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慕非關於“地下黑市”的概念,僅僅限於電視劇裡那種誇張的戲劇場面:昏暗的樓梯間,一盞昏黃的燈映着一條狹窄的路。沿着路小心翼翼地一步步緩緩走下去,推開一扇殘舊的、鏽跡斑斑的鐵門,只見一個幾乎密閉的空間之中,擠着數十個彪形大漢:賭博的、喝酒的、打架的……四處瀰漫着嗆人的煙味和汗味,烏煙瘴氣不見天日。
正是因爲有這種先入爲主的印象,所以當她看見“黑白別苑”的地下黑市之時,只能目瞪口呆地以實際行動展現網絡用語這個字的形狀。
破敗殘舊呢?!烏煙瘴氣呢?!不見天日呢?!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與以上印象背道而馳——
只見那“湖心小閣”,名副其實地坐落於湖心的一塊平臺之上,四周綠柳成陰、水波粼粼。閣樓二層的露臺上,站着一黑一白兩名青年。閣外平臺之上,早就聚集了衆多賓客,坐定於先前準備好了的紅木椅子。和煦的陽光下,賓客們一邊悠閒地喝茶聊天,一邊等待着小閣之上的主人宣佈賣場開始。
“慕非,”司徒十四輕聲催促她,“你再這麼愣下去,就趕不上啦!”
這傢伙,改口倒是快得很!
曲慕非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隨即跟着他的步子,在雕花的迴廊之中穿行。
若以直線來計,從此到那湖心小閣,不過短短几十步的路程。只是這回廊設計得曲曲折折,沒半段直路,白白多讓二人繞了一大圈,多費了不少工夫,才踏上湖心島。
那湖心小閣的露臺上,白衣的青年正是薛白。見司徒和曲慕非上了島,薛白衝她淡淡一笑,這讓司徒立馬黑下一張臉來,扯着她的袖子坐到了最後。
望着周圍賓客們高談闊論、談笑風生的模樣,如此風雅的黑市,讓曲慕非首次體會到了將自己定位於“土老帽”三個字的確切含意。
跟着司徒十四,曲慕非也坐定在椅上。擡眼打量着那“湖心小閣”露臺之上的人——薛白是先前便見過的,只覺他一襲白衫,袖口在風中微揚,看上去甚是愜意模樣。而他的脣角微微上揚,似是對任何人都笑眯眯的。
不過,在曲慕非看來,雖然同樣是天生笑臉,但薛白與司徒十四卻是完全不同:司徒笑起來,連黑眸都是亮晶晶的,讓人不禁想跟着他一起笑;而這薛白,雖是一臉溫和笑容,可眼神卻是沉得很,讓人看不透。
再看那黑衫之人,想必就是司徒先前所說的那個“黑老頭兒”了。只見他面無表情、板着一張臉,一眼看去就給人覺得這是個不好相處與說話的人。
望見了司徒十四,那“黑老頭兒”朝這邊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招呼。曲慕非的餘光瞥見,見司徒十四也是衝那人頷首回禮,不若平時那般大大咧咧的隨意模樣。這讓她不禁有些好奇了,“十四。”她低聲喚道。司徒立馬扭頭望她,“哈!慕非,怎了?”
額頭上青筋一跳,她斜眼瞥他,“需要每說一句,就喊一遍名字嗎?”
“哎呀呀,”他笑眯眯地道,“慕非啊,我每喊一次你的名字,你就要反駁一次,你難道不嫌累的嗎?”
“好小子!居然開始反駁了?!”曲慕非挑了挑眉,“別有事沒事噁心人了!從今以後,我喊你‘司徒’就是,你也給我消停點!”
“……”司徒十四別過頭去,望望湖面,望望亭子,望望柳樹,望望小閣,偏就是不看曲慕非。
他這種顯而易見的敷衍,讓曲慕非莫名地光火,也懶得跟他細辯,一巴掌拍上司徒的腦袋,“喂!你裝什麼聾作什麼啞?!”
“我哪有!”司徒一邊摸着後腦勺,一邊轉頭望她,一臉哀怨的神色,“耶?慕非,你剛剛是在跟我說話嗎?”
她白他一眼,“廢話。”
司徒十四無辜地道:“哎呀呀,抱歉抱歉了,我不知道。慕非你剛剛喚的是‘司徒’,所以我便沒在意了。”
額頭爬上十字路口,青筋大爆。曲慕非握緊了拳頭,“你又搞什麼花樣?!喊了司徒,不就是叫你嗎?”“嘿嘿,這可不一定,”司徒十四咧開嘴角,“這同名之人可多了去了。就像你在大街上一站,喊一句‘趙’,或者是‘錢’、‘孫’、‘李’,纔不會有人理你哩!所以哩……”
他笑眯眯地湊近她,“所以,莫喊我‘司徒’,叫我一聲‘十四’,我保準天邊地角都能聽得見!”
明知他在詭辯,可見他那樣笑盈盈的黑亮眼眸,又聽得一句“天邊地角都能聽見”的保證,曲慕非忽然心中一震,頓時愣住。
莫名的感情侵襲上來,有點好似心虛的滋味兒。愣了半秒之後,她隨手抓了一旁案几上的茶杯,抿了口茶,繼而露骨地轉移話題:“口舌之爭,多說無益。我只是想問,那個黑老頭兒什麼人,你怎麼就對他客客氣氣的?”
司徒眯眼偷着樂,“耶,這話說的,難道平日裡,十四對慕非你不客氣?”不等她說出反駁的話來,司徒十四搶着話頭,迅速轉移話題,“哈哈,說起來,慕非,你有沒有覺得,最近你說話好像有點像我們這邊了。還說什麼‘口舌之爭,多說無益’咧,這種文縐縐的話,聽起來怎麼那麼官腔哪。”
“……”這句話讓曲慕非一怔:好像是這樣沒錯。畢竟來到這裡,頗有一段時間,難不成在這不知不覺之間,連說話都被這兒同化了?糟,這樣下去,回到現代,還不成了句句釣書包滿口怪話的傢伙了?!
雖然心裡這麼嘀咕着,但是曲慕非嘴上纔不會示弱:“這自然是因爲我的學習能力極強,具有適應環境的良好素質。”
司徒咧了咧嘴,剛想答話繼續拆臺,卻在這時,聽露臺之上,一人放聲笑道:“諸位,薛某恭迎各位大駕。”
說話之人,正是薛白,只見他向衆人作了一揖。之後,他一揚手,身後的一名家僕,便恭恭敬敬地端了一個雕花精美的木托盤上來。
托盤上放着什麼物事,只是蓋着紅布,看不真切。
衆賓客皆是翹首以待,閒談之聲漸止。
見他們那樣伸長脖子,雙目緊緊鎖定那木托盤,好似生怕遲了一眼就看不見似的模樣,曲慕非更覺得好奇:究竟是什麼樣兒的東西,這麼寶貝?
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之下,薛白淡淡一笑,伸手掠去布帛——
只見一件銀白色的小巧物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啪——”曲慕非的手腕一崴,手裡的茶杯差點沒摔了下去。幸好司徒眼疾手快,伸手接住,茶杯這才只是磕了下桌面,沒撞壞。
這實在不能怪她大驚小怪,實在是因爲,是因爲她萬萬沒想到——
那被衆人好似珍寶一般對待與品評的東西,不過是一臺老舊的walkman而已。
“此物名喚‘隨身聽’,”薛白輕輕舉起walkman,一邊向衆人展示,一邊淺笑道,“只要插上這個名叫‘耳機’的小黑蟲,就可聽聞天籟之音、絲竹之樂。此物體積小巧,適宜隨身攜帶,走到哪裡聽到哪裡,是以取名爲‘隨身聽’,着實是名副其實。起價五百兩,五十兩爲一級。”
“六百兩!”他話音剛落,就見一位身穿織錦緞子的中年男人,舉了臂膀,高聲道。
“哈!陸掌櫃的果然出手闊綽,”薛白笑道,繼而望向其他人,“還有哪位有興趣的?”
另一位黑緞子衣衫的舉了手,“六百五!”
“七百五!”那姓陸的掌櫃想也不想地擡手道。
眼前這一幕,讓曲慕非啞口無言——
這……這景象,分明就是拍賣會啊!
這個認知讓她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了“倒”這個網絡常用詞。事實上,若不是顧忌到周圍有太多閒雜人等在場,她定是一頭砸到桌面上,好讓自己清醒清醒——
古色古香的建築,風味十足的雕樑畫棟,亭臺樓閣,柳岸水榭,還有這幫傢伙們的穿着打扮,無一不顯示着這裡的時代背景。
然而,這可算是超級前衛、又讓她怎麼看怎麼覺得過時的商品以及這種既先進了千年、又算是稀疏平常的販售模式,實在是讓她對於古代人的印象徹底顛覆。她頓時無言以對,只能瞪眼乾看着這混亂的景象。
等等!話說回來,這個薛白怎麼會這麼瞭解隨身聽的?難不成他也是現代人?
曲慕非斂起眉來,眯眼仔細打量起露臺之上正在說話的薛白。這個動作立刻引來某人的不滿。
“喂,”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那白老頭兒那個叫‘隨’什麼‘聽’的破東西,你又不是沒見過,用得着看得這麼專注嗎?”
這明擺着的酸味兒,曲慕非又怎麼會聽不出來?見他黑了一張臉,連嘴角都耷拉下來,她頓生捉弄對方的念頭,於是微微揚了脣角,淡淡道:“沒錯,東西是沒什麼好稀奇的,那看的自然就是人了。這麼淺顯的道理,十四你又怎麼會看不出?”
“曲、慕、非!”某人的形象此時可以用“咬牙切齒”來形容,只聽他一字一頓地道,一邊死瞪着她。
“哎呀呀,”她學起了他平日裡的輕鬆口氣,伸手將他的臉撥向一邊,笑道,“喊什麼喊?你倒是不認得我了,還是怎麼了?”
“哼!”司徒從鼻孔中重重地哼出一聲來,將頭偏向一邊,然後,再不言語了。
曲慕非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淡淡笑了笑,不再以言語鬧他。她微微斂了眉,壓低了聲音問道:“喂,好了,不說笑了。十四,問你點正經事兒。你知不知道,那個薛白是個什麼來歷?”
司徒十四歪了歪嘴,斜眼瞥她,冷冰冰地道:“白老頭兒的事與你何干?他倒是算什麼正經事?我的事兒就不正經了?”
見他一臉不合作的態度,曲慕非剛想與他繼續辯駁,卻聽得“咣——”的一聲響。擡眼去望,卻見那露臺之上,一名小廝敲響了銅鑼。
“陸掌櫃,”薛白笑道,“您果然是出手不凡,一千四百兩的價兒,這隨身聽現在便是您的了。”
說罷,他示意旁邊的小廝將木托盤端下小閣。那夥計“噌噌噌”地跑下臺來,可算是健步如飛。但他手中托盤上的紅絲綢,在這跑動的過程當中,竟絲毫未動。
只見他徑直奔到陸掌櫃面前,微微低下了頭,將托盤呈了上去。
“哈哈哈!未來之物,果然製作精良,不似凡品啦!”
那姓陸的掌櫃抓過隨身聽,一臉得意的神氣。他當即昂着腦袋,“啪”地拍了機器,可拍了半天也不見有出聲兒的。
“陸掌櫃,”薛白在脣邊勾勒出淺淺的笑容,甚是溫和與禮貌,“請將那小黑蟲戴上,否則是聽不見聲音的。”
聽了這句,那陸掌櫃表情甚是尷尬。一把從木托盤上拽過耳機,可想了半天也沒明白這個戴上是戴在哪裡。
幸好有那名小廝幫忙和指導,他這纔將耳機塞進了耳孔裡。可在剛纔的一番折騰之下,音量被他無意之中調到了最大。這一按play鍵,耳機驟響,嚇得他一下子跳將起來,飛快地扯下了耳機線。
這一跳之下,甚是讓這陸掌櫃丟了面子。好容易平復了心神,他雖是面容發紅,仍有一些尷尬神色,但他還是裝模作樣地擺出一副欣賞的神色來,“好曲,好曲。時而高山流水,時而松風竹林,果然是天籟之音啊!”
“orz……今兒個,我算是見識到什麼叫‘睜着眼說瞎話’了。”曲慕非小聲嘀咕道。剛纔那耳機聲音太響,正好讓她聽了個明白——那分明是兒歌一般的《吉祥三寶》啊。
“好個土包子……”見陸掌櫃那副拙樣子,司徒十四嘀咕了一句,“這傢伙。真搞不懂這些有錢人是怎麼想的,明明連用都不會用,還偏偏擺什麼闊樣兒。”
曲慕非不禁暗暗好笑,搖了搖頭,笑道:“‘物以稀爲貴’,難道這麼個淺顯的道理,你都沒聽說過?”
司徒十四斜了她一眼,“這個我當然懂!不過,”他皺了眉頭,“我就是不明白了,你們未來那會兒,什麼都不缺,還能以什麼爲貴?”
曲慕非揚了脣角,“誰說的?我們那兒缺的就是古董。”
“古董?”司徒撇了撇嘴,“那玩意兒,在我們這裡也有啦,還有專門的官市,可以賣也可以互相換。不過論起好賣,當然還是未來人的好貨比較值錢了。”
“哦?”她頓時來了興趣,“怎麼個值錢法?”
見她一臉好奇,司徒扮演這解釋人的角色,“那個‘隨身聽’,剛剛拍了一千四百兩;換作是件漢代的古董,最多也就九百兩吧。”
“啥米?!那個破隨身聽能比漢朝古董還貴?!”曲慕非下意識地吼出聲來。
“那是當然!”
司徒想也不想的果斷回答,這讓曲慕非有着瞬間“價值觀扭曲”的奇妙感受——
雖然說是“物以稀爲貴”,但論起研究價值、論起歷史價值、論起保留價值,這二者根本就不是一個等量級的好不好?!
曲慕非不禁在心中發出瞭如上感慨。不過,這樣的感慨似乎與這裡的現實狀況背道而馳。顯而易見的是:曲慕非的價值觀,和這幫熱衷於未來物品拍賣的傢伙們,有着顯著的天壤之別。
正當曲慕非對這個“未來物品拍賣會”的存在價值產生質疑之時,那薛白又拿出了一個mp3,展示於衆人眼前,笑道:“請各位大人一看。這小小的白色薄片,名喚‘mp3’。它雖不及巴掌大小,卻能儲存上百首的音樂……”
“等等!”一名身穿深紫紅色緞衫的老爺打斷了薛白的話。只見他皺了眉頭,舌頭捲了半晌,“這未來之物,怎麼個讀法?‘啊母皮三’?!”
“是‘m、p、3’。”薛白淡淡一笑,字正腔圓地道。
這麼純正的發音,讓曲慕非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測:這傢伙十有八九,就是現代人來着!
在向那名款爺進行過簡單的發音訓練之後,薛白繼續道:“mp3這種新式裝備,比先前的‘隨身聽’體積更小巧、容量更大、歌曲更多。這款mp3底價一千兩白銀,一百兩爲階。請諸位有興致的朋友,出價吧。”
聽薛白做出以上產品介紹,曲慕非同情地望了望先前那名陸掌櫃,果然見到對方的嘴角在不停地抽搐。
這也難怪,先前他花了那麼大價錢,買下的未來物品,還以爲可以炫耀一番。可還沒過十分鐘,這薛白就拿出了更好的東西,不明擺着這陸掌櫃手裡的“隨身聽”是個過氣了的產品?這換了是誰,誰都要跳腳的。
“好個奸商。”曲慕非小聲地道,對那兩位“黑老頭兒”與“白老頭兒”,做出了“奸商”這二字的評定。
而後,她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於是扯了司徒的袖子,問道:“喂,那電池怎麼辦?”
司徒十四愣了一愣,顯然沒明白她的意思,“‘電池’?!那是什麼東西?”
“耶?電池你該不會不明白吧?”曲慕非大爲疑惑,“你不是連psp都會用的麼,怎麼可能不知道電池?”
司徒搖了搖頭。
見他那一臉茫然的模樣,曲慕非只好以描述性的語言向他解釋道:“就是那種儲存着電能的小圓柱體。當隨身聽的電量用完之後,就換一次的那種東西。”
司徒皺了皺眉頭,花了半晌的工夫來消化這個信息。然而,思考並未能讓他得出確切答案,對於她的這番解釋,他只是越聽越迷糊,“慕非啊,那個,什麼叫‘電’?”
“……”
這下子輪到曲慕非無言了。她放棄了繼續向司徒解釋“電的產生”這樣一個高難度的問題,只是不抱希望地嘀咕了一句:“那這些隨身聽或者mp3什麼的,等到不響的時候,你們怎麼辦?難不成扔了?”
“不響了,那自然就是壞了唄!這有啥好奇怪的,”司徒十四想也不想,順理成章地接口道,“不過這麼貴的東西,哪兒捨得扔啊?自然是擺家裡供着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