很溺愛孩子的父親。
我對於趙括沒有什麼偏見,面對秦國舉國一心,賢君坐鎮於後,名將決戰於前,能打勝的機率本就不高。以那時的廉頗都只能堅守不出,何況沒什麼大軍團作戰經驗的趙括呢。說起來,趙奢的次子趙牧更有意思,趙牧的兒子趙興以馬服君的馬服爲氏,後來簡稱馬氏,被秦始皇封爲武安侯,代代將門。可考據的後裔有伏波將軍馬援、涼州牧錦馬超、秦良玉之夫馬千乘。
如果趙奢一家有什麼事,後世歷史變得面目全非就成了必然。這種改動要比我寫上一百卷《六法全書》都大。
趙奢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問道:“到那時候,你我該站在哪裡?”
我略一思索:“跟着趙王。”
趙奢初時面色嚴肅,與我對視片刻之後,再次露出笑意道:“事可成則成之,不可成則殆之。”
“英雄所見略同。”我也笑道。
看來我們兩個都是標準的牆頭草啊。
“大司寇!”一個穿着黑衣的身影從遠處冒了出來,還只是個小黑點的時候就扯着喉嚨喊我的官名。
我不由頭疼,這個聲音應該是韓彬的。
說我討厭他吧,並不至於,一路上他也算很聽話的,容易使喚。說實在的,作爲外戚貴族家的娃娃能這麼乖巧,使得我對於貴族這一階層的成見有所減弱。不過問題就是這孩子太黏人了吧。
趙奢不知道我帶着黑衣衛士過來,皺眉道:“王上主父都沒到,誰敢用黑衣傳大司寇?”
“是護送我來的一個孩子,韓王后的親族後裔。”我含糊道。
韓彬跑得飛快,幾句話的功夫就已經跑到了我和趙奢面前。他朝趙奢行了揖禮,然後對我一躬到底,格外敬重,口稱道:“韓彬見過夫子。”
“書都背熟了麼?”我直截了當道。
“背熟了,”韓彬說着,又看了一眼趙奢,道,“夫子,今日來找夫子是想求夫子一件事。”
“什麼事?”
“我想進警士營。”
“找廉兵尉去。”要是讓你知道我還有一支特種部隊,你是不是還想去那裡?這孩子真是胡鬧。
“兵尉說只要您點頭就行了。”
廉頗真是沒有擔當啊,把責任推給上司,這是最錯誤的做法。不過……莫非廉頗挺看好這個小子?我道:“既然兵尉這麼說了,你先去辭了黑衣之職吧。”黑衣衛士可不是一般的兵士,他們都是享受上士待遇的軍官。反觀廉頗這個警士尉,也不過是中士而已。
韓彬絲毫沒有考慮自己待遇的變化,恐怕也沒想過能夠填補黑衣衛士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在趙雍時代,黑衣衛士非但對出身有要求,還必須是百戰之餘的精兵。像許歷那樣年紀輕輕就出沒戰陣的精兵,都因爲沒有過硬的出身而不得身着黑衣。
看着韓彬連蹦帶跳的背影,趙奢笑道:“看來你那個警士營果然不錯,連黑衣衛都心生嚮往。”
“年輕人血氣方剛,警士營又是最富血氣的地方。”我微笑道,“建功立業之心,少年者最強啊。”
趙奢聞言也苦笑道:“我那兒子也是一般,整日纏着我要學兵法。”
“果然虎父無犬子。”我道,“內史的兵法是從師何氏啊?”
趙奢略一頓,道:“我家是敬候之後,高祖勝與成候爭位而敗,是以不敢以宗室自居。所謂兵法,不過是祖上傳下來的一些兵書戰策罷了。風聞大司寇是山中仙人所傳,不知其止。”
我道:“家師人稱鶡冠子,乃楚國高士,學黃老之道,隱居山野不問世事。因早年間行走列國,收羅有一些雜書,如今我用在趙國,被人訛傳了。”
趙奢欲言又止,良久方道:“大司寇,你我相交日短,卻莫逆於心,奢有一不情之請,還望見恕。”
“某惶恐,內史請說。”
趙奢故作輕鬆道:“我家二子雖中人之姿,但還算聰敏。如蒙不棄,想讓他們拜入狐子門下,以父事之。”
居然有機會親自教育趙括趙牧!我一時有些忐忑,會不會把趙括教得更加不堪啊?趙奢那麼大的功績都被趙括坑了,這小子不會以後連我的名聲一起坑進去吧?或者不教他兵法,只教法學,讓他以後做個好法官,即便每個案子都判錯也坑不了四十萬人。
“狐子?”
“榮幸之至!”我道,“唯恐某所學不精,誤人子弟,罪莫大焉。”
“狐子客氣了。”趙奢笑道,“內人總是說我過於寵溺二子,只是我實在板不起面孔。”
“古之賢人都易子而教,也是怕舔犢情深。”我笑道,“日後我若有子息,還要勞煩君子。”
“敢不效命?”趙奢大笑起來。
有了這重關係之後,我跟趙奢越發沒了隔閡。我特意將大司寇行署搬到趙奢的內史行署旁邊,除了辦公時間基本都在一起。直到許歷跑來找我,向我彙報練兵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