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行走於小巷之中,腳步扣上青石板的路面,發出些微的聲響。
月如霜,映出一地銀色的清冷,也映在巷中孤孑的人影之上——
曲慕非眉頭深鎖,反反覆覆之間,她已在這裡,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
傍晚之時,因賈志高被捕一事,她與司徒十四大吵,終究是鬧得一發不可收拾的境地——
分道,揚鑣。
其實,她又怎會不知,司徒十四之所以設下此局,陷害那賈志高,全都是爲了替她找一隻背黑鍋的代罪羔羊——
歸根到底,他之所以這麼做,全然是爲了救她性命。
她應該是感激他對她的偏袒,然而,她卻怎麼也無法認同這種牽連無辜的冷血作爲。
這次之事,讓她終於看清:他與她,終究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兩個月的相處,幾乎讓她忘卻了,初見他的時候,那傢伙是在做着偷竊之行的。
由於出身於市井環境之故,他道德觀甚是淡薄。雖然說到底心地不算壞,更談不上邪惡。但若說起來,他那傢伙也算不上是全然的好人。
他的行爲處世,就連他那作爲武器的抹布,也都顯示着他的乖張與不正經。
直到了這個時候,仔細回想,那賈志高雖然混賬,但有一句話說得竟也沒錯:“這古代之人,是沒有受到過素質教育的。”
而她,從小在九年制義務教育下長大,又自題海中生存,滿腦子塞的都是“五講四美”、“八榮八恥”——說她迂腐也好,說她蠢鈍也好,這樣的她,如何能接受他那樣、在她而言可以說是極不厚道的作爲?!若換作在現代社會,他這樣說話沒個正經、還有些小偷小摸的傢伙,定是被她劃分爲“不良少年”的範圍內了。
道不同,不相爲謀。
更何況,她不該忘卻了,哪怕他會說英語,哪怕他會玩轉mp3,他終究是唐時作古之人……
這個認知闖入腦中,沒來由地讓她胸口一沉。
又思及那時,他怒到極至,反而冷笑出聲,一句“是死是活,你曲慕非,都跟我無關”,使她聽得心頭一陣寒意。
“該死的!”曲慕非捏緊了拳頭,恨恨道。
該死的司徒十四!腦子裡沒半點正經作爲,盡走那些違法亂紀的歪門邪道!
該死的賈志高!如果不是見到了這個白癡傢伙,司徒又怎麼會想到這種害人的鬼主意?!
——事到如今,氣憤難平的曲慕非,已然走上名爲“遷怒”二字的發泄道路。
然而,雖然是心頭火起,但她甚是明白一點:絕不能丟下那賈志高不管。
即使這傢伙甚是討人厭,但他畢竟是枉受牢獄之災的無辜之人。平白被捲入了這次的事件當中已甚是可憐,若是爲此丟了腦袋,她是怎麼也不會放過自己的,也將永遠無法原諒司徒十四……
曲慕非的腦中很是明確“要救出賈志高”這樣的一個信念。然而,明白是一碼事,怎麼做又是一碼事——
那賈志高已被抓入大牢之中,這讓她如何搭救?
曲慕非在這巷子裡來來回回轉了大半天,依然沒能想到一個具有可行性的辦法:那賈志高身陷牢獄之中,自是有官府之人重兵把守。而她,別說這唐朝官府大牢從未見過,就連現代社會的鐵牢房,也只能從電視上瞅個端倪……
等等!電視?!
忽地腦中靈光一閃:前些年,越獄類的電視劇大行其道,一時之間風靡全球。說不定能從那上面獲得些方法思路。
斂眉思忖了半晌,曲慕非努力地回憶着那些電視上的脫獄套路。首先,她放棄了“路觀圖”這一種越獄方法:其一,她可沒那個氣魄文身——再說賈志高又不是她的兄弟;其二,雖然她在大二的選修課上選學過建築理論,但不代表她能熟悉並瞭解唐朝的大牢是怎樣的一個建築模型。
思來想去,曲慕非也只能想到了“夾帶”這麼一個絲毫不能體現現代人創意的犯罪方法。而“夾帶”這個詞,又讓她在一瞬間想到了考場作弊的問題——這麼看來,貌似千百年來的莘莘學子,在作弊這項艱鉅的難題之上,好似也從來沒有什麼更新鮮的創意與進化哪……
呃,現在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曲慕非甩了甩頭,將身爲學生的悲哀宿命拋卻到腦後。隨即,事不宜遲,她當下就要奔去五金店買上把鋸子或是其他具有破壞力的東西——可剛走了兩步,她又不得不停了下來——在古代,是沒有24小時便利店這種東西的存在的。
這個認知,讓她只好選擇踱回巷中,無奈地蹲坐在石板地上,等待着天明之刻。
擡了眼,面對一輪月當空,倦意緩緩襲來。半夢半醒之間,只是沒來由地想到了,似乎曾經也有過這麼一次,與那傢伙大吵了一架,之後獨自一人露宿街頭、就這麼在小巷裡蹲着湊合了一夜的經歷。
那時候,到了最後,他們是怎麼和好來着的?
哦,是了。那日,尚未到天光,某個前日嘴裡撂出了狠話的傢伙,就提了饅頭灰溜溜地來求和了……
想到這裡,她淺淺地揚了脣角。
雖然明知不可能,可她的心裡還是不由得抱了一線希望:翌日清晨之時,說不定那傢伙便會出現,擺上那副一如既往的哀怨的媳婦臉……
揣着這份小小的希冀,曲慕非於夜風輕撫之中漸漸睡去,脣畔笑痕未減。
清晨之刻,曲慕非是被燒餅攤子的小販兒擾耳的叫賣聲吵醒的:“燒餅咯,熱騰騰的燒餅——”
一聲長,一聲短,灌入耳中,直讓她眼皮子亂跳,沒來由地心頭一陣火起——這就是所謂“起牀氣”是也。
微微睜開眼,陽光流瀉而入,直刺得目眩。她費力地睜開眼皮,卻只見一片蔚藍天幕。
擡了眼,下意識地四下張望一週,卻只見陽光靜靜流瀉而入的小巷。
青石板上,沾着夜間而來的微微一層水汽,朝陽映照之上,便反射出淡淡的光華。巷口之處,街上尚未有行人穿梭,只有那賣燒餅的小販兒,張羅着攤子、扯了嗓子吆喝着。
晨光落處,是這名爲“安懷”的小鎮之中,似是遠離塵囂的寧靜與恬淡。這般景象,明明是曲慕非在現代之時,最爲期望看見的安寧。可時至如今,她卻又覺着晨風中蘊了微涼的孤孑——
習慣真是件可怕的東西。不知不覺之間,她竟已習慣了某人的聒噪,習慣了某人的打趣與說笑。先前不曾覺察,時至那人離去,才驚覺,耳邊有人談笑胡扯,竟是件再愜意不過的事情……
曲慕非在脣邊勾勒出淡淡的弧度,刻畫出了苦笑的痕跡。隨後,她用手抹了一把臉,強迫自己清醒,再不多想,從頭上扯下一支髮簪——那是在脫離旅行團不久,她剛換上唐朝女裝之時一併打點下來的——直奔向當鋪而去。
當她好不容易候到當鋪開門、並典當了簪子換了些碎銀,隨即奔去了鐵匠鋪的時候,卻發現面對琳琅滿目各式各樣的武器,沒有一件是她可以抓來下手的。
在仔細研究過牆上掛出的長刀、大劍,以及鋤頭和鋸子之後,她做出了“走小型武器路線”這樣的決定,“掌櫃的,敢問您這兒可有匕首之類?”
那鐵鋪的師傅立刻點了點頭,道了一句“好嘞”,一邊挑出了一把小巧的匕首遞了過來,而後將手掌一攤。
曲慕非以爲他是要銀子,忙將碎銀放在對方手心。可對方卻遲遲不將手掌收回,只是望着她問道:“牌兒呢?”
“牌兒?!”曲慕非挑了挑眉,疑惑道。
聽她這困惑的口氣,那鐵鋪師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驚訝道:“莫非姑娘不是咱們大唐之人?要買賣兵刃,便要先去官府領了‘允刃牌’纔可啊。這個,難道姑娘你不知麼?”
“……”她頓時無言:orz,這難不成還和西方國家辦理“持槍許可證”似的,非要開了證明才能買兵器嗎?
見她默不作聲無言以對的模樣,那鐵鋪師傅將到了手的銀子又推回給她,抱歉地道:“這位姑娘,若你沒這‘允刃牌’,這邊是再也不敢將兵刃賣給姑娘你的。萬一衙門怪罪下來,這邊可擔待不起啊。”
見對方爲難的模樣,曲慕非知道強求不來,只好悻悻地走出了鐵鋪。雖然行事不順讓她甚是鬱悶,可她又不得不感嘆這大唐治安之規範。
她一邊對自己說:定要將這些事項一一記下、作爲回去論文之用,一邊繼續思忖着解決之道。
匕首……小刀……哪怕是把美工刀也好啊!
就在這時,她忽地靈光一閃:這次來古代,她雖然沒有隨身帶把裁紙刀什麼的,但卻帶了一把餐刀!
這個念頭讓她喜上眉梢,慌忙從包袱中摸索出餐刀來,而後藏入袖口之中。
事不宜遲,曲慕非再不拖延,直向衙門口奔去——
目標,探監。
然而,事實證明,比起某人的“賊運亨通”,曲慕非是完全沒有違法亂紀這方面的天賦與才能的——
當她填寫完一堆登記表之後,獄卒領着她走進牢房大門。令她萬萬想不到的是,在進入囚室之前,這屋裡竟然還有一左一右兩個專門的房間,各標註了“男”與“女”二字。
不祥的預感在心中擴大。由不得她多想,隨即,她就被帶進女子間之中——一位中年大媽顯然已是等了許久了。
見了曲慕非,那大媽二話不說就走上來——搜身!
“等等!”
深知這一搜之下,必然是要暴露的,曲慕非慌忙喝止對方,來不及多想,她只能隨口謅出一句藉口:“誰準你搜身了?你這是侵犯人權!”
聽了這句,那大媽立馬歪了歪嘴,露出一口金牙,“哈!小姑娘,未來人是吧?”
“呃,”曲慕非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只好補救地胡謅道,“非也。不過常聽得那些未來人最爲在乎人權、不可隨意侵犯,在下深以爲然。”
那大媽可不吃她這套,“小姑娘,既然你是咱們大唐子民,就莫??嗦嗦些有的沒的。擡起手來,我檢查。”
面對對方堅決的態度,曲慕非暗道不妙。眼見對方已然探手過來,她慌忙向後退卻,轉身欲跑。
可誰知,還沒等她邁開步子,就被那大媽一個“擒拿手”按倒。
膀子被扭曲在後方,曲慕非扭頭去看,只見那大媽笑出了一口金牙,“小娃兒,莫在大娘這裡耍些滑頭兒,於你無益。”正說着,她反手一摸,就從曲慕非的袖口裡,掏出了那把餐刀,“這是什麼?”她笑問一句。
幸好她不認得。曲慕非在心中呼了一口氣,無法可想,只好扯了謊:“這個嘛,”她迅速在腦裡搜尋着可以用來辯解的詞兒,“這是剃眉刀。”
“哈!好個剃眉刀,”那大媽捏着餐刀把玩,作勢往曲慕非面上比劃,“我倒要看看,是小姑娘你這眉毛硬朗,還是那牛排硬朗。”
奶奶的!這傢伙明明就知道嘛!還裝什麼傻?!
見對方那種貓抓耗子似的洞悉眼神,曲慕非頓時火由心頭起,惡由膽邊生,“既被你捉住,我也無話可說!我是來救人的——這次的事情與那賈志高無關,你們抓錯人了!”
“呦,小娃娃,還裝什麼救人的大英雄哪?!”那大媽歪歪斜斜地咧嘴笑,目光卻是盯着曲慕非不放,看着甚是凌厲,“老孃衙門裡做了三十載,這點雕蟲小技豈能瞞得過老孃我的眼睛?!小娃兒,莫想些糊塗心思,這邊守牢的衙役,都是看着《越獄》培訓專業技能的啦!”
“……”曲慕非頓時無言:她從沒有這麼鬱悶過現代人於此的存在。
什麼“維護歷史安全”,什麼“不改變古典原生態”,都是騙人的吧?!這真的是古代嗎?!這是什麼古代啊啊啊啊啊?!
——在被守衛衙役拖走的瞬間,曲慕非在心中發出瞭如上的無聲的吶喊。
曲慕非曾不止一次地這麼想:如果作爲來古代體驗生活、併爲畢業論文提供豐富的寫作素材的話,她這次的行程可以算是相當精彩的了——
逃脫旅行團、在鎮上被圍觀、逛黑市、見證倒賣未來物品和盜竊行爲、被黑道追殺奪取秘笈——哦,不對,是掌上電腦pda,再加上現在背上一個“企圖協助罪犯越獄”的罪名而被捕——如此複雜而跌宕起伏的經歷,寫成論文那還不得驚世駭俗轟動全球說不準還能拿個諾貝爾獎……
——以上,純屬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某人,在牢獄之中的自我安慰罷了。
當時,在被那幹警大娘擒拿下之後,曲慕非就被暫且押解入大牢中,等候進一步發落。據說是還要受審的,不過“未來人口管理辦公室”的相關工作人員,實在是事務繁忙,因而必須要推遲一天方可審理。
於是乎,曲慕非也就在人生的小二十年中,破天荒頭一遭地嚐到了“牢飯”的滋味。
大牢裡並不像以往想象中的那樣昏暗而潮溼,也不像想象中的那樣只能睡在乾草堆兒上。事實上,牢房裡擺着一張木板牀兒,還有一牀薄薄的被褥。不過,在看到被褥之上黑乎乎的、看不出來是污漬還是血漬的印跡之時,曲慕非選擇了遠離牀鋪,在窗下的牆角蹲坐着。
窗口雖不大,卻好歹有些透氣功能。否則,她怕是要被這牢裡四散的汗餿味兒給薰得無法呼吸了。
再者,月光透過窗櫺而入,灑了一地銀霜。她垂首靜靜看着,倒也能自我催眠,cos僞裝一下欣賞月華的風雅。
“咣噹——”
只聽囚室大門外門鎖一響,頓時,整個大囚室中的犯人皆是如同被打了雞血似的精神一振,齊齊衝到了自個兒木牢的門前,神情之中,混雜着欣喜與嚴肅的綜合體——
犯人們那副嚴正以待的模樣,讓曲慕非不禁心下生疑:莫不是皇帝老兒有了什麼喜事,所以要大赦天下了?
正當她在琢磨着這個猜測的可能性、並盤算着可否在這大赦之下讓賈志高和自己不用受刑之時,只聽那鐵門被大力地推開了——
一個獄卒走進牢房,扯了嗓子一聲吼:“開飯——”
咣噹!曲慕非聽見了自己下巴脫臼的聲音。
這名獄卒逐個地給每個木牢內的犯人送了飯盆,眼見衆囚犯們欣喜又嚴肅的表情,曲慕非深刻地無言,只能身體力行地體現“目瞪口呆”這個成語。
果然是“吃飯皇帝大”。
不由得想起了這一句。隨即,她在脣邊咧出了苦澀的弧度:記得曾經有一次,她與司徒十四就這個問題鬥嘴不休,折騰了大半晌。現如今,到了這等情境,才覺得那傢伙雖然十句有八句沒正經,但那剩下的兩句,倒也是完全沒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