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紹風遠遠看到火起,騎馬奔至近前時,整個村子已化作一片焦土。他立刻跳下白馬,進村查看。
沿着燒燬倒塌的屋子逐一查探,這裡的所見令他觸目驚心。村內到處是燃木斷樑,每戶房屋裡,都躺着渾身焦黑的死者。他在一片灰黑中仔細搜尋,希望能找到劫後餘生者。然而結果卻令他失望,全村上下幾十口人,竟無一人倖存。
檢查過整個村子之後,他突生疑念:這些死於火中的村民大多死於牀榻之上,並且均無掙扎過的痕跡。火勢如此之大,怎會無一人驚醒?莫不是有人將這些村民殺死後,放火掩蓋?
他找到一具燒燬得不太嚴重的屍體,果然在要害處發現了傷口。
他的目中升起一道濃烈的冷寒,能做到這種地步的,恐怕只有那夥人了。究竟有何等的深仇大恨,要將全村人屠盡後又放火燒村,竟然連老人和孩子都不放過!
他的手緊緊握住劍柄,憤然上馬,沿路追去。
夜已過去大半,天邊翻滾起大片的烏雲,將殘缺的月遮擋得密不透光。天空暗如濃墨,漫天漫地,直潑而來,目之所視皆染陰霾。
想起剛纔所見,徐紹風胸中怒意似天邊的烏雲般翻滾不休。
江湖之上,雖因比武械鬥,傷人害命之事屢有發生,但即便是窮兇極惡的大盜,若非情不得已,也不屑去殺毫無武功的平民百姓。這夥人到底是何種的鐵石心腸,竟能向睡夢中的老幼婦孺揮刀!
似是察覺到他的怒意,奔跑中的白馬突然昂頭對天,“吐嚕嚕”地打了一個響鼻。
徐紹風忽然冷靜下來。
不對!這夥人殺人放火的手段如此乾淨利落,必定不是等閒的匪盜。自己實在不應輕舉妄動。何況小花還在他們手中,更該小心行事。
他強壓下心中怒火,勒住白馬,提氣運功。
運功一小週天後,寒天真氣的冰寒之意令他的頭腦回復平日的清明冷靜。
當前最爲緊要之事是將路小花從那夥人手中平安無事地救出來。
前方蜿蜒的小路上,影影綽綽地現出默然行進中的馬隊。
徐紹風拉動繮繩,示意白馬輕蹄緩行,藉助黑夜藏匿起行蹤,悄然尾隨在那夥人之後。
……
一道閃電劃破黑暗的夜空,狂風猛烈地將烏雲捲起。雷鳴過後,暴雨如瓢潑。
尚天華的馬隊冒雨急行。行了大約半個時辰,終於尋到一處破敗的小廟,暫避風雨。
小廟年久失修,暴雨之下,房樑落水紛紛。一行人魚貫而入,各尋安歇之處,傾刻間將小廟坐滿。尚天華走到佛臺旁一處較爲乾燥的地方坐下,衝路小花擺頭示意,命她坐在對面。
小廟裡,供奉了一尊高約三尺的佛像。因久無香火供養,佛像破損嚴重,已看不大清楚原來的模樣。佛像的左半邊臉上的彩漆剝落尤爲嚴重,露出裡面的暗色泥胎,使原本的慈眉善目,顯露出幾分猙獰之意。
劉海算讓程青協去找生火之物,供衆人取暖。程青協在小廟內轉了一圈,並無可用之物,便拆了佛臺前的貢桌,充作木柴。廟頂不停地滲水,貢桌早已被雨水浸溼。程青協引火去點,半天無法燃着,反而冒出一股嗆人的濃煙。
劉海算訓斥了他幾句,令他用內力先將木柴烘乾。程青協費了半天氣力,這才把火點上。
馬成戟坐在火堆旁,一邊擰着溼答答的衣服,一邊向孫木雷報怨,“老雷,你以後辦事可不可以不要那麼莽撞。害得我們有牀不能睡,要在這種鬼地方過夜。”
自從他們殺官劫銀之後,爲了快速遠離現場,已接連趕了數日的路,好不容易堂主同意在小村歇口氣,卻被孫木雷害得又要趕路。
孫木雷哼一聲,悶聲道:“我去值夜。”今晚堂主平白無故地讓他值夜,卻惹出這許多事端,他也憋着一肚子的無名火。他重新穿戴好蓑衣竹笠,冒雨出門。
一陣猛烈的風雨隨着他的出入直撲進來,程青協連忙起身將門關好。
過了些時候,門外的風雨雖不見停歇,卻略有減緩。小廟裡的衆人補覺的補覺,練功的練功,程青協一直守在火堆邊看火,此時也打起哈欠,半合上眼睛。
一屋子的人裡,只有路小花一人毫無睡意。她瞪着一雙無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火堆。
火光如狂蛇般扭動,忽明忽暗地映在衆人臉上,舞動出凌亂而詭異的灰黑節奏。被雨水打透的衣裳已慢慢烘乾,但內心深處那抺刻骨寒冷,卻仍令她不停地打着哆嗦。
……
暴雨來得極其突然,徐紹風全身被雨淋透。但他毫不在意,心中反而升出一絲喜意。這樣的暴雨正適合藏匿行蹤,使對方不容易覺察到他。
看到那夥人進入小廟避雨,他將白馬藏在較遠處的樹林裡,趁着雨勢悄然接近小廟,飄身伏上屋頂。
藉着屋頂的破洞探目下視,他的心臟不由陡地一跳。雖已預計了這夥人武力不凡,但一見之下,實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細觀這夥人的神態與呼吸方式,除看守火堆的青年人看起來武功較弱外,其餘幾人皆非尋常江湖好手能比。其中有一、兩人已臻至一流水準,爲首那名錦袍公子的功力更是高深。這麼多的高手聚集一堂,他不得不更加小心地隱藏自己。他仔細地把呼吸淡化在風雨聲中,並讓寒天真氣不停運轉,使體溫降至與室外溫度相同。
望着一直無眠、瞪大雙眼發呆的路小花,他的心中隱隱作痛。聽莫小雨說起,路小花被抓不過是六天之前的事情。然而,就在這短短的六天裡,竟使一向無憂無慮的她染上了憂愁。
憶起她曾經的燦爛笑容,他恨不能立即跳下去,將她擁在懷裡好好安撫。然而,這夥人行動快捷、訓練有素,顯非一般的江湖人可比,僅憑他一人之力,實是人單勢孤。
他深吸着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耐心等待時機。
時間隨着風雨點點滴滴地飄逝,徐紹風左右思量,卻始終想不出一個穩妥的辦法。要從這羣強人手中毫髮無損地救出不會武功的路小花,他實無任何把握。
他攥緊了拳頭,忽然暗恨起自己:什麼時候他才能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足以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雨水在他拳旁匯聚成汪,他心念一動,右手輕抓。無論如何,至少要讓她知道自己已經來了。
停了片刻,一件約指蓋大小的東西,被他塞入一處屋縫,向着路小花墜下。
寒光微閃,那件小物隨着下落的雨滴,輕飄飄地掉落在路小花的右手手背之上。
路小花初時沒有注意,只覺手背一涼。當她的目光不經意地瞟到手背,看到那件小物後,本如木雕般的眼睛爍然一動,裡面流露出詫異之色。
隨即她皺起眼眉,心中升起一團疑惑:是自己眼花了嗎?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手背。
“噠”,又是如同雨滴掉落,極輕地一聲。一件相同的小物再次掉落在她的手背上,觸感微涼。
路小花全身猛然一震,快速地伸出左手將那件小物攥在掌心裡。
是風大哥來了!她擡頭向屋頂望去,眼中沒來由地浮出一片濡溼。
正在此時,坐在對面閉目練功的尚天華忽然睜開了眼睛,目光銳利地看向她。
路小花心中一緊,急忙垂下頭去。
尚天華盯她看了幾眼,懷疑地問:“你的手裡有什麼?”
路小花將頭垂得更低,輕聲道:“什麼也沒有。”
尚天華疑心大作,沉聲命令道:“張開你的手!”
路小花雙脣抿起,卻將雙手攥得更緊。
“張開!”尚天華目光一沉,厲聲催促。
路小花身軀微微顫抖,停了一下,她翻起右手,張開手掌。
尚天華厲目閃過,她的右手裡空空如也。
“左手!”尚天華又道。
路小花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瞟了他一眼,緩緩張開左手。
她的左手裡除了一小片水漬外,也如右手般空空如也。
尚天華陰沉地盯了她片刻,重又合目練功。
片刻後,路小花嘴角微翹,露出一絲得逞後的笑容。
剛纔掉落在手背上的是兩朵小小的冰花,冰花已被她掌心的熱心融化,所以只留下一點兒水漬。
她重新將左手攥起,“小花,小花……”兩朵小小的冰花是風大哥在輕輕地喚她。他是想告訴自己,他已經來了,讓她不要害怕吧。
嗯,我不害怕!路小花忽然有了勇氣。
她眨了眨眼睛,擡手擦掉眼角邊的淚珠,故意向尚天華問道:“你好像很不安?”
尚天華聞言睜眼,眉鋒一挑,道:“我爲什麼要不安?”
路小花揚起下巴,做出一副鎮定分析的模樣,“你殺了官員,搶了貢銀,還因此殺害發現你這個秘密的村民。你一直不停地趕路,就是因爲心裡不安,害怕官差來抓你。”
尚天華冷冰冰地笑了,“你以爲我害怕官差?”他的眼中升起懷疑,“倒是你,身爲江湖中人,居然會相信官府?”江湖中人向來不與官府來往,而官府也對江湖上的紛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正所謂黑白兩道,井水不犯河水。
咦,江湖中人都不害怕官府嗎?路小花驚覺起自己崑崙小師姐的身份,改口道:“我是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你仗着武功胡亂殺人,即使不被官差抓住,老天爺也一定會懲罰你的!”
“如果真有神明,我期待着它的制裁。”尚天華薄脣譏諷地勾起,目中忽然閃動起如刀般清冷的光澤。
這個人的目光中總帶有令人害怕又費解的東西。路小花垂下頭不再說話。
尚天華盯着她看了幾眼,再次合上眼睛,專心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