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說着,悲傷的往事涌入心扉,趙雍臉色一沉,神色有點落寞。
穆澗猜出他的心思,拾起心底的失落道:“君上,我們去看看司馬望族的母親。”
趙雍感到鼻子酸酸的,穩了穩心神道:“我正有此意。”
司馬府是趙肅侯語賞賜給司馬望族和其母親居住的地方。離石一役,司馬望族的父親戰死,留下了他們孤兒寡母。趙侯語不忍英雄的後代生活悲苦,爲遺孀遺孤安置了一間府邸。
司馬望族的母親生活樸素、簡潔,府中並沒有太多的雜議和婢女。諾大的司馬府邸,就只有十一人。其中四名守衛,還是趙雍安排的。
馬車行到司馬府邸門口,守衛見車內的人是君上,上前行禮道:“拜見君上。”
趙雍長袖一揮,不讓他們進去通報。守衛躬身退居一側,給君上騰出一條大道。
趙雍望着司馬府邸四個大字,心情沉重。每走一步,傷心事總會多一分。
穆澗對着身後一行人,說道:“你們幾個隨我進去,其他的人在此等候。”
衆人齊聲道:“喏。”
空曠幽靜的庭院中,不知名的鮮花,散發出陣陣幽香。趙雍吸了一口氣,看見有位頭髮斑白的婦人正在縫補衣物。婦人周圍聚集了四名年方二八的少女。少女嬌嫩的音色,宛如春天的微風,遍佈整個庭院。其中一少女擡頭看見有位風姿卓越的少年走近,連忙提醒其他人。那三名少女,也被眼前少年身姿所迷,竊竊私語。
婦人也聽見少女們的嬌聲細語,擡起頭識別來者的身份。想了片刻,對眼前這個少年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穆澗鄭重道:“君上駕臨。”
少女們聽聞眼前這個好看的少年是君上,頓時臉色驟變,嚇得跪在了地上,瑟瑟發抖。婦人聞言,蹲下半截身子,不慌不忙道:“不知君上來此,禮數不周,請君上治罪。”
趙雍擡手道:“不必多禮。”
婦人欠身道:“謝,君上。”
趙雍緩緩轉過身去,清澈透明的眼神,掃視了一遍庭院。庭院中,擺放了幾盆花苗,別無其他可供欣賞的地方。諾達的司馬府邸,太過冷清。
趙雍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臉上的表現很平靜,轉過身看着婦人手中的衣物,問道:“你爲何要做這些工作?”
“回君上,我想替吾兒望族多織幾件衣服。”
“望族,比寡人幸運,能夠穿上自己母親縫織的衣物。”趙雍語調多了幾分惆悵道:“在精美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沒有自己母親織的衣服穿着舒服。”
“我兒命苦,從小缺少父愛。這孩子,出生的時候,父親也沒在身邊。其祖母給他取名望族。一是提醒他不要忘了司馬家逝去的光輝,日後要振興家族。二是激勵我兒上進之心。但,我心中更願他平平安安長大,淡然地渡過一生。”
婦人念及望族,臉上溢出幸福。趙雍見狀,心中泛起一道悲傷。
曾經,他的母后也是這般疼她,愛護她。他依稀記得,年幼時,犯了錯誤,君父要罰他。母后總會百般維護他。趙語對國事、政務及軍事,處理起來是得心應手。但是,對待夫人和雍兒,卻是百般頭痛。
趙雍每次闖禍,氣的趙語半死。君後,總會以各種理由,爲自己兒子開脫。
趙語說:“你這般寵他,他以後會犯錯的。”
君後顛道:“雍兒是我的兒子,我不寵他,寵誰。”
趙語被她言語一堵,氣急道:“雍兒,也是我的兒子。今日,對他嚴厲苛責一點,讓他長點記性。明日,他便可長大成才。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他好。”
“你每天見了雍兒,不是板着一張嚴肅的面孔,便是責罰於他。孩兒見着你躲得遠遠的。這就是你口中的好嗎?”
趙語說不過夫人,大袖一甩,微怒道:“好。雍兒,我不管了。這下,總行了吧!”
君後,努了努嘴,輕聲道:“雍兒,你長大了,不能學你君父。男兒,不但要頂天立地,還要學會照顧女人和孩子。你記住了嗎?”
趙雍瞪着眼珠,用力地點了點頭。
趙語見他們兩母子,沉重地發出冗長的嘆息。上輩子,欠了他們,這輩子,他們母子纔會讓他傷透腦筋。
趙雍見英俊威武的君父,總會在母后面前束手無策。他也發現了一個秘密,那就是母后是君父的軟肋。回想起,母后往日的疼愛,趙雍臉上溢出幸福的微笑。他想?母后若在,也會爲他耕織新衣。也會如婦人疼愛望族一般,痛愛自己。
穆澗,低聲道:“君上。”
趙雍,收回心神,對着穆澗點了點頭。
穆澗會意,雙手擊掌。四名婢女,雙手託着大盤,迎了上來。
趙雍掀開盤上覆蓋的黑色布巾道:“望族有事,短時間不會回來看你。這些,你先用着。用完了,派人告訴寡人一聲。”
婦人忙辭道:“君上,這可使不得。”
“你別推辭了。這是,君上的心意。”穆澗道:“也是你應得的。”
婦人心中一動,隱隱閃現出不妙,擡頭問道:“君上,不用瞞我,我兒,出了什麼事乎?”
趙雍心中咯噔一下,努力擠出一抹笑容,說道:“望族沒事,他在替寡人做事。”
婦人,將信將疑,點了點頭道:“犬子能爲君上做事,乃吾兒的榮幸。”
“寡人,還有國事需要處理,就此別過。”
“恭送君上。”
婦人看着君上賞賜的東西,眼角落下幾滴熱淚。一旁的少女沒有見過這麼多的財物,又見婦人暗自垂淚,問道:“君上親自前來,賞賜夫人財物。這是多麼大的恩寵,婦人怎麼不高興,反而還哭了。”
婦人囁嚅道:“上次先君賞賜我金銀的時候,是我夫君爲國捐軀。”
走出司馬府邸,趙雍擡頭仰望天空。先前明媚如洗的藍天,早已被黑色的雲層覆蓋。一顆米粒大小的雨滴順着趙雍的臉頰滑落,映出了一道鮮明的痕跡。
穆澗見君上沉默不語,一直留心着他。趙雍臉上雨滴劃過的痕跡,被他認爲是一道淚痕,出言安慰,“君上,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傷心了。”
趙雍怔了片刻道:“我,傷心?”
“君上,你就認了吧!”穆澗嘀咕道:“你都已經掉眼淚了,還故意逞強。君王爲了顏面,就不能真實的表達自己。”
穆澗發現自己說錯話,輕輕抽了兩下嘴巴子。
趙雍不理他莫名的舉動,仍舊仰望天空。他想?烏雲遮蓋的地方,會不會有仙人存在的痕跡。若是有仙人,他們的世界會是怎樣。有沒有人生六苦,七情六慾。
也許,上天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悲憫,雨滴如珍珠斷線一般,簌簌滑落。雨水,靜靜地拍打在他的臉上。趙雍,分不清從他眼眶滑落的是雨水,還是眼淚。
良久,趙雍回過神來,黯然傷神地走進車內。
穆澗揚聲道:“回宮。”
司馬望族母親的一言一行,讓趙雍腦海深處勾起了對母后的記憶。母后的一顰一笑,深深地銘刻在他腦海深處。再多的錦衣綢緞,披在身上,總沒有母親一針一線來得珍貴。母后織出的衣服很醜陋,但是穿在身上,總會讓人涌出一股暖意。他是多麼懷念昔日的母后啊!
儘管,母后離開人世多年。但,趙雍堅信,母后從未離開他的身邊,日日夜夜的陪着他。
司馬望族的母親,年歲不過四十五左右,正是青春最美。然而,趙雍眼睛看到的卻是一位滿臉憔悴,兩鬢花白,骨瘦如柴的老婦人。也許,司馬望族的父親離開,讓這位婦人,吃盡了人生的酸甜苦辣。若不是念及望族,她恐怕是挺不過去的。這位婦人,用自己柔弱的身軀,支撐起了司馬家。
趙雍此行,一是想看看望族的母親。其次是想將望族的事情,告知她,好讓婦人心裡做好準備。當他見着婦人的一剎那間,他的嘴脣顫抖得厲害,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望族是婦人的一切,也是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希望。望族的事情,讓她知曉。這位婦人,還有活下去的勇氣?
回到趙宮,趙雍一言不發。這可急壞了宦者令韓忠。韓忠送來的美酒佳餚,君上一點沒動。於是,他找穆澗問話。
穆澗也不瞞他,將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
韓忠聽後,擡起頭凝視着他,溫言道:“你啊!這般糊塗。君上的性情,他人不知曉,你也不知道。”
穆澗也有點後悔,任由韓忠責罵。
夜幕降臨,趙雍白日那顆浮躁的心,總算靜了下來。心靜,他便將今日朝堂發生的事情,仔細想了一遍。他不後悔下達出征的決定。
因爲他明白,燕國出兵挑釁,趙國由之任之,不做任何反應。不但諸侯國會說趙國懦弱無能,趙國士子也會覺得這個國家令人寒心,尤其是這個國家的君主。錢財,可以買來暫時的和平,戰爭究竟會來臨。與其被他國小覷,不如與之相爭。終然輸了,既表明了趙國領土不容他國覬覦的決心。同時,也表明了趙君的態度。
戰,即使一種態度,亦是一種人生。
趙豹說的也對。趙君此舉,稍有差池,會造成國內動盪。新政剛有起色,也因此戰,付之東流。即便如此,趙雍也決心與燕國一戰。
兵者言,不戰彌人之兵,實乃上策。但兵者也言,若戰爭不能避免,以戰止戰也非下策。趙國乃萬乘之國,若不戰而彌兵,選擇退讓,他做不到。
趙國處在四戰之地,趙氏一族,有血性骨氣,不懼武力。燕國想戰,那就與之一戰。燕趙之間,也可趁此分個高下。究竟是數百年的燕國武力強盛,還是立國百年的趙國更勝一籌。這個少年的內心,充滿着期盼。
但是,上大夫田不禮那句,一戰可保燕趙兩國數年的和平,趙雍有點想不透徹。於是,連夜召見田不禮等有關主戰之人。
趙雍問道:“燕趙一戰,孰強孰弱。”
“此役,趙國的勝算要大一些。”田不禮娓娓道來:“燕國雖立國數百年,但北胡之患,是一毒瘤。北胡不滅,燕國難有作爲。其二,燕國師出無名,怎可敵趙國正義之師。其三,燕國國內爭權奪利,趙國人心穩固,君上德澤遍及趙國境內。故而,臣斷言趙國的勝算大一點。”
趙雍點了點頭,問道“爲何燕國還要出兵,進犯我國。”
田不禮早就料到君上會有此一問,故而準備充足,忙道:“姬周天下,萬乘之國有齊、魏、楚、秦、韓、燕、越及趙國。千乘之國,有中山、殷宋、魯、衛等國。還有諸多小國林立。燕國是姬週一脈,無非是想要向中原諸侯國證明姬氏的存在,尤其是姬周北疆,燕國的存在。燕地北寒,政績微弱,光是抵抗北胡,是不能讓諸侯國信服。燕國南下,有齊國、趙國、中山等阻隔。齊國與中山是盟友,燕國不會去招惹二國。因而,瞄上了趙國。”
“燕國膽敢瞄上趙國?”
田不禮又道:“據臣得知的情報,燕國國君也沒有信心與我趙國一戰。燕國對這場戰事,準備也不充分。”
“燕國爲何出戰?”
“燕國此次出兵的目的,一是想通過戰爭取得勝利果實,以此爲契機,逼迫我國割讓代郡部分領土。其二,燕國國君是受了齊人和秦人及本國大臣的蠱惑,燃燒起了大國的國政方略。臣斷定,燕國沒有做好全面與我國開戰的準備,他們也不會大舉出兵犯我疆土。”
趙雍沉思少許,問道:“燕趙一戰,可保幾年天平。”
這是身爲國君比較關心的話題。戰爭不可避免,但戰後總該提前規劃一下。
田不禮頓首,伸出五根修長的手指,答道:“最多不超過五年。”
燕趙一戰,可保五年邊境太平。趙雍對這個數字,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失落。勞師動衆遠征,竟然才換取五年的安寧。他瞧着田不禮坦然寧靜的神色,琢磨着會不會是上大夫對戰後局勢有些誤判。
田不禮道破了君上心中的想法,問道:“當今乃大爭之世,燕趙能保持五年秋毫不犯,難能可貴。君上,莫非想要一紙文書,安享邊境數十年太平。”
趙雍一怔,苦笑道:“寡人不敢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