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忍不是頭一次在乎自己的穿着了。放清明的那天, 他起了個大早,把一溜煙衣服掛在牀邊,一臉難以選擇。
等陳昀醒過來的時候, 俞忍已經出去把早飯買回來了。
陳昀飲食特別挑剔, 尤其是早上, 一點油腥都不沾, 偏甜偏酸都不愛, 只愛最沒有味道的白粥配上榨菜,這樣搭配陳昀能夠多吃一點。大部分時候,他都吃得跟貓崽子一樣少, 等到了九點左右又開始餓,四處找東西吃。
俞忍順着他毛細心的捋, 買的自然是一大碗白粥, 而他自己偏辣口, 早上就已經是個無辣不歡的樣子。白生生豆腐腦上澆上一瓢辣椒油,品的就是那份刺~激。
陳昀愛懶牀, 這是俞忍最直觀的感受。
俞忍自身就不是一個自律自勉的人,但是看起來端正的陳昀竟然比他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明明是非故意爲之,卻流露出難得一見的慵懶和撒嬌。
有時像貓兒一樣,眼仁兒還沒有完全睜開,小爪子卻先行一把把礙事的抓住, 用毛絨絨腦袋蹭着, 彷彿再說“睡一會兒, 就一會兒”, 這誰頂得住?
每次見到自然犯懶的陳昀, 俞忍都激動興奮得恨不得滿屋子跑一圈。
這些動作都是無意識的,每次等他靈臺清明變回端正陳昀的時候, 什麼都不記得了。
俞忍總是氣得牙癢癢,恨不得把此人嚼碎了吞下去。
陳昀起來了,掛着鬆鬆垮垮的睡衣發呆,偶有幾根嬌俏的呆毛立起來,他睡眼惺忪。
俞忍叫他吃飯的時候,陳昀還在發呆。
陳昀是起牀慢,吃飯也慢,慢條斯理的樣子格外雅然,又帶着一點呆。而且吃飯期間鮮少說話,俞忍知道他還沒有回神,此時他自己也有自己的煩憂。
吃完了以後,就鑽進自己的衣服堆裡面挑衣服,最後他敲定了一套非常正式的休閒西裝。
原本就欣長的身子被西裝長褲拉得氣質不凡,白襯衣放~蕩不羈的衣襬落在腿邊,襯衣下的兩條腿又長又直,倒是有着濁世公子哥的氣度。
陳昀回神的時候就看到騷氣的俞忍正在糾結到底是白襯衣還是帶花紋的白襯衣。
“就白的吧。”陳昀也不敢說其他的騷氣沖天。
俞忍心裡面樂滋滋的,把西裝拉了拉,問:“這樣夠帥嗎?”
陳昀心想:“帥,帥極了。都可以當街出道了。”
陳昀反應足夠讓人滿意,俞忍對着落地鏡認真看了好幾遍,把頭髮打理了又打理。這樣的認真讓陳昀覺得很奇怪,俞忍從來不是個特別在意形象的人,今天這景象倒像是要去相親一樣。
可陳昀哪裡知道,這可是俞忍宣告正宮的時候,怎麼可以不端正?
兩個人打理好了出門,陳昀三番兩次想要探聽一下,這神秘人到底是誰。但是俞忍也總是用難得的嚴肅告訴他,等見到了就知道了。
俞忍找到的地還挺幽靜。
是落座在街角爬山虎老房子裡面的咖啡廳。
陳昀跟俞忍還拉拉扯扯想要知道到底是哪位,忽然間就看到空蕩蕩的咖啡廳裡面露出了一件穿着綠長袖的少年。
他顯然也看到了陳昀,立刻迎上來:“小昀,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陳昀一瞬間表情有些龜裂。
原本被壓制住的那些可怕的回憶一瞬間如同溢出的水一樣撲過來。洪水猛獸,陳昀無處可逃。眼神波動之間,竟然隱約有退散和淚光。
俞忍只能看着他隱藏的掙扎播散開來,想伸手拉他一把,卻只能重重的在暗處握住他的手。
冰冷的,小小的,有着顫抖和退卻。
陳昀傻站了一小會兒,卻感覺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這期間他想過很多事情,把以前經過的再次經歷了一遍,有過一陣陣的抽痛,也有着無比的暢快。
最後陳昀想起了家裡面折斷的一根花苗,本來是很稚嫩的根莖,被一下子刮斷了,陳媽說:“樹木就是這樣,只要把芽尖折斷了,就能長出其他的芽尖。”
但陳昀捨不得。
最後陳昀露出了一個慘淡豁達的笑容,沒有抿了恩仇,反倒是恬淡了,露出了一絲狄爾鳴心疼的從容。
狄爾鳴抓了抓腦袋,說:“小昀。”
俞忍帶着陳昀坐下,陳昀還是像靈魂出竅一般,帶着疏離和排斥,卻又在努力的順從自己的心意。
俞忍覺得他苦,就像杯中不斷攪動的黑色咖啡,加了再多的奶、糖,也都是苦的澀的。
“別怕。”俞忍只能用這樣“粗鄙”的話來安慰他,順便抖了抖自己正宮的白襯衣領子,清咳一聲,“你們聊,別管我?”
這麼大個人,怎麼可能說無視就無視?尤其是當俞忍這麼說出來以後,反倒是像一種強調。
狄珥茗搞不清楚眼前這個少年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存在,但是光是帶着陳昀來見他這件事,就已經可以原諒他一百次了。
咖啡上頭飄着一縷白色的煙氣,除了俞忍像個孔雀似的不停撥弄自己的神態,另外兩個人就像是凍僵牛奶一般,呆愣着,誰也開不出第一口。
陳昀只能把離得最近的咖啡攪來攪去,就像是攪動着自己的心。
許久,俞忍開了第一口,他說:“喝多了,我去上個廁所,你們隨意。”
他離開以後,狄珥茗澀澀開口,眼神間有着愧疚:“你過得還好嗎?我聽說你沒有繼續畫畫了,是真的嗎?”
一來就打了個直球,陳昀躲閃不及,被這苦澀糊了一臉,慘白道:“沒什麼感覺了,所以不想繼續畫下去了。”想了想,陳昀硬着頭皮又問,“你呢?”
離開了初中,陳昀已經不再管故人那些事,對於狄珥茗的那些事情,全部都截止在了那一次嘶聲裂肺的大吼大叫和陳媽不斷彎下的腰上。
每鞠一次,都重重砸在陳昀霜做的心尖上。
“挺好的,過去的事情你沒必要念念不忘……”狄珥茗眼眸垂了垂,已經張開了的臉,與初中相比更加沉穩,“我手受傷的事情,罪不在你。”
“咚……”骨瓷小勺子突然重撞在黑色骨瓷杯子上,牛奶紋水圈散開,投射在陳昀眼眸裡,紛紛擾擾凝聚在淡淡水霧中。
陳昀想起陳媽一遍一遍說着“對不起”,也想起狄珥茗的媽媽一聲高過一聲的嘶吼,如同雨點的淚珠砸在地面上,以及她野獸爪子重重打在身上的觸覺,一切都那麼近。
良久,陳昀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用全力微笑着,用凝固的微笑無聲的詢問着狄珥茗。
狄珥茗上齒咬了咬下脣,慘淡一笑,如同壯膽一般仰頭喝下整杯滾熱咖啡,目光炯炯,眼中含淚,更多的是一種即將面對自己的豁然。
他臉頰紅紅,在和煦陽光中被染成夕陽紅。
“當年的事情,跟你沒關係!”狄珥茗把手鄭重放在桌上,“陳昀,你仔細看!”
其實就算是仔細看,也看不出什麼。
粗糲大手虎口到手腕處有一條隱約可見的暗色痕跡,縫過針,變成了一條猙獰的蜈蚣,它雖然生長在手上,卻沿着手臂蠶食着心房。
陳昀不懂他給自己這條疤痕是什麼意思,但是在看到的那時候,還是顫抖了一下。
狄珥茗大大吸了一口氣,說:“看到這條疤了嗎?其實這條疤不是你撞的!”
“什麼意思?”
“我說,我的手受傷跟你沒有太大關係!”狄珥茗臉漲成豬肝色,“比賽輸給你以後,我回家打算做點飯,沒想到在切菜時候,切到了自己的手。我的手就是在那個時候廢的,至於見你那次,只是把傷口撕裂了而已。”
他說得很清淡,彷彿這件事情並不是發生於自身。
狄珥茗情緒忽然激動,一把抓住陳昀:“你聽懂了嗎?跟你沒有關係!我自幼學畫,將來想要成爲一名畫家,但是遇見了你,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不過是一介凡人。凡人怎麼能夠跟天才比呢?所以我怨恨。但是這些怨恨也好、自卑也好,都只是我自己懦弱的象徵,跟你沒關係!”
陳昀苦笑:“怎麼跟我沒關係……如果不是我,你不會……”
狄珥茗痛苦地抓了抓腦袋:“本來就不是你的錯,技不如人還怨懟,是我自私自我。發生了那件事情以後,我沉浸在痛苦中,以爲是因爲你,可是就算沒有你,也一定有其他人啊,所以這是一道坎,讓我重重跌倒,再告訴我,我不適合。等我明白這件事情,想要向你道歉的時候,你已經轉學了,這麼多年,我一直想見你一面,只是想告訴你——”
“——對不起,錯不在你。”
風難得溫柔,吹動林稍,陽光破穿雲層,被稀疏樹芽分割開來,最後在兩人的咖啡桌上搖晃。
咖啡搖曳,陳昀掩面,俞忍靠在咖啡廳門外,雙手插在褲袋裡,擡頭望着天。
陳昀心想:“啊!”
身子往前一傾,撞在咖啡桌上,弄得咖啡倒在桌上,滴落一地深褐色的污漬。
服務員態度友好的上前,爲陳昀換了一個白色的骨瓷杯。
整個過程,陳昀都縮在椅子裡,一言不發,只有聳動的肩膀在述說着他此刻的心情。
無盡世界,蒼茫人生。
陳昀想:“真是傻~逼了。”
狄爾鳴說:“我是不能畫了。但是我希望你繼續畫下去,你有那個天賦,就是老天爺讓你吃那一碗飯,每次我看到你的作品,都很想知道你腦袋裡面到底有些什麼與衆不同。如果可以,我想要默默支持你。”
陳昀抱頭埋首,遲遲不說話,狄爾鳴有點急,生怕陳昀死心眼什麼都想不通。
但是陳昀並不是死心眼,反而通透豁達,以前他以爲是這件事情禁錮了自己,所以不敢打開那扇門,但是到現在他才發現那扇門一直敞開。
順應本心,順勢而爲。
陳昀痛苦心酸許久,卻嘆息一聲,覺得是時候拿起畫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