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昀在奶茶店裡面等待着俞忍和吳文傑兩人,他沉靜又乖巧的模樣讓他看起來格外的雅然,彷彿從畫裡面走出來一般,惹得奶茶店的小姐姐頻頻側目。
但是陳昀自己卻不覺得,他只是冷淡的坐着,抱着蜂蜜桂花茶慢慢的喝着。
細碎的桂花被吸管攪散,在蜂蜜的襯托下,留下一串芬芳。
另一邊,俞忍正打得熱火朝天。
他身姿矯健,又帶着一絲狠戾,平日裡吊兒郎當,在這種情況下冷凝肅穆又危險,如同一頭獵豹。
吳文傑人高馬大,板寸頭髮又帥又酷,以前兩個還是一個初中的時候,就經常打架,被稱爲二把手,戲稱老二,當然這個老二不是下面的那個老二。
“忍哥,走!”
兩個人打三個,也佔上風。男孩子打架乾脆,心裡面那股惡氣一出,就不知道剛纔那個恰似墳頭蹦迪的瘋狂少年是誰了。
鹿鼎,一介文弱書生,向來動口不動手,根本招架不來,被俞忍連着揍了幾拳,不至於嚇慫,只是卵.子都差點嚇飛了。
俞忍對着鹿鼎比了箇中指,兇狠陰冷的說:“鹿鼎,別讓我再見到你!”
“呸。”鹿鼎從嘴裡吐出一口血水,眼睛腫了,兇狠地瞪着俞忍,“當年的事情你還要記多久?俞忍,你至於這麼小氣嗎?”
“哦。那你爸死了。”
“臥槽!俞忍,你嘴巴放乾淨點!”
俞忍走出去之前,仰頭看着天,籲出嘆息:“可是,我爸死了啊……”
外頭的陽光非常的燦爛,可是俞忍卻覺得身上很冷。他身上掛了彩,臉上紅腫了一圈,青澀的下巴硬邦邦的倨傲着。
吳文傑走在俞忍的背後,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俞斐去世的事情。
俞斐這個人,吳文傑不是很清楚,但是吳文傑知道俞忍一直以來都很愛他。
俞斐去世那天,是個夏天。
蟬鳴不停,尖利刺耳。
班主任在講臺上站着,手裡拿着一個形狀奇怪的黃色紙飛機,神情跟吃了屎一樣。
她把紙飛機重重的砸在桌子上,語重心長的教育着這羣整天不幹正事就知道摺紙飛機的孩子。
其中,俞忍就是一個。他的紙飛機從三樓飛下去,穿過了中間的二號樓,並且砸在了當時來參觀的領導頭上。
俞忍被拎上來站在講臺上道歉的時候,他還笑着,歪歪斜斜的站着,說:“我的紙飛機飛得又遠又高,有什麼錯?”
叼。
這是吳文傑對這位哥的評價。
班主任把紙飛機撕成渣渣,扔進垃圾桶裡面,近乎是拎着俞忍耳朵說:“初二這麼關鍵,你就知道天天摺紙飛機!初二一旦成績下滑,你這輩子就毀了!”
俞忍翻了個白眼,掏了掏耳朵:“是是是,這句話我都聽了好多遍了。”
他還是吊兒郎當的,眼神環視班級一週,說:“我錯了。”
班主任臉色緩和,又聽見俞忍說:“我錯在那個改良版紙飛機不應該砸到領導頭上,而是應該刺進他腦子裡,給他醒醒。”
“……”班主任臉色瞬間變了。
“哇——”班級裡一片唏噓。
吳文傑當時眼睛就亮了,心裡面覺得這位哥當真是頭鐵一等,敢死隊。
班主任的臉色越來越紅,正要發作的時候,教室外面忽然來了一個人,班主任趕緊出去。
俞忍就靠在牆上,寫了句話:“我命由我不由天。”
班級裡面再次轟動起來,俞忍扔了粉筆,大咧咧站着,絲毫不懼,像是一束陽光。
班主任很快進來叫俞忍出去,吳文傑從窗戶那裡探出頭去,聽到班主任對俞忍說:“俞忍,你爸爸出事了。”
吳文傑記得俞忍臉上還是掛着笑,但是很快被旁邊看起來成熟一點的人帶走了。
過了幾天,吳文傑去俞忍家。
打點一切的是俞忍的哥哥俞輝,俞忍把自己關在了一個小屋裡面,用一束小小的光,照着那塊表。
他不知道多久沒有打理過自己,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瘦得肩胛骨都突了出來。吳文傑不知道他是太久沒睡還是哭得太多,他的雙眼裡面全部都是血絲,他專注又認真,整個人快要貼在地面上。
吳文傑心頭難受,問俞輝,俞忍在幹嘛。
俞輝當時的表情很痛苦,扶着額頭,說:“他在跟着光走。”
吳文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但是他覺得那個在黑板上寫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少年,慢慢消失了。
吳文傑看了看身邊的俞忍,嘆了口氣,問:“鹿鼎就是你高一時的那個傻逼?”
俞忍笑笑:“對啊,傻逼。勞資見他一次打一次。”
吳文傑努了努嘴:“當年放過他的你,更是個傻逼。”
“要愛和平。人與人打打殺殺的多沒有意思?我們要珍惜和平,用更斷子絕孫的方式報復回去。”
“……”忍哥還是那個忍哥。一錘子下去送你見老祖宗的忍哥。
忽然間,吳文傑想起了被遺忘了好一會兒的陳昀,猛拍大腿道:“哎呀,我讓陳昀去奶茶店等我們了!”
俞忍暱了一眼吳文傑,那眼神彷彿在說:“這種事情你怎麼不早點說?”
等兩個人趕到奶茶店的時候,陳昀已經把手上的三杯蜂蜜桂花都喝完了。
陳昀搖了搖空盒子,淡淡的說:“贏了?”
俞忍點點頭,坐過來,把三個空盒子搖了搖:“小崽子,你該不會是水缸變的吧?”
陳昀白了他一眼。
翻白眼也好看。
俞忍覺得,從陳昀逃出醫務室以後,就有點不太一樣了。反過來一想,他自己從醫務室逃出來以後,也有點那麼不同了。
陳昀神情有點不自在,說了聲:“我先走了。”竟然就真的走了。
俞忍跟在他後面,陳昀走幾步,他就走幾步,陳昀停,他就停,又黏人又煩。
陳昀轉過來,臉頰紅紅:“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俞忍說:“小崽子,我們明天的畫展。”說着,他揚了揚自己手裡的票。
陳昀糾結了一下,俞忍走過來,靠在陳昀邊上,陳昀說:“剛纔那個人是誰?”
俞忍想了想,皺着眉頭:“剛纔那傻逼?我以前室友,鹿鼎,好像是個前百名吧,放心,跟你同桌我比起來,弱得很。”
狂傲不羈。
陳昀笑起來:“弱得很。”
車來了,陳昀上車,在車窗旁邊找個個地,將自己瘦小的身子縮進去。
俞忍坐在公車亭,翹着個二郎腿,眼神卻一直盯着他,見到陳昀看他,做了個Wink。
陳昀瞬間覺得沒臉看,轉開了臉。
俞忍見陳昀不看他,默默的垂下了頭,眼睫毛遮住了眼裡的苦澀,他掏出根菸,夾在手中,剛要點燃,忽然感覺到一陣大力,煙被搶走了。
俞忍擡頭,陳昀氣鼓鼓的看着他,說:“抽什麼煙?”
俞忍一瞬間愣住了。
這時候車屁股後面冒出一股濁氣,開走了。
在那一陣陣煙塵中,俞忍看着這個白得發亮的少年氣鼓鼓的站着,一時間心如擂鼓,視線再也移不開。
“小崽子,你該走的。”
俞忍的語氣難得的乾澀,卻又努力壓制着一絲興奮。
陳昀坐在他旁邊,看着藍天,說:“不知道,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下車了。”
“小崽子,這麼難斷奶,以後會長不大的。”
陳昀正視俞忍的眼睛。
黑色的水色快把俞忍吸了進去。
陳昀說:“沒斷奶的不是我,是你啊。”
陳昀一把抓住俞忍的肩膀,忽然說出來的話,讓陳昀一瞬間恍惚。
剛纔在車上,看到的一閃而過的淚珠與他平時總是若無其事的笑容交織在一起,在汽笛鳴叫聲中格外的揪心。
正是這份揪心,讓陳昀急匆匆的下了車。
俞忍愣了愣,頭還垂着,嘴角卻掛起了一絲苦笑:“找個地方,總不能讓我這麼沒面子的哭出來吧。”
兩個人還是回了五中。
五中有許多草坪,在三月末的日光中,格外的嬌嫩。
陳昀軟軟的踩上去,生怕踩疼了它們。
俞忍則是大步走在前面,隨後把外衣一脫,鋪在了地上。
拍了拍旁邊的衣服的另一邊,衝着陳昀勾了勾手指,說:“小崽子,過來。”
“那個人,就是你以前打的那個?”陳昀不那麼怕生了,坐在旁邊,挪了挪,雙腿緊緊合在一起,雙手有規律的撫摸着初春青草的尖刺,如同刮平心中的緊張。
俞忍把雙手墊在後腦勺,拉着陳昀躺了下去。
青草的味道鋪面而來,陳昀料想的疼痛並沒有到來,俞忍的一隻手護住了他的後腦。
兩個人肩靠肩。
藍天,白雲,還有漸漸變緩慢的喧囂聲。
俞忍回答陳昀:“鹿鼎那個傻逼,是我的室友。”
陳昀想到班彰說的,俞忍的三個室友都紛紛上書搬出寢室,只剩下他一個人。
“爲什麼這麼恨他?”陳昀很自然的往下面問,又說,“不方便說的話,不說我也不在意的。”
俞忍眼神轉向了陳昀那邊,乖巧的小崽子眼仁黑黑的。那一刻,陳昀看向天空,俞忍知道他正在把所看到的一點點吞下,然後在用他的手,去創造。
“爲什麼?”
“因爲你揍他肯定是有理由的。”陳昀並不知道旁邊有個人一直偷偷的看着自己。雖然有很多人跟他說過,俞忍這個人很奇怪很危險,但是接觸下來,陳昀覺得他是一個有自己想法的人。
如同天空,真摯純真。
俞忍啞然失笑,用手掌心揉了揉他的後腦勺。
小崽子的這雙眼睛,可真是令人害怕,一下子就能看到接近心理開關的地方。
俞忍把自己墊在腦後的手抽出來,陳昀坐起來,看見俞忍從練習冊後面撕了一頁紙下來,折了個紙飛機。
紙飛機長得有點不一樣,陳昀雖然不會折,但見過的不少,頭一回見到這樣子的。
俞忍揚了揚手裡的紙飛機,哈了一口氣,紙飛機從他手指尖滑出去,乘着風,飛出了五中校門,向着更遠的兩江交匯處飛去。
“上一個這樣的紙飛機飛出去的時候,我爸爸去世了。”
陳昀的話一下子堵在喉嚨裡面。
俞忍記得消毒水的味道,記得俞斐冰冷瘦削的臉龐,還有旁邊緊緊捏着拳頭紅了眼睛的俞輝。
“對不起……”陳昀聲音悶悶的。
俞忍走到陳昀的旁邊,大字躺着,嘴角還帶着笑,他傾測身子,看着陳昀,說:“看到那架紙飛機了嗎?”
它白色的脊背彎曲而美麗,線條流暢而清晰。
陳昀聽見俞忍:“向着光前進,不要害怕。”
江面上猛然颳起一陣風,它乘風而上。陳昀看着俞忍的側臉,忽然眼神模糊起來。
向着光前進。
真是個傻子。明明都在擔憂他,他卻還有着關心別人的時間。
陳昀躺在他身邊,閉上眼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