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惹惱了我!”蛇面女艱難地向前邁出一步,一滴又一滴的鮮血自其抓着百解的手中掉落。
稱心瞠目不語,極力維持着幻像。他面色慘白,額頭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身軀如同被暴風雨摧殘的花枝,止不住地顫抖。
“幻瞳,別以爲依仗着影麟,我便不敢動你!大不了殺了你以後,我自去向尊主領罰。”蛇面女咬牙切齒地攥緊手掌,以百解割裂掌心之痛,奮力抵抗瞳術所引發的恐懼。
稱心無法作答。他雖擁有幻瞳之術,卻也不過是名十六歲的少年。這是他第一次使出如此大範圍的瞳術,此時的他,頭腦陣陣暈眩,眼前一片模糊,已然達到了極限。
“天道不公,改天換命,爲達此志,萬般皆舍!我等死且不怕,便是地獄亦要硬闖一遭,豈可懼怕區區一隻畜生!”
隨着蛇面女的怒吼,瞳術轟然失效,衆武士紛紛清醒過來,如臨大敵般將稱心團團圍住。
森寒的刀光下,稱心合起痠痛難當的雙眼,悽然一笑:這樣死了也好,就當是償還布加特一命吧。他不會武功,瞳術既破,已無路可逃。
“你想對我的人做甚!”煞氣四溢的聲音自衆人身後響起,一人疾步而來。他面戴烏木面具,身形挺拔如鬆,即使匆忙行走也無損其卓爾不羣的氣度。在其身後,四名隨從亦步亦趨,緊緊追隨。
“影麟,你終於來了。”凝視着來人,蛇面女語調陰緩,一句簡單的話語裡竟似包含有諸多情緒。
影麟緊步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稱心。透過烏木面具,他深邃的雙眸似暗夜中的海潮,捲起無邊黑浪,“好一個風煙閣主!你與玄武多番對我挑事,我並未與爾等多做計較。如今大事在際,你竟敢私自扣押我堂得力之人,到底是何居心?”
“影麟你休要血口噴人!分明是幻瞳私闖本閣,圖謀不軌。我將他押下只是迫不得已。”蛇面女立即不甘示弱地叱回。
玄武堂與影麟堂雖同在萬舍教下,然兩堂多有摩擦,關係極不融洽。雖說她扣押幻瞳的確是爲了打擊影麟,但於明面上卻不可給對手留下任何口實。無數次的交鋒,令她深刻地體會到此人睚眥必報的本性,若是被他抓到了把柄,絕對會被整治得不死也要脫一層皮。因此即使雙方心知肚明,她亦要據理而言。
“既然你我各持一詞,不若依照江湖規矩比武對決,以勝負解決紛爭。”影麟淡漠提議。
“你休想詐我出手。”蛇面女冷哼一聲。這麼些年來,她與影麟明裡暗裡不知比試過多少次,若單論武功,她實非對手。
此時的稱心,因影麟暗送的內力,精神已然舒緩了許多。他掙脫影麟的攙扶,以下屬之禮退居一旁。大敵當前,不可示弱,更不可令堂主分心。
影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雙手負於身後,忍辱負重般地對蛇面女說道:“大事在際,你我不應同室操戈。此等小事,何需你我動手,就讓各自屬下比試一番吧。”
“哦?”蛇面女轉而看向他帶來的四名不起眼的隨從,不由嗤然一笑,“你想憑這幾人勝我?”
她身爲風煙閣主,眼光自有毒辣無比。觀此四人腳步虛浮,目中無光,武功修爲應是極淺。似這種人,她在場的每一名手下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殺掉十個八個。
“廢話如此之多,莫非你是怕了我不成?”
蛇面女並不理會影麟的冷嘲熱諷,而是再次仔細觀察那四名隨從。
此四人,由始至終表情不變,似是胸有成竹。武功如此低微,卻是這般神態,難道他們掌握着奇異的陣法不成?又或是此四人只是障眼之法,實則影麟暗中藏有高手,只等她應下,便衝出來替換四人。
她警惕地四顧,卻一無所獲。能在她全力偵查之下仍不露痕跡者,怕是隻有似方纔闖入地牢的黑衣男子那般的絕世輕功高手了。而且就算是絕世輕功高手,遇到她的風煞,怕是也只能望風而逃!
即使如此,她仍是留了個心眼,謹慎地說道:“比試是由你提出,人選應由我定。我提議,此次比武必須使用在場之人!”
此刻,她的身邊圍有二十餘名手下,俱爲風煙閣精銳。不僅比影麟之人多了數倍,而且皆是武功高絕的殺手。幻瞳的瞳術既已被她喝破,就算他再次出手,應也不足爲慮。
“可!”影麟大度地揮手,卻只讓那四名隨從上場。
見他如此有恃無恐,蛇面女心中不免嘀咕:影麟做事向來穩重,這四人莫非是高手喬裝?然而此四人皮膚枯乾,面色少血,根本不像武林高手,反倒像是病入膏肓之人。憑她的眼光,就算是高手易容,亦可從其站姿動作中窺出端倪。可是無論她如何仔細觀察,也察覺不出此四人之中有任何一人能有高深的功力。難道此四人功力之高深已臻至連她也無法看破之境?不,不可能!且不說倉促之間,影麟不可能請到如此多的無名高手,二人所提的乃是以屬下相試,就算真有此等高手,又豈會甘居於人下?
她思前想後,心中隱有不安,卻不知從何而來,只得示意衆手下小心提防。
場地中央,四名隨從如石像般漠然站立。二十名風煙閣武士謹慎且兇狠地盯住他們,慢慢圍攏接近。
爲首武士試探着揮刀,一名隨從應聲而倒。他毫不猶豫地再次出刀,將另外三人一一砍倒。
一招即敗?蛇面女不禁愕然。這哪裡是高手,簡直連不會武功的普通人還不如。
“堂主,我們勝了。”爲首武士回首稟報,亦是面露詫色。
蛇面女疑惑地上前查看,四名隨從確已重傷倒地。她擡頭向影麟喝問:“你此爲何意?”
與他相爭十餘載,她深知此人不僅足智多謀,性情亦是堅忍如石,無人可撼,絕非輕意認輸之人。
“我只是以你所長之道還贈於你罷了。”影麟答得雲淡風輕,似勝者般昂然立於場外,未曾移動半步。
蛇面女正在思索他此語之意,隨即驚異地看到,那四名重傷的隨從正從地上僵硬地爬起。
此四人動作遲緩,表情麻木,對自身血淋淋的傷口完全無動於衷。淒冷的月光映照着詭異的動作,猶如一隻只剛從墳墓中爬出的殭屍!
爲首武士面色一沉,刀鋒重向四人揮去,不僅將其頭顱斬落,亦將其四肢斷去。他乃統馭殺手之人,本就心狠手辣,殺人於他不過是尋常之事。便是殭屍,他亦要其死無全屍,看它們還如何作惡!
四具無頭身軀一一倒地,再無動靜。蛇面女方暗自鬆了口氣,卻發現自其斷口處,暗褐色的血液汩汩流出,似蚯蚓蠕爬,徐徐漫向她的腳面。
“他們是血毒人!”她尖聲驚叫。
心中的不安落於實處,她的眼中俱是追悔。她早該發現的!此四人皮膚枯乾,面色少血,正是長年服食毒物的特徵!
“答對了。”影麟撫掌相贊,嘲意如冰,“聽說風煙閣近來對毒之一道頗有研究,除了風煞,竟然連情幻這種禁藥都敢公然使出。爲回饋厚賜,我特意尋來珍稀的血毒人,以供閣主研究。”
“快散開!”蛇面女向後疾退,並朝武士們急吼。血毒人一旦出血,嗅之便會內力全失,弱如稚童。
“不知閣主對我回敬之禮是否滿意?”
影麟緩步向她走來,隨手將場中武士一一擊倒。衆武士吸入血毒,內力全失,完全不是其一合之敵。
他來至蛇面女面前,居高臨下地審視着她,“我說過,別逼我出手,可是你卻一而再地做着同樣的蠢事。”
“同在一教,你不能對我出手。你若膽敢對我出手,尊主必會懲罰於你。”蛇面女失去了內力,話語似也失去了力量,“你我之爭,不過是太子與四王之爭的縮影罷了。你我各爲其主,我所做的一切都在尊主的默許之下。”
“既是各爲其主,我現在也僅是反擊而已。”影麟毫不留情地起掌將她擊倒,高高俯視着她躺倒於爛泥污血之中,“你說你我之爭源於太子與四王之爭,那便以太子與四王的輸贏來解決你我間的相爭。似今日這般私自扣押我屬下之事,若有再犯,我必將回以令你畢生難忘的厚報!”
似是感到深深的厭惡,他在蛇面女漂亮的衣裳上蹭去足上的污跡,拉過稱心揚長而去。
蛇面女躺倒在自家冰冷的院內,半晌爬不起來。她目中恨意滔天,心中無聲發誓:此爲風煙閣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總有一天,我要將你也踩入這爛泥污血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
星月無聲,層檐寂寂。
影麟帶着稱心沉默地飛越過棟棟房脊,快到皇城之時,纔在一處隱匿的轉角將他放下。
望着一直一言不發的影麟,稱心嚅囁地說道:“屬下擅離職守,私闖風煙閣,惹下大禍,請堂主責罰。”
影麟回眸,靜靜地看着他,“當初你入教之時,我曾允你可爲族人報仇。然你以身犯險,實是愚不可及。”
“是,屬下知錯,必不再犯。”稱心深深垂首。
影麟盯他良久,方再次開口,“情幻之事你可曾查到線索?”
“屬下查到風煙閣主手中的情幻乃是源自四王。”
“既是源自四王,此事你不必再查,我會給你個交代。然出府之事,你打算如何對太子解釋?”
“我離開之時,曾以‘見到比武場上有人身亡,因而心中不暢’爲由,請太子殿下允我去舞坊小住幾日。太子殿下不僅允我,還準我在武林大會期間不必到場。”
“太子對你倒真是寵信。”影麟平波無瀾的眸中似渡上一層暗光。
“是,太子殿下對我極爲寵愛,些許小事必會允我。”提及太子,稱心低沉的情緒略有緩和,“我必要爲他爭得皇位,絕不能讓四王那個小人陰謀得逞!”
影麟不置可否,“我身有要事,暫時不會回府。你在府中可與王陣配合,務必小心行事,不可再出差錯。”
“我有瞳術,府中無人可以傷得了我!”稱心爲了證明什麼似的,急急說道。
“瞳術定要慎用!”影麟忍不住叮囑,“你是幻瞳一族之事萬萬不可被人察覺。”
“是。”
見他似是要離去,稱心心中一慌,不由緊緊拉住他的袖角。
“還有何事?”影麟凝視着他,等他開口。
稱心卻固執地拉着他的袖角,垂頭不語。以前一直未覺,直到蛇面女提及,他才霍然發覺,其實他一直在被影麟默默地保護着。犯下如此大錯,卻未受懲罰,令他心中極爲不安,似是隻有得到了重罰,纔會覺得好受一些。
瞳術耗盡了少年的心神,使他看起來脆弱得像個失去靈魂的瓷人。默待片刻,影麟緩聲問道:“你可是中了血毒,或有何不適之處?”
稱心哆嗦着嘴脣搖了搖頭,終於將布加特與其兄長之事斷斷續續地講了出來。他武功不濟,也無甚內力,血毒對他並無效用,然而布加特之事卻在其心中留下了一道無法磨滅的巨大創口。
“我鑄此大錯,是否已然罪無可赦?”他倉惶地擡起雙眼,望向面前之人,如同落水之人望見了浮木。
沉默地聽他講完,影麟緩緩開口:“我見過你口中的胡族少年。那孩子雖然性情執拗,卻並非短命少夭之相。況且我來時見到他已被人救走,應無性命之憂。”
“真的嗎?”稱心長長地舒了口氣,仍是不放心地追問,“你沒有騙我?”
“我何時騙過你?”影麟語聲一頓,聲音轉爲嚴厲,“倒是你,可還記得進入皇城之前,我曾告誡過你何言?”
“你再三告誡我,一旦抉擇,便須義無反顧。捲入皇族奪嫡的漩渦之中,斷無全身而退之理。”
“你現在可有悔意?”
“不,我不後悔!”稱心激動起來,“加入聖教之日,爲改天換命,我已誓死捨生!爲報全族之仇,我更不懼死!可是……”
影麟打斷他,“那你可還記得當初我們爲何會選擇太子?”
“四王看似忠厚,實則陰險,這樣人不配爲皇。太子雖然貪玩,心中卻有大抱負,而且他答應過我,一定會做位好皇帝。”說起太子的承諾,稱心的雙眸之中煥發出奪目的光彩。
“四王的心胸與當今皇帝相比如何?”
“當今皇帝心胸寬廣,廣開言路,從諫如流,與四王的虛僞做作,判若雲泥。”
“心胸寬廣的皇帝爲了鞏固皇位尚且斬絕親兄弟的後嗣。你可知道,如果太子落敗於四王之手,等待他的將會是何等樣的下場?”
稱心身軀一顫,半晌方道:“以四王的秉性定會對太子殿下趕盡殺絕。”
影麟深深凝望着他,語聲沉重,如錘擊石,“你我一路荊天棘地艱行至此,無論你是爲了寵信你的太子,還是爲報幻瞳一族的血仇,又或是通過聖教破除己身的劫命,唯有一行到底,斷無回頭之理!”
“是!”稱心繃緊雙頰,烏瞳之中重新燃起鮮亮的豔光。
“錯事已鑄,多想無益。”影麟擡起手,緩緩撫住少年單薄的肩膀,“如今我計得行,以你所處之位,若有踟躕,必會牽連旁人。”
“我絕對不會牽連到旁人!”稱心目光一沉。
“隨我入教之時,你曾立下過何種誓言?”
“天道不公,改天換命,爲達此志,萬般皆舍!”
“天道不公,改天換命,爲達此志,萬般皆舍。故而我教名爲萬舍。當初我救下你後,之所以引薦你入教,亦是因爲你身負幻瞳一族的必死劫命。天命浩劫下,無人可逃,無路可退。既然如此,我等便是粉身碎骨,亦要改了這不公的天,換了這必死的命!如果這種堅持是錯,我會陪你一錯到底!”
仰望着濃黑如墨的夜空,影麟雙目之中迸發出星辰爆炸般的不屈之意。
“嗯!”稱心重重點頭,決然轉身,向皇城走去。
影麟凝目相送,望着少年出示令牌進入皇城,直到他的身影完全被黑暗吞沒。
幽暗的陰影中,他矗立良久。
陰鬱的夜風帶起深寒,拂過他的長袍與烏髮。須臾之間,人去影散,唯餘輕嘆,嫋嫋徘徊:
是我看錯了嗎,爲何他的命火如此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