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快醒醒!”
睡得正香的銀霞,被耳畔邊急促的叫聲吵醒。她翻身不理,繼續補覺。她可是天快亮了纔回來的,現在正困得緊呢。
“再不起來要遲到啦!快點起來啊!”
身上的被子被人一把掀起,銀霞閉着眼睛,不滿地將被子摸回。
“今日徐大師在東校場選人,你到底還去不去了?”耳畔邊,那名女子的叫聲越發焦急,“再不去可就來不及啦!”
銀霞一驚,猛地睜開眼睛。面前,着裝完畢的鄭明秀,正在對她大吼大叫。
糟糕,差點耽誤大事!
她一下子坐起,手忙腳亂地套上舞裙。鄭明秀在旁幫她戴上佩飾。
正在此時,報時鐘聲開始響起,銀霞一把抓起鄭明秀,如同被踩着尾巴的貓般,驚急地衝了出去。
好在東校場離住所不遠,當鐘敲完之時,二人剛好同時跨進大門。
一邊喘息,銀霞一邊飛快地整理舞裙,心中暗自抱怨:公子夜的這條舞裙穿起來實在是太繁瑣了。聯想起昨夜之事,她怨意更重:此人總喜歡把簡簡單單的事弄得複雜而又神秘。
“關門,後來之人全都不許放入。”
門旁傳來一名男子威嚴的話語。他的聲音低沉悅耳,仿若玉蕭吹出,雖只短短一言,卻抑揚頓挫得似有旋律。
“是,徐大師。”一個女人恭敬地答道,聲音聽着有點耳熟。
“天啊,徐大師就在這裡!”鄭明秀小聲驚呼,伸指捅了捅正在低頭整裝的銀霞。
銀霞尋聲望去,只見門的另一側,一名容貌秀美的男子正與三總管溫慧並排站立。
他的身材算不得高大,僅比溫慧高出兩指,比例卻極爲勻稱。明明是男子卻給人以豔麗的感覺。此時,他雖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嚴肅表情,眉目間仍帶出一股難以言傳的風韻。乍看之下,他不過二十四五年紀,但一雙鳳目所流露出的威儀,卻只有歷經風霜之人才能擁有。
男子瞥了銀霞一眼,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所有到場的舞姬皆正裝打扮,只有此女素面朝天。
溫慧也注意到了銀霞,眼中飄過一抹笑意。這位姑娘還真有意思,一張素顏配着一身華麗之極的舞裙卻似理所當然般自在。
聽到溫慧對那名男子的稱呼,校場內的舞姬們立時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
“他就是名滿天下的徐子瞻徐大師呀?”
“好年輕,好漂亮哦!”
“不對呀,徐大師成名已有二十餘載,就算他十幾歲時出道,如今至少也該有三十以上了吧?”
“會不會是他的徒弟?”
“可是剛纔溫總管明明稱他爲徐大師。”
“真不知他如何保養,竟顯得這般年輕。好羨慕啊,要是我到他這般年紀也能像他這樣就好了。”
徐子瞻靜立門旁神情淡漠,充耳不聞舞姬們的議論。
在他的命令下,校場大門正被緩緩合起。
此門由硬木所制,厚達三指,外包雕花銅片,極其沉重,兩名健碩的莊丁分左右用力,卻只能將之極慢地推合。
就在大門快要關起之時,一名鮮服舞姬匆匆趕至。見此情景,她忙用細白的手指扒住門縫,對莊丁苦苦哀求:“兩位大哥,麻煩您二位幫忙開一下門。我並非故意遲到,只是畫妝誤了些時辰。”
兩名莊丁爲難地停下,轉頭望向下令之人。
溫慧瞅了門外的舞姬一眼,對徐子瞻低聲懇求:“這位姑娘我認識,是錦麟齋推薦而來,舞跳得不錯,您看能否通融一下?”
徐子瞻卻把臉一肅,“練舞如練兵,不能守時者,不配在我手下練舞!”
他的聲音極爲沉冷,秀美的臉上一派嚴正,竟隱約散發出肅殺之氣。本是喧譁囂鬧的校場,因他一言,突陷靜寂。
練舞如練兵?這句話倒是新鮮!銀霞不由對這位徐大師來了些興趣。
“聽見徐大師說的話了沒有,還不快把門關上。”溫慧轉頭對莊丁令道。
大門合起,被阻隔於外的女子拍門大哭。痛悔之音聲聲傳來,令聞者心有慼慼。
徐子瞻的目光轉向校場,剛纔還嘰喳如雀的舞姬們忽然噤若寒蟬。他昂首闊步,登上高臺。所經之處,舞姬們如紛紛驚鳥,退讓兩旁。
高臺之上,徐子瞻掃視過全場,威嚴開口:“我是徐子瞻,從今日起就是爾等教習。爾等應該聽說過,溫府的賀壽舞需要百名舞姬,然而此處卻有二百餘人。故此,爾等當中,必會有半數以上被淘汰。欲留之人就必須奉我爲帥,遵我號令,否則的話現在就給我出去!”說罷,他極具氣勢地朝大門一指。
全場鴉雀無聲。
停了片刻,他再次開口:“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既然無人離開,那我先聲明一下規矩。我的規矩是:基本功不過關者,不留!着裝不合規範者,不留!學舞不用心者,不留!我不管你們有何來歷背景,在這校場之上,我就是你們的主帥,你們是我手下的兵卒。違我命令者,一律不留!”
數個不留之後,他鳳目含威地再次掃視過全場,提聲喝問:“都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全場舞姬齊聲回答。能通過溫慧初試者,均非泛泛之輩。雖有人心生膽怯,卻大都躍躍欲試。
“現在開始基本功測試。”
從高臺邊退開數步,徐子瞻的身子霍地向後彎去,做出標準的下腰動作。接着一個軟後翻,他撐地立起,雙臂如燕般展開,右腿緩緩地舉過頭頂。停了一會兒,他身體前傾,右腿向後甩去,後背如弓般仰起,腳尖觸頭,凝頓不動。
他所做出的動作,雖都只是舞者日常修習之功,卻剛柔並濟,進退有度。似有一首無聲之曲,伴之起舞,響於在場衆人心間。
一番動作過後,他輕盈收式,口氣平淡地說道:“依次到臺前做上一遍。做不到的,現在就給我自覺離開。”
臺下舞姬一片騷動。數名混水摸魚者,黯然離開。其餘舞姬被溫慧編成八列,在臺前順次演練。
高臺之上,徐子瞻逐排查看。他的眼光十分挑剔,凡動作不準者,皆被他一一指出。隨着他的手指,臺下溫慧令莊丁,將人請出。一輪下來,一下子淘汰了五、六十人。
上午匆匆而過。
午飯後,樂師奏響曲樂。徐子瞻示範了一首練習舞,令留下的舞姬仿跳一遍。此一輪下來,樂感不佳或節奏不明者又被淘汰了二十餘人。
銀霞跟着做了一遍基本功和練習舞。她自小習武,功底紮實,這些動作自然難不倒她。而高昌族向以能歌善舞著稱,簡單的練習舞對她來說也算不得什麼。
鄭明秀居然舞功不弱,與銀霞一同過關,二人被編於一隊。
兩輪下來,天色已晚。
徐子瞻整隊訓話:“今日規矩未立,便先饒過爾等。從明日起,爾等須着舞裝前來,且提前把妝畫好。做不到者,就不必來了。舞者連一身行頭都弄不整齊,你以爲是街頭賣藝的乞丐嗎?”
鄭明秀對銀霞偷偷吐了下舌頭:徐大師這是在說你呢。
銀霞對她眨眨眼睛,將頭一昂:不就是畫妝麼,這個我會!
散隊之後,二人回到客房,桌上已擺有熱氣騰騰的飯菜。過不多時,有丫環爲倆人送來同款舞裙及畫妝用品。整套舞裙從裡到外皆爲嶄新,畫妝用品也是一應俱全。
鄭明秀愛不釋手地把玩,不禁感嘆:“芸鳳齋的舞衣,蓮香閣的胭脂,雖是制式,但這些東西算下來也是價值不菲啊。這溫家還真如外界傳聞般,即富可敵國,又出手大方。”
“富可敵國是真,出手大方卻是未必。”銀霞不屑地把溫家之物掃到一旁,“依我看來,不過是在收買人心。”
鄭明秀歪頭看她,“姐姐似乎對溫家觀感欠佳,難道他家曾得罪過你?”
銀霞不欲多言,便說道:“我只是對徐大師的說辭不滿。不少域外之人來到中原演舞,許多有才華之人因無聲名,只能街頭賣藝,憑何被他說成是街頭賣藝的乞丐?他當他是誰啊!”她本是隨口說說,說到最後一句之時,卻真的對徐子瞻起了反感。
“姐姐大概有所不知,徐大師是一位有真本事的人。他麾下弟子各個名滿京城。雖然他人是嚴厲了一點,但那也是嚴師出高徒嘛。”
銀霞“哼”了一聲,不與她爭辯。
勞累了一天,吃過飯後,二人各自睡下。
一夜無話。翌日一早,倆人穿戴整齊,準時來到校場。
從此日起,徐子瞻開始將舞姬們編隊排舞。舞姬們的每一個動作,他都極爲嚴格,稍有不滿,即開口訓人。
“你的動作怎麼僵如木頭?別人吃米長大,你是吃木頭屑長大的吧。”
“這位小姐,你就這麼吝嗇你的笑容嗎?這是賀壽舞,要哭喪回家哭去!”
“瞧這爪子彎的,拎出去可以直接當猴了。你以爲這是在耍猴戲嗎?”
……
他訓人時表情平靜,口氣輕描淡寫,但話裡話外的惡劣語意,令好些被訓的舞姬眼淚直流。
如此過了兩日,徐子瞻不僅從早到晚、沒完沒了地排練同一支舞蹈,更苛刻地要求所有人必須面帶笑容,且動作整齊劃一。如有一人不笑或是動作不整,便須全員重新演練。
舞姬們均覺枯燥難耐,暗地怨言四起,但礙於徐子瞻的淫威,無人敢當面說出半個不字。
這日終於捱到午休時間。徐子瞻總結性發言:“我從未遇到過如爾等這般朽木難雕的蠢材。來的時候各個都自稱習舞多年,結果基本動作做不好不說,還成天苦着臉。爾等如此拙劣,竟也敢妄稱舞姬?實是玷污了曲樂。誰讓此地偏遠,也只得將就。先這樣吧,餵飽了再回來。”
舞姬們暗鬆了口氣,淚水默默在心中流淌:要人微笑,還要全體動作一絲不苟,這位徐大師哪裡是在把人當兵練,根本就是沒把人當人練啊!
飯後,舞姬們聚在一起休息閒聊。徐子瞻的陰影還籠罩當頭,沒人敢談論他,所聊話題都圍繞着溫家。
銀霞與衆人圍坐在一起,這才知道,原來這溫家有四位公子,以“文、才、武、略”定名。
她忽然生出一個奇怪想法,“文才武略,這位溫老爺當真自傲。再說了,他怎知定能生出四個兒子?若是少生一個豈不就湊不成這詞。”
“有什麼好奇怪的。他不知道,有人知道啊。”旁邊舞姬快嘴答道,“聽說當年有神算爲他算過一卦,說他命中必有四子。”
中原真是能人輩出之地,竟有如此神算。銀霞暗自稱奇,正想問問神算之事,衆女卻已將話題轉到了溫家的四位公子身上。
大公子溫浩文和二公子溫浩才都已成親,衆女沒興趣多講,所談論的都是四公子溫浩武。
“說起溫四公子那可真是絕代風華,名滿江湖。我聽說啊,他曾經一人獨挑江南水匪的巢穴,並且毫髮無傷。”
“他還曾單身一人獨闖江南十二連環塢,與十二連環塢的總舵主不打不相識,結爲摯友。那一役,至今仍被江湖傳爲佳話呢。”
“此次到溫家來,我最想見的就是溫四公子!”
“哎呀,我也是這樣想的!若是進了溫府卻見不到溫四公子,那才教人抱憾終身呢。”
“你們聽說過沒有?這次賀壽,溫老爺要爲他家的四公子挑選合適者爲妻。”
……
衆女正說得熱鬧,沉重的校場大門被人從外推開。
“哎,你們快看,是溫四公子來了!”一女興奮地大叫。
一句話如平湖投餌,衆舞姬紛紛如冒泡的金魚般,朝門口圍涌而去。
銀霞透過人羣看去,門口之人冷傲俊傑,卓然不凡,果然就是那晚遇到的白衣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