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整個春秋戰國史,曾經有無數人在許多位君王面前說出過“大王此言,謬也!”這句話,或者類似的話。
說出這樣的話,就代表着要打君王的臉。
他們之中的很多人成功打臉,在君王的面前確確實實的裝了個很出色的b,由此被載入了史冊,成爲了歷史的一部分,並被後人所稱頌。
但後世的看客們並沒有想過的是,失敗乃成功之母,依照正常的事物規律來看,既然有成功者,那麼就會有更多的失敗者。
這些膽敢君前犯顏,然後又勸諫失敗的傢伙都去哪了呢?他們後來的結局又是什麼?
這其實是非常有意思的問題。
但是馮亭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或者說不想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馮亭知道的是,自己今天一定要成功的勸說面前的韓王然,讓這位堪稱老奸巨猾的韓國國君出兵幫助趙國。
這位身材瘦削麪目憔悴的趙國華陽君之所以站在這裡,不是爲了盡什麼對趙丹的君臣之義,更不是爲了挽回自己的名聲。
他只是爲了他的父老鄉親,爲了養育他長大的那一方長平水土罷了。
所以當馮亭今天站在這座已經來過不知道多少次的大殿上,站在這位曾經令自己惶恐不已的君王面前,心中卻全無絲毫之前來此的那種朝不保夕的畏懼。
當一個人有了能夠讓自己爲之付出生命的目標之時,這個人就真的是無所畏懼了。
馮亭直起了竹竿一般的腰,挺起了胸膛,雙目直視面前的韓王然,毫無畏懼的繼續開口了。
“臣今日所來,非爲臣之命也,實爲救大王之命也!”
馮亭的話擲地有聲,話語之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肯定意味。
韓王然聞言先是一怔,隨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輕蔑無比的笑容。
但這笑容只不過在韓王然的臉上出現了不到短短三秒鐘,隨後便是雷霆震怒,舌綻春雷。
“馮亭,爾何敢於寡人面前如此胡言亂語,真當寡人不敢殺爾不成!”
韓王然的雙目之中射出懾人的精光,久居王位所帶來的威嚴在這一刻全數爆發,森然無情的聲音在大殿之中不停的迴盪,震得馮亭的耳膜嗡嗡作響。
這一幕,馮亭其實並不陌生。
在之前身爲韓國臣子的時候,馮亭曾經有好幾次見過韓王然如此發怒。
富於心計的韓王然並不會輕易發怒,但只要他一發怒,那便一定會是讓人恐懼無比的雷霆怒火。
秦王稷曾謂唐雎曰:“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雖然韓王然並不是天子,但在這座宮殿之中,韓王然確實能夠掌握每一個人的生死,是無可爭議的君王。
每當這位君王盛怒之時,在場的所有韓國臣子都會被嚇得匍匐在地,不敢直面這位大王的怒火。
曾幾何時,馮亭也是匍匐在地那些韓國臣子之中的一員。
但現在不是了。
面對着韓王然的怒火,馮亭細長的臉龐上那張薄薄的嘴脣突然微微一扯,露出了一個笑容。
笑容慢慢擴散,然後變成了笑聲。
笑聲慢慢擴散,直至整個大殿之中都充滿了馮亭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無處不在,在大殿之中不停迴盪,震得韓王然的耳膜嗡嗡作響。
馮亭這一笑,笑的前俯後仰,笑得酣暢淋漓,更笑出了無數的諷刺、輕蔑和不屑。
這刺耳的笑聲!
在這片聽起來愉悅無比的笑聲之中,韓王然的臉色卻漸漸的沉了下去,就好像一塊千斤巨石投入湖面般一沉到底。
風暴開始在韓王然的眉間匯聚,怒火在這位王者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令這位君王看上去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變身爲一名擇人而噬的兇惡猛獸。
別忘了,即便韓國再弱,那也仍舊是戰國七雄之一,韓王然也仍舊是整個天下中最具權勢的那羣人中的一個,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夠在韓王然的面前如此肆無忌憚的放肆嘲笑!
韓王然能忍嗎?
韓王然當然不能忍!
既然不能忍,那便只有爆發。
將心中的怒火徹底的爆發出來,淹沒這個該死的馮亭!
但就在韓王然即將爆發的前一刻,馮亭卻突然止住了笑聲。
這讓韓王然的怒火瞬間失去了目標,有一種一拳打在了空處的虛幻感。
就在這種虛幻感籠罩着韓王然的時候,馮亭再一次開口了。
“大王可知,長平之戰,趙國之敗局,定矣!”
韓王然看了馮亭一眼,雖然竭力想要保持住鐵面君王的威嚴,但還是情不自禁的在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長平已非我韓國之地,縱然趙國敗於長平,又與寡人、與韓國何干?”
馮亭微微一笑,不急不忙的說道:“昔日秦攻魏河西之地,與趙、韓何干?故趙韓不救魏,秦得魏河西之地;後秦攻韓平陽、宜陽,與趙、魏何干?故趙魏不救韓,秦得韓兩郡之地。夫韓趙魏者,三晉也。三晉本同出一源,當守望相助,卻各有私心,以致竟不敵西戎蠻秦之軍,此豈非貽笑於天下乎?“
馮亭這一番話說出來,登時便說得韓王然眼皮連跳,冷笑連連,但竟是沒有出言反駁。
因爲馮亭所說的,正是事實!
戰國初年,魏文侯魏斯治下的魏國之所以能夠天下無敵手,除了內有吳起、李悝等賢臣之外,更因爲魏文侯知道團結趙韓兩國,每逢大戰必定是魏國大哥帶着趙韓兩個小弟出擊。
要知道魏趙韓本就是從春秋第一高富帥晉國之中分離而來,當這三國聯手,那就相當於一個全盛時期的晉國全力出擊。
三晉合一,天下無敵!
而在魏文侯死後,三晉之中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樣一位帶頭大哥式的人物能夠將三國團結起來,於是隨着魏國的中衰,纔有了西方的秦國步步崛起。
而在秦國向東蠶食的過程中,三晉之間不但沒有團結對外,反而還經常相互拆臺自亂陣腳,導致一再在秦國面前丟地失土,直至今日。
在秦國東進的過程中,最大的受害者除了楚國之外,便是魏國和韓國!作爲韓國的君王,韓王然又怎可能對此不了然於胸?
但知道歸知道,就算對於這些瞭然於胸,韓王然也不打算採取任何動作。
要知道現在的秦國也好,趙國也罷,雙方所爭搶的上黨郡,那可是韓國原先的土地!
在大戰爆發之前,韓國本來就只有差不多相當於兩個郡的土地,丟掉了上黨郡就等於是丟掉了韓國整整一半的領土,一半啊!
所以在韓王然看來,要寡人率韓國助秦?不可能的。
援趙?也不存在。
對於韓王然來說,當然是巴不得這兩個國家打個你死我活,最好是兩敗俱傷,那纔是真正遂了韓王然的意呢。
韓國現在的處境,說起來就有點像是後世日俄戰爭時候的清朝。
在1904-1905年的日俄戰爭,清朝就扮演了一個非常尷尬的角色。明明對戰雙方是日本和俄羅斯,但是主戰場卻是在清朝東北境內,而日本和沙俄爭奪的也正是東北的控制權。
日俄戰爭中的清朝政府有多尷尬,這位長平之戰中的韓王然就有多尷尬。
沒錯,雖然說現在長平乃至整個上黨郡都已經不是韓國人的土地了,但是誰不知道這上黨郡就是韓王然親自下令放棄的?
可以這麼說,在這件事情過後,韓王然在韓國民衆心目中形象基本上已經崩壞了,名聲已經臭了。
雖然說之前韓國也不是沒有丟過土地,甚至兩座曾經作爲韓國都城的宜陽和平陽都被秦國奪走了,但是像韓王然這樣一下子把一半國土都丟掉的,那還真就是韓國立國以來的頭一遭。
如果不是憑藉着從申不害之後一路流傳下來的權術之道牢牢的掌控着權力的話,那韓王然說不定早就被推翻了。
人嘛,總是在遇到事情的時候習慣性的甩鍋到其他人的身上,韓王然也不例外。
在韓王然看來,之所以事情搞到這個地步,全特麼賴秦國和趙國!
秦國不用說了,如果不是秦國人貪得無厭攻擊韓國,韓國又怎麼會丟掉上黨郡?所以在韓王然的心裡,這秦國的鍋是最大的!
但除此之外,韓王然對於趙國也很不爽。
五年前秦國開始攻擊韓國的時候,韓國像趙國求援,趙國愣是說什麼“新君初立不宜出兵”的鬼話,就是眼睜睜的看着韓國被秦國人按在地上暴打了五年。
當時在聽到趙國的回覆之後,韓王然當場就掀了桌子,大發雷霆。
特麼的,當年晉文公姬重耳剛死,他的兒子晉襄公姬驩直接穿着壽衣就上了戰場,一戰幹爆了秦國,把秦國壓在崤山以西幾百年不能翻身。
你趙丹好歹也有趙惠文王這樣的老爹,趙國又是唯一一個能夠和秦國抗衡,甚至取得過閼與之戰這種大勝的國家,居然這就慫了?
你說你趙國慫就算了,那寡人率領韓國上下苦戰五年,實在是頂不住了,只能放棄上黨郡了,這時候你趙國倒好,直接跳出來摘桃子了。
???
合着有地拿你趙國就不慫了是吧?
在這件事情上,秦國和趙國給韓王然的體驗雖然不盡相同,但是韓王然都可以給兩個國家各自打一個一星差評。
韓王然越想越氣,看向馮亭的目光也是越發的不善。
就這樣你馮亭還想要讓寡人出兵,你怕不是活在夢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