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泄露未來機密

清晨的陽光柔和地灑進窗中,在銅盆裡漾起晶瑩的光芒。一雙白皙的手探進水中,捧了一手的水,將臉蛋湊近,大力地揉搓了幾把。

拿起一邊的毛巾,胡亂地擦了兩把。林天天走出門外,在院內的小花盆前蹲下,用剪刀截了一段蘆薈,將汁液抹在手心裡揉了兩下,一邊往臉上抹,一邊慢條斯理地晃進屋內。

“連個潤膚霜都沒有,這可怎麼保養啊。”坐定在銅鏡前,她湊近了臉,確定沒有任何痘痘或者黃斑之後,這才放下心來。不過,即使是這樣,她還是不忘抱怨兩句:“照這麼看,等到三十歲,估計就得成黃臉婆了。誰說古代是健康養生的好地方?就連皮膚都保養不了咧!”想到在那個時代裡,她的梳妝檯上總是要放好幾個瓶瓶罐罐的。再看看面前的桌上,連半個粉盒都沒有,林天天忍不住自言自語道。

當然,不是說古代就是沒有化妝品,只是想到那些女子們光將白粉和胭脂抹在臉上,然而這個時代卻沒有與之對應的卸妝乳液的存在,林天天就說什麼也不願意化妝了——她可不想將鉛粉殘留在皮膚的毛孔當中。

肆無忌憚地張大了口,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她一邊將頭髮高高地在頭頂盤了兩圈,然後紮成了一個馬尾垂下。伸手從桌上摸起那個玉簪,插在頭頂的髮髻上,林天天滿意地衝鏡子裡的人點了點頭——雖然這個髮型曾經被那個沒有審美水準的傢伙稱爲“道姑頭”。

正這麼想着,只聽大門“吱呀——”一聲——

“還真是說人人到,說鬼鬼來啊。”林天天從銅鏡中看向那個傢伙。但當看見他一臉疲憊的困頓表情,她轉過了身,忍不住數落道:“早就跟你說不要值夜班了,你怎麼就那麼頑固?!”

他在銅盆裡洗了手,又抹了一把臉,隨後一屁股坐在了牀沿,這纔回答她:“我不值夜,那你要我晚上睡哪兒?”

“那還用說嗎?睡這兒啊!”她哭笑不得,“這本來就是你家啊!”

聽見她的回答,張名揚無聲地嘆了一口氣,隨即擡了右手摁了摁太陽穴,一邊苦笑道:“那你怎麼辦?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度一夜,你讓外人怎麼說?壞的是你的名節。”

她斜眼瞥他,“老古板,我都不介意了,你介意什麼?大不了就當作合租房咯,雖然我沒交過半點租金就是了。”

“這樣吧,”他無視她的言論,起身倒了一杯茶啜了一口,“等到年底,你做媒的收入,加上我餘下的月俸,也該能租一間房了。你看可好?”

“你什麼意思?!”沒想到林天天非但不領情,反而冷下一張臉來,“你這是趕我走?”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張名揚長嘆一聲,不禁在心底感慨好人不能做。面對她顯而易見的怒火,他好意解釋道,“畢竟你一個姑娘家,雖然在你們那裡看得開,但是在這裡,你好歹還是注意點影響吧。照你這般胡鬧,你還想不想嫁人了?”

“……”林天天的臉色越發陰沉了。這個笨男人!這種說法,好像等不及要和她劃清界限一般。她白了他一眼,“我今兒個就跟你上司說,讓他把你調回白班!看你到時候怎麼辦!”

“什麼?!你要去見縣官大人?”他不禁皺了眉頭,“你去見他幹嗎?”

她邪邪地眯了眼,伸出手指戳他,“怎麼了?你在擔心什麼?還是在吃醋?”

“怎……怎麼可能!”張名揚別過了臉去,眼光遊移於屋頂大梁上,閃爍不定,“我只是……怕你脾氣一個犟起來,說錯了話頂撞了老爺,看你以後還怎麼在這裡混下去。”

林天天笑眯眯地望着他的後腦勺,在他的脖子根那兒如願地看見了紅色。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在脣邊勾勒出淺淺弧度,“說、謊。”

“……”這兩個字讓張名揚頓時了沒了言語,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屋樑,彷彿上面長了朵花兒似的。

見他那樣紅了脖子傻愣愣的表情,先前的小不愉快也煙消雲散。畢竟,雖然每次說到那問題她都要跟他鬥口一番,可是她心裡卻也明白得很,那老古板是爲了她好。想到這裡,她輕笑起來,“好了好了,我走了!你趕快睡去吧!”

“哦……”他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可是片刻之後,他卻又突然直起身來,用雙手抹了把臉,“我還是跟你一起去好了。”

“少來了!看你那熊貓樣兒!”伸手指向他那黑眼圈,她輕哼了一聲,“你趕快給我邊兒歇着去吧!不就是一個縣官嘛,又不是主席總統,你還怕他把我吃了不成?”

他斂起了眉頭,“不是讓你少提那邊的事情嗎?你怎麼老不長記性!”

“好啦好啦!”見他又有要嘮叨的趨勢,林天天趕緊打住,“你到底還睡不睡了?!”

沉默了片刻,張名揚想了一想,“我還是跟你一道去好了。”

“天……”她沖天上翻了一個白眼,隨即伸手搭上他的肩頭往下按,“你給我快睡好不好?!一個大男人,怎麼嘮嘮叨叨婆婆媽媽的?!虧我以前還以爲你是雷厲風行的捕快耶,現在看根本就應該改口叫‘張媽’好了。”

“喂……”這番言論嚴重挫傷了張名揚身爲男人的自尊,讓他“喂”了一聲後沒了下文,只好悶聲不響地躺下,邊兒鬱悶去了。

“好了,我出門啦!”伸手拽了荷包和營業用的書冊,林天天走到門口,回頭衝他招呼了一聲,“晚上我順路帶菜回來,你想吃什麼?李長興的叉燒怎麼樣?”

“隨便,”他將紅色的官差外衣脫下,一邊回答,一邊伸手指了指牆邊的衣櫃,“櫃子裡有菜金,你自己拿。”

“不用,這頓我請!”衝他擺了擺手,她反手帶上了門。一沒留神手勁使大了些,門“砰”的一聲響。剛開始有些迷迷糊糊的張名揚,被這一聲又驚得清醒了。望着緊閉的房門,他搖了搖頭,在脣邊揚起無奈的苦笑。

從林天天移民來到古代,已經過去三個多月了。最初那會,身無分文又找不到工作,的確是讓她鬱悶了一陣子。可自從決定開始當媒婆,沒想到這生意竟然越做越紅火,日子也一天天地好起來。

第一次做媒,就是幫那綠豆美女找上了姓李的將軍。二人從邂逅到日後的感情發展,那呂姑娘都沒少向林天天請教。拿出許多年來看言情的經驗,林天天精心設計了一系列方針策略,到最後就把呂姑娘給這麼如願以償地“策”進了將軍府。

也虧那將軍夫人是個有良心的。婚後沒幾日,就向丈夫坦白從寬:那日的“巧遇”,其實都源自“良緣”紅娘林天天的計謀。而那將軍倒也是個好脾氣的,非但沒有生氣,還大誇這個媒人着實厲害。

就這樣,林天天促成將軍兩口子的事兒,被傳爲了佳話。理所當然的,此後的生意自然滾滾而來。

這不,就連縣太爺也請她過來幫忙:將自家的寶貝女兒找個好男人嫁了。

“王小姐,”接過丫鬟遞來的茶水,一邊啜了兩口,林天天一邊向縣太爺的千金露出營業用的微笑,“您有沒有心儀的類型啊?”

半臥在牀榻之上,姓王的千金小姐伸手探向矮櫃上的瓷碟,摸了一塊綠豆糕送進嘴裡,“隨便吧。爹說了,只要找個不太窮的,不愁吃穿,對我好的就行。”

這也未免太籠統了吧。林天天在心裡小聲道。然而在面子上,她還是溫和地微笑着,將實現準備好的書冊遞了過去,“王小姐,那您先做做這個測試,大概也好讓我有個思量的方向。”

那千金小姐的身軀真彷彿有“千斤”一般,懶懶地半趴在榻上,偏就不起身來接書卷。見林天天將手懸在半空中,卻沒有送上來的意思,王小姐皺了皺眉頭,慢慢地擡手動了動手指。邊上的丫鬟一見她示意,忙走上前,從林天天手中接了書卷,再恭恭敬敬地遞給了她家小姐。

這小姐懶得出奇嘛,扣二十分。林天天在心中如此不負責任地評價道。

想來,自己在決定移民之前,也是對這樣高牀暖枕、不事生產的日子懷着無限的憧憬。可是,今兒個真正見到了千金小姐如此懶怠的生活,林天天卻覺得並非想象中的那般美好:的確,吃穿不愁、生活悠閒,也不需要考慮衣食住行種種瑣碎事。然而,如此懶怠的模樣,眼前的這位大小姐,除了享樂還能會些什麼?

她倒是覺得,自己現在這樣,爲生計而奔波的日子要實在許多。雖然柴米油鹽種種瑣事,也會在疲憊之時讓她煩心,但是,每日工作結束,一邊盤算着晚上兩人吃些什麼,一邊去菜市逛上一圈,或是去飯館包上一點熟菜,那種滋味竟然也是愜意萬分的。

說起來,今兒個還得早些打發了工作——那李長興的叉燒總是賣得很快,去遲了怕是趕不上了。順便,再去“楊記”包點醬牛肉吧——那傢伙是個見了牛肉不要命的。

“林姑娘……林姑娘?”幾聲輕喚將林天天從走神中硬生生地拉了回來。她“啊”地應了兩聲,定睛一看,原來是先前一直在旁邊服侍着的丫鬟,將書冊遞了過來。

“謝謝你啊。”微笑着道了一聲謝,林天天從她手中接過了書卷,順手翻了一翻。沒想到不看不要緊,一看卻是上了火氣,“王小姐,你怎麼就直接在書上圈圈畫畫的?”

“不是你讓我做的嗎?”千金小姐無辜道,伸手又拿了一塊小桃酥,“多大事兒啊,不就一本書麼?”

“……”見她那副滿不在意的模樣,林天天不禁有些動怒:雖說這書,本是值不了多少錢的;雖說這小姐答應給的酬金足夠她半個月不用工作,可是,這本營業用的測試書卷,是那個傢伙將她所寫的簡體字一一譯成繁體,熬了整整一個白天的時間,才又重新謄寫了一遍。

想到這裡,林天天對面前的縣官千金越發沒有好感,可偏偏又開罪不起。早知道就不該接着倒黴的活兒,她不禁在心中抱怨。

強忍着怒火,林天天翻開書後的男子資料表,想看看這小姐做出來的究竟是怎樣的結果。可光見紙頁上圈圈畫畫,愣是看不出究竟誰是最後結果。

“王小姐,你看中了哪個?”林天天疑惑問道。

“都沒啦。”王小姐輕輕伸手,遮着櫻脣打了個哈欠,“醜的醜,土的土,窮的窮,根本沒有一個瞧得上眼的嘛。”

“……”這小姐要求還忒高!林天天斂了眉頭,“那你要什麼樣的?”

“我要……”王小姐想了一想,隨即眼裡閃爍起燦爛的星光,“首先,他一定要高大威猛,擁有強健的體魄和完美的身材……”

“那金剛好了,”林天天沒好氣地說,“金剛就挺高大威猛的,而且有強健的胸肌,臂力無窮。”

“哦?!那他長相英俊嗎?”王小姐自然不知林天天語中的譏諷,興奮地問道。

“呃……蠻英俊的。”她可沒說謊。以黑猩猩的眼光看,金剛那模樣在同類中,應該算是英俊的吧。

“那他家世怎麼樣?”

“嗯,是個有很多土地的地主。”她也沒說錯,是啊,一整片森林都是人家金剛的地盤。

聽到這裡,王小姐越發有了興致,“那他會武功嗎?”

“這個……”林天天用零點二秒的時間認真地思考了一下,“他招式的威力,大概跟魔教教主不分上下吧。以破壞力而言,他還要更厲害些。”

“太好了!”王小姐的眼裡有期待的星光在不停地閃爍,閃爍,“那他一定很有錢吧!對不對?”

“呃……”這個難度大了些。這金剛又不需要買房買車買衣服買老婆,他要錢幹嗎?林天天的右手在下巴上比了一個“八”字,搖了搖頭,一副遺憾的樣子,“可惜可惜……錢嘛,他是少了些的。”

“啊……這樣啊……”王小姐頓時垂了腦袋,失望溢於言表,“沒有錢的話……還是算了……”

“唉,真是遺憾啊……”林天天緩緩搖了搖腦袋,故作沉痛狀,“王小姐,其實你放心,只要你再熬個五百來年,就會有一個叫做‘阿諾·史瓦辛格’的男人,或許他能滿足你的胃口,前提是你讓他來少林寺學個十年的武功……”說到這裡,林天天不禁微笑起來,不怎麼真心地建議道,“要不,還有個叫‘泰森’的傢伙,既會武功又有錢,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可能會咬掉你耳朵——不過反正個性以及有無暴力傾向的問題,也不在你的擇偶條件之中就是!而且我相信,憑您的資歷和潛質,您是一定等得來的。畢竟,禍害遺千年嘛,區區五百年,眨巴眨巴眼也就過去了。”

望着王大小姐口瞪目呆的表情,如果不是迫於形象問題,林天天一定會仰天長笑,無良地大笑三聲。然而,正當她以所謂的“精神勝利法”對王大小姐進行着報復與打擊之時,只聽得“咣鐺——”一聲脆響。

林天天應聲而望,只見那個一直站在旁邊的小丫鬟,呆立在那裡,渾然不覺自己打碎了茶碗,只是以驚恐的眼神望着她。林天天覺得奇怪,剛想問聲“出了什麼事兒了”,就見得對方將雙手放在了臉頰邊,張開了櫻桃小口,“啊——”

尖叫聲幾乎震聾了林天天的耳膜,也讓她畏懼地縮了縮肩膀。

就在她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打算好心地詢問一聲小丫鬟出了什麼岔子的時候,只見那一直慵慵懶懶、半趴在牀榻上的王大小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刷”地從牀上跳了下來。

只聽她清了清嗓子,隨即精神奕奕地衝窗外就是一陣吼:“來——人——啊——抓犯人!”

林天天頓時傻了眼,還來不及弄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兒,就被破門而入的衆衙役們制住了手腳。

瞪大了眼,林天天望向那個此時神采飛揚的慵懶大小姐——只見她淺淺地笑着,煞是嫵媚動人地緩緩擡了手,伸出兩根手指放在脣邊,笑吟吟地比劃了一個姿勢:林天天立馬變了臉色:她明白了。一時失言便犯了事兒,無意中說到未來怎樣的她,只有一條悽慘的黑路在等待:割舌頭。

朦朧之中,張名揚聽見林天天在叫他。眼皮重得撐不開,他嘀咕了一聲,翻了個身想繼續睡,卻被那傢伙硬掀了被子。身上一陣發涼,他不情不願地睜開眼,剛想問她想幹什麼,卻突然想起,掀了被子還得了?!

他大驚,掙扎着就要起身,慌忙抓過掛在一邊的長衫。瞥見了他的動作,她一邊撇了嘴說了聲“老古板”,一邊將買來的叉燒放在桌上,再拿出碗筷來。

“來,吃一塊嚐嚐看,好不好吃?”她笑眯眯地夾了一塊叉燒。

“不用嘗也知道,店裡做的能不好吃嗎?”一時沒留神,沒有及時閉上嘴巴,下半句順溜就出來了,“又不是你燒的。”

這句話剛剛說出口,張名揚就後悔了。心裡暗道一聲“糟”,他別過了頭,卻以餘光打量她的神色:臉色並沒有立刻變得陰沉,笑容也未褪去,然而就是這副依舊笑吟吟的樣子,讓他看得心裡直發毛。

果然,只見林天天將放叉燒的油紙包端了回去,僅用筷子夾了一片,放在他面前晃啊晃的,“來,每說一個單詞,就給你吃一片。”

啥?!張名揚頓時就覺得額頭冒汗:就知道她想了法兒折騰他,沒想到她竟然會出了個最讓他頭疼的招術——他最頭疼那種叫“英文”的鳥語了,若不是衙門非讓他學,若不是擔心這捕快沒得做,他是堅決不會去理會那種說話舌頭都伸不直、光打哆嗦的怪腔怪調。

“……”斂起了眉頭,他爲難地看着她。

可她卻顯得更加有興致了,晃着筷子上的叉燒,她笑眯了眼道:“說啊,一個單詞一塊。不說就沒得吃哦!跟我說,‘pig’!”

士可殺不可辱!想他雖是小小捕快,可也是懂得道理的。怎能因爲幾塊肉顛覆了自己的原則?!張名揚在心中暗道,可是偷偷斜眼看那傢伙的臉色——雖然是在笑沒錯,可是那笑容在他看來,卻怎麼看怎麼覺得彆扭。

就在張名揚左右爲難的時候,一陣“咕咕”的響聲打破了沉靜。他無奈地摸了摸肚子,內心掙扎了一番,最終還是閉了眼,一咬牙:“好,說就說!”

睜開眼,他剛想讓她再重複一遍那個單詞,可哪裡還有她的影子?!映入眼簾的,分明是牀的幔簾,以及高高的屋樑。

“……”

原來是夢啊——

張名揚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不禁發出苦笑:怎麼會做出這種夢來,果然是毫無道理可言啊。

微微覺得口乾,他起身下牀,坐定在桌邊,倒了一杯茶水輕啜兩口後,卻覺得有些不對勁了。窗外看不見日頭,房裡顯得相當昏暗,沒想到這一覺竟然睡了整個白天。

看這天色,張名揚心中一驚:以往這個時候,林天天早就該回來了。怎麼會太陽下了山,還沒有到家?莫不是路上出了什麼事情吧?!

思忖到這裡,顧不上別的,匆忙地伸手抓了外裳披上,他急急地走出了門。

先是徑直趕向“李長興”,在聽掌櫃說林天天根本沒有來過之後,張名揚便在大街上裡裡外外轉了幾圈。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問的人也都問了,可偏偏就是打聽不到任何消息。

此刻已經過了黃昏時分,幾乎每家每戶的窗口都透出溫和的燭光,路上行人甚少。張名揚心急如焚,逢着沒關店的鋪子,必是一家一家尋過。

直到夜風微涼,奔走在街道之上的張名揚,突然瞥見青石的地面上,灑下了一層銀霜。他下意識地仰望天幕,卻望見那一輪圓滿的玉盤。

心中猛然一窒,一個念頭不期然間襲上心頭:

或許,是……回去了……吧。

像是突然泡進了水裡,原本火燒火燎般的焦急,在頃刻之間卻涼了半截。

動了動嘴角,想笑,卻又無力。好容易牽扯了僵硬的脣角,張名揚好容易才扯出一抹無奈又苦澀的弧度。

幾乎忘卻了,她終究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可以想來就來,便也就可以依願回去屬於她的地方。

他怎麼會忘記了,那些傢伙,管這裡叫“旅遊”——來了,爲了新鮮,爲了體驗。玩夠了,便也就回到了自己的世界。縱是有着不捨,不過是“旅遊”中的微微遺憾罷了。

“狡猾的……未來人……”

低垂下眼眸,再也不去看那宛若團圓的滿月。邁開步子,漫無目的地行走在無人的街道上。腳步在青石的路面上,扣下有韻律的聲響。

心中一派五味陳雜,亂作一團,理不出思緒。伴隨那緩緩的腳步聲,每走一步,腦中就多一分說不出的惱。可是,胡亂到極至,竟然卻漸漸清明瞭。

聽見更夫敲了更,一聲“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在這暗夜之中,顯得格外響亮。

已經二更天了嗎……啊!得去值夜,已經遲了。

淺淺地牽動了脣角,哪怕那弧度參雜了太多無奈的意味。奔跑着衙門,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是一個睡過頭的笨捕快,急急忙忙地趕去工作。

摸着頭說一聲“來晚了”,不好意思地和交班的差役道了歉。被對方埋怨了兩句之後,調侃着說了句葷笑話。就這般嘻嘻哈哈地換了班,跟同事道別。直到對方離開囚室,帶上了門。一陣沉重的悶響之後,便是死一般的靜默。

嘻哈的笑容僵硬在面容之上。緩緩地坐下,低垂了眼,凝望着面前的燭火。在微微的氣息之中搖曳不定,溫和的光,在桌面映上了輕曳的投影。

“救命啊——放我出去……”

桌上,滴下了點點慘白的燭淚。張名揚就坐定在那裡,愣愣地凝望着那逐漸凝固中的淚痕,一滴一滴地數。

“放我出去啦!help!sos!”

十四滴……十五滴……十六滴……呃?!

猛地擡起臉來,他望向囚室的那一邊。在狹長的囚室之中,那裡顯得陰暗而深邃。

剛纔,他是不是真的聽見了……那個聲音?!

“刷”地直起身來,椅子向後倒去,發出好大一聲響。顧不得那許多,張名揚快步走向囚室深處——

在那裡,隔着若干根粗大的木條,他望見了那個蹲在地上,百無聊賴地折着茅草的哀怨身影。

“……”

剎那之間,有種想大笑的衝動。而實際上,他也的確那麼做了,“哈……哈哈……”

“咦咦咦咦!你終於來了!”林天天騰地直起身來,衝到了木柵欄前。看見他笑得前仰後合的樣子,她撇了撇嘴,不滿地道,“喂,你有沒有良心啊!我現在成了囚犯耶,你還笑?!很好笑嗎?”

張名揚笑得沒法吭聲,只是猛地點了點頭。這狠狠地一點頭,不留神就笑飛出淚來。

這個動作,更引來她的白眼,“至於嘛!你你你你……你這個幸災樂禍的,看我倒黴你真這麼開心麼?!是不是等我明天被割了舌頭,你就更開心了?!”

說到最後,這語氣裡就多了些委屈的味道。哀怨地蹲下身去,林天天用手指在地上畫着圈圈,越畫鼻頭就越酸。

那個沒人性的!她一直在等他來,可沒想到等到的就是這種嘲笑。他他他他……混蛋!

狠狠地用手指戳着稻草,彷彿是在戳某個沒良心的傢伙。就在這個時候,只聽牢門的鎖一陣響,再下一刻,她就被人拖了起來——

一隻微微粗糙的大手,牢牢地抓緊她的,拉着她就往囚室外奔。林天天被他的蠻力抓得生疼,不禁斂了眉。剛想數落兩句,卻感覺到手上除了疼,還有熾熱——

一手的汗。

再沒了半句言語,她擡頭望向他的背影,沒來由的,心口一陣收緊。

“真是一點都不驚險嘛!”

以上是林天天對於此次越獄行動的真實感言,這番說辭引來了某個前任捕快的白眼。曲了手指,右手扣上了她的腦袋,“你在想什麼啊。”

“本來就是啊。”被輕輕叩了一下,卻是半點痛覺都沒有的。這讓林天天更加肆無忌憚地發表着感慨,“我還以爲越獄會像電視裡演的那樣,要經歷槍林彈雨、衝破重重關卡,一路和獄卒廝殺,全身浴血地殺出一條血路來……”她擡手擺了一個下劈的pose,“可你就這麼開吧開吧,我們竟然就這麼走出來了,簡單得就好像是逛飯館一樣嘛……喂,你有沒有身爲逃犯的職業道德啊?!”

“還胡說!”這次的手勁使大了些,讓她抱着頭露出埋怨的神色。張名揚無奈地苦笑道:“還口沒遮攔的!也不想想都是你那張嘴惹出來這麼大的禍,你還不知道收斂嗎?”

“好啦,你已經嘮叨了一百零一遍了,我知道錯了還不行嗎?”伸手揉着頭上剛纔被他用力敲疼的地方,她一邊小聲嘀咕,“這個時代真是一點言論自由都沒有啊。在我們那個民主社會,這是暴政耶……”

“……”張名揚沒吭聲,只是瞪了她一眼。林天天自知理虧,便立刻自動收聲,然後露骨地岔開話題:“啊……好多的星星啊!”

“……”額角滑下一滴冷汗,張名揚擡頭望了望天,隨即在脣邊勾起苦笑的弧度,“今兒個是滿月,哪兒來的許多星星?”

“啊?!滿月就沒有星星了嗎?這種說法我第一次聽見啊!”她疑惑地問道,瞪大了眼仰望天幕:果然只有三五顆,遠遠地掛在廣袤的暗夜天空當中,看上去頗以點落寂的味道。

頭仰得久了,微微有些頭昏,腳步踉蹌了一下,就被一雙大手搭上了肩膀,穩住了她的身子。她回頭望向他,眯了眼送去一個笑容,“謝啦!”

他頜首表示不用,淡淡地開了口,解答她先前的疑惑:“你沒有聽過‘月明星稀’這個詞兒嗎?在明亮的月夜,星光就被比了下去,顯得黯淡了。”

“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她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還以爲我們那裡科技發達,可這點常識都還搞不清楚。”見他挑眉,她連連擺手辯解道:“不是我笨哦!是我們那裡,不管看不看得見月亮,都是瞧不見星星的。晚上的天也不像這裡是乾乾淨淨的深藍,而是一種黯淡的鐵鏽紅,看上去陰沉沉的。你們詩句裡所說的‘星河明滅’,我們那裡是從來都沒有見到過的……”

“你想看?”他忽道。

“嗯!想看!這裡能看見嗎?”不自覺地抓住他的衣角,林天天的眼裡閃爍着名爲“期待”的星光。

“能。我答應你,會讓你看見詩裡描寫的星河,不過……”張名揚斂起了眉頭,露出爲難的神色。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低垂了眼眸,微微失望地道,“如果太麻煩,那就算了。”

“不是這個問題,”眉頭斂得更深了,張名揚頓了一頓,長嘆道,“不過,能不能收起你的詩情畫意先?我們現在正在逃亡,能不能請你認真點?!”

“啊……哈……哈哈……”林天天擡手撓了撓後腦勺,抽搐着嘴角打起了哈哈。照他的話來說,那個不敬業的逃犯,好像是她纔對啊。

也不能怪她,誰讓這次逃脫太過於順利了嘛,害她道現在還不能入戲。

兩個時辰前,她在大牢裡,無奈地蹲在地上,一邊後悔以前從來沒有修過手語課程。不過問題是,就算是會手語,她也不想好端端地被割了舌頭成啞巴啊!

咦?!說到這裡,奇怪了!爲什麼古人動不動咬舌都能自盡,這割舌頭會不會也這麼一刀下來就把她切嗝斃了?!

想到這兒,林天天不禁打了一個寒戰,頓時哀嚎起來:從最沒有創意的“放我出去”和“救命”,到“help”最後再到“sos”都一起吼了出來,可都是沒人搭理,反而是把隔壁房的“鄰居”給吵醒了。“鄰居”一腳“砰”地踹了牆,嘴裡罵罵咧咧:“找死啊!鬼叫什麼?!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這一罵下來,頓時就把林天天罵蔫了,跌坐在地上折起了稻草。然後,就在這時,她聽見了某個沒良心的傢伙,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再然後,一切卻與武俠和古代拍案驚奇故事裡的描述背道而馳:沒有驚險的搏擊,也沒有傳說中那種腎上腺分泌的刺激感受——某個濫用職權的倒黴捕快,只是用原本就放在他身上的鑰匙,輕輕鬆鬆地打開了牢門,然後拉着她快步走出大牢。

雖然還不至於悠閒地晃出去,開始那樣毫無阻隔的順利着實讓林天天大呼“沒勁”。兩個人甚至還折回了屋子,收拾了包袱捲了菜金和細軟——因爲那個前任捕快說了,由於人手不足,整晚只有他一個人當班。至少要等到第二天早上纔會東窗事發,所以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做好上述準備。

等到兩個人拾掇好了一切,大搖大擺地走出城門——張名揚甚至還和那個守門的衙役嘮了兩句叨——的時候,已經是約莫四更天了。二人選了便於躲藏的山路,準備翻過山頭,走近道逃向偏遠的山區農村。

“至於嗎?不就是說錯了幾句話嗎?逃就逃了,衙門哪裡會費那麼大勁,派那麼多人來追一個區區越獄犯?”一邊氣喘吁吁地登着山路,林天天一邊不滿地撇了撇嘴。

“你懂什麼?”張名揚伸出手去,拉她上來,“你別看只是受小小割舌頭的刑,可‘泄露未來秘密、擾亂歷史安全’的罪名可是相當大的!你這麼一逃,估計是要全國發布通緝令了。”

“‘泄露未來秘密、擾亂歷史安全’?!”林天天一口噴笑出來,吐了吐舌頭道,“乖乖!這麼慘啊!這感覺,怎麼好像我成了政治犯似的?雖然刑法並不狠,可是犯罪情節相當嚴重。因此半點鬆懈不得,你說是不是?”

面對這種絲毫沒有危機感的評價,張名揚忍不住斜眼瞥她。剛要說教一番,就聽得“咕咕咕咕”一陣響。二人同時低下腦袋,又同一步調地摸了摸肚皮。

“虧我還曾經想過去蹭免費的牢飯,可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嘛。”林天天垮下一張臉,皺着鼻子抱怨道,“我今兒上午就給關進去了,還期待了一下伙食如何,結果一直等到大半夜,別說是午飯了,連晚飯都沒有。這種情況換在我們那兒,是侵犯了罪犯的人權,囚犯是有權利投訴的哦!”

“還在胡說?!”他瞪她。

“怕什麼?反正我都犯了事兒了,說一句也是割,多說幾句也是割。我就一條舌頭,還怕他們拖出來千刀萬剮、在上面刻微雕不成?!”她沖天上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不過,你怎麼也沒吃飯?我沒辦法帶菜回去,你就不知道自個兒上街買?!難道你是想學那個脖子上套大餅的啊?”

“……硬生生掉了一個大活人兒,哪裡還有心情管吃不吃飯?!”他苦笑。

“哦,”林天天拉長語調,發出誇張而曖昧的聲音。促狹地衝他眨了眨眼,她嬉皮笑臉地問道:“喂,你是不是很擔心啊?”

“怎麼可能?!”他別過臉去不看她,眼光於樹梢上游移不定。

雖然茂密的樹林擋去了大部分月光,讓她看不真切。不過,她可以料想,那傢伙的耳朵根和脖子,一定紅得跟個煮熟的澳洲龍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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