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經徐子瞻的許可,樂師們不敢有所動作,全都眼巴巴地望向他。
反應過來的舞姬們忽然喧聲大作,校場之上如同炸開了鍋一般。
徐大師居然答應與一名默默無聞的舞姬比舞,這可是足以震驚大唐的消息哪!
溫慧走到溫浩武身旁,焦急地說:“四少爺,爲了溫家的聲譽,請你一定要去阻止這場比舞。”
“爲何要阻止?”溫浩武一臉淡漠,“依照江湖規矩,一旦雙方自願比武,任何人以任何理由阻止比武,都有違武德。”
“我的四少爺喲,此比舞非彼比武,你怎可依什麼江湖規矩?”溫慧急得跳腳,一時又辯不清楚。她剛要向前,卻被溫浩武阻住。
“我不准你去多事!”溫浩武義正詞嚴,神情肅冷。
溫慧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四少爺一旦認真起來,那可真是六親不認。
“吵什麼!”徐子瞻鳳目倒豎,厲喝一聲。
舞姬們一下子全都閉緊了嘴巴。
“爲她奏樂。”徐子瞻轉頭向樂師們吩咐。
樂師們互望了一眼,這才各整琴箏,重起舞樂。
“且慢!”銀霞卻出聲叫道,“這種軟綿綿、慢吞吞的曲子我可跳不來。”
“你想要什麼樣的曲子?”一名樂師出聲相詢。
“至少節奏要快成這樣。”銀霞邊說邊高舉雙手擊出節拍。
樂師們面面相覷,此女擊出的節拍快得非比尋常。
那名樂師對銀霞道:“姑娘想要的是西域舞曲吧,那我們可彈不出來。”
銀霞不信,“哪有樂師不會奏樂的?”
另一樂師面帶輕蔑地說道:“我輩所學皆爲高雅之曲,你那種只爲歡愉的曲子我們自是難以奏出。”
其他樂師也來附和:“是呀,樂乃君子六藝之一。講究的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此種市井之曲,我輩君子豈可彈奏。”
“你們這是故意刁難!”銀霞氣得大叫。
“非也。”公子夜忽然一本正經地插口,“江南樂師奏不來西域舞曲倒也並非故意刁難。”
“你是什麼意思,難道要我清跳?”銀霞瞪他一眼。哼,清跳就清跳。雖然沒有配樂,舞蹈魅力大減,但這也難不倒她!
“你先別急,我來試試。”公子夜對她勾脣一笑。
“什麼?”銀霞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卻見公子夜將摺扇攏回袖中,擡步上了高臺。他向樂師借了把琵琶,“噌噌”地試着弦。
“你會彈琵琶?”銀霞不大信任地發問。
“試試看不就知道了。”公子夜狀似隨意地撥了個快節奏的曲子,擡眉對她一笑,“這首曲子可能用得?”
銀霞心絃隨之一震,他所彈奏的正是自己曾對他提及的《山河日落》。
這是一首極爲歡快的西域舞曲,此曲手法複雜,不下苦功根本難以練成。當時他曾說會彈,她也只是聽聽,並未放在心上。
收起小覷之心,她仔細聆聽,“曲子可以,節奏還要再快些。”
公子夜微一點頭,加快了節奏。
“還要再快。”銀霞默數節拍。
公子夜臉上仍含着笑,眼神卻是一肅。他左手將琵琶抱緊,略調整了一下位置,右手指飛如風。
洶涌如潮的樂聲自他指尖流出,快如落珠。
“再快,……再快點!……”
隨着曲樂,銀霞忽地將手中彩練向臺上甩去。
彩練纏上臺柱。她借力擰腰,旋轉如飛地登上舞臺。
跳舞是高昌人的天性,但凡高昌族人從小就會跳舞。銀霞身爲公主,自然也不例外。
久違的故鄉音樂中,流淌在血脈中的舞魂被驀然喚醒。
足尖急點,彩裙急旋。一圈快過一圈,似火焰在熊熊燃燒。
琵琶聲聲,熱情似日,是族人們的歡聲笑語。
裙裾飛揚,熾烈如火,是火堆旁的恣意狂歡。
……
一曲結束,驚濤駭浪般的舞蹈震驚全場。
銀霞維持着最後的姿勢,一動不動,眼眶微溼。
曾記何時,戰火燎城,已有多少年不曾這般痛快忘情地跳舞……
腰間,一條溫暖的手臂將她扶起。銀霞回過神來,卻見公子夜笑意綿綿地望着她,盈盈眼波春水盪漾。
“好!”
旁邊有人高喝一聲。定睛看去,喝彩之人卻是徐子瞻。
臺下舞姬皆面浮訝色,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全都集中到銀霞身上。此女居然能得徐子瞻的稱讚?要知道,演舞數日,徐大師可是苛刻到從來沒有誇讚過任何一人。
徐子瞻不理衆人的瞠目結舌,接着評論道:“你這一舞,暫不論技藝如何,情感熾誠,其情可贊。”
“這話是什麼意思?”銀霞直愣愣地望着他。
公子夜“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將琵琶塞回樂師手中,他懶洋洋地解釋:“徐大師的意思是,你的舞跳得很有情感,可惜舞技不佳。”
“你是說我跳得不好?”銀霞瞪向徐子瞻,“那你來一段瞧瞧!”
“請將剛纔的曲子再彈一遍。”徐子瞻對公子夜點了下頭,走到臺中。
“剛纔的曲子可不好彈啊。”公子夜憐惜地望着自己的手指。
“勞煩。”徐子瞻淡淡地加了一句。
徐子瞻身後的樂師不禁憤憤不平,這個一出場就攪得雞飛狗跳的無賴男子,憑什麼讓徐大師對他如此客氣。
“怎麼,你想要彈?”面對緊握琵琶不肯鬆手的樂師,公子夜令人氣惱地勾脣輕笑。
在徐子瞻的一瞥之下,樂師心有不甘地遞出琵琶。
激涌奔放的曲聲再次響起。
徐子瞻如銀霞般旋身起步。令人驚歎的是,這本是女子所跳之舞,由他一名男子跳出,居然比剛纔銀霞跳時更顯華貴婀娜。
他邊跳邊加以評論:“剛纔你這裡的旋轉過快,氣勢雖足,卻與樂曲所表達的歡快不符。……這裡應該有個停頓亮相,你卻飛快地帶過。……還有這裡的抖肩缺少了變化,需要一個由快轉慢,再由慢而快的過程。……”
他不僅將銀霞所跳之舞分毫不差地重演一遍,還逐節點評。在場舞姬無不震服,號稱京城頂級舞師之人,果然名不虛傳。
舞畢,徐子瞻停步收勢,目光直射銀霞。
“你跳得真是太好了!”銀霞毫不掩示欣賞的目光,“居然會跳我們的舞,你不是瞧不起西域舞蹈嗎?”
“我幾時說過瞧不起西域舞蹈了?”徐子瞻眼中現出一絲詫異。
“你不是總瞧不起街頭賣藝的嗎?”銀霞想了想,他確實沒有直接說過,但話裡話外總在諷刺街頭賣藝的舞蹈。
“那又如何?”徐子瞻淡淡地道,“我來問你,我剛纔所評,你可服氣?”
“你跳得確實比我好,說得也很在理。”銀霞雖心有不甘,卻仍然誠實作答。頓了一下,她不服氣地道:“既然你跳得這麼好,爲何要讓我們跳那種軟綿綿的無趣舞蹈。”
“並非只有你喜歡的舞蹈纔是最好的舞蹈。”徐子瞻居然難得耐心地解答,“在這江南,人們喜歡的是悠揚優雅之舞。何況此舞乃是賀壽之用,當然要選氣派華美之舞。”
“就算這樣,但你要我們全都濃妝打扮,使每個人看起來毫無特點,就如同棋子一般被你擺弄。在我看來,這樣的舞毫無情感可言。”銀霞仍不服氣。
徐子瞻並未因她詰問而惱怒,目光中反而閃過幾分欣賞,“我且問你,要你數日之內,訓練出以前從未調/教過的百名舞姬登臺表演,你會如何去做?”
“這……”銀霞被問住。
徐子瞻向臺下掃視一圈後,說道:“時間緊迫,這百人雖經篩選,卻仍是良莠不齊,所以只能用‘技’來彌補。便是爲此才同樣妝扮,至少整齊二字可以輕鬆做到。”
見銀霞說不出話來,徐子瞻道:“你還有什麼不服氣的?”
“好吧,我收回剛纔罵你的話,任你發落。”銀霞坦然說道。但她馬上又加了一句,“不過這不關明秀的事,你不能責罰她。”
“你叫什麼名字?”
“麴銀霞。”
“麴銀霞聽罰!”徐子瞻忽然嚴厲地叫道。
“是。”銀霞垂眉低頭。徐子瞻的舞技確實在她之上,她心悅誠服。
“你不尊師長,本應立刻逐出,但看在你舞技尚可,現在又是用人之際,就罰你今日閉門思過。明日之後,再另行定奪,你可認罰?”
銀霞指着鄭明秀擔心地問:“她不用跟着我一起受罰吧?”
“她腳好之後可自行回來,你卻要再做審議。”徐子瞻嘴上說得嚴厲,其實已起了惜才之心。
“這樣挺好。”銀霞欣然點頭。自己怎樣都無所謂,只要明秀不用受罰就好。而且她的請求也算是得到了同意,她對這樣的結果很是滿意。
“現在,你二人都給我出去。”徐子瞻不再理她,轉向衆舞姬道,“我們繼續!”
“是!”衆舞姬如軍兵般轟然領命。
剛纔徐子瞻的一番言語她們也聽在耳中,對其恭敬之心再無異議。
銀霞扶起鄭明秀走出校場。公子夜與溫浩武也跟着出了大門。溫慧命人重新將大門關起。
校場門外,溫浩武正要向銀霞開口,公子夜卻搶先說道:“美人兒,既然剛纔我幫過你,你願不願意和我出去聊會兒天?”
“我要先送她回屋。”銀霞攙扶着鄭明秀往客房走去。
“那我在花園等你。”公子夜在她背後叫道。
“好。”
轉過頭,公子夜衝溫浩武挑眉一笑,“這位美人兒是我先邀請到的,你可不要和我搶喲。”
溫浩武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懶得與他言語,扭頭而去。
銀霞回屋安置好鄭明秀,正要出去,卻被鄭明秀叫住。
“銀霞姐姐,你先別走。”
“有什麼事嗎?”
銀霞回過頭來,卻見鄭明秀神情古怪地望着她,似有話要講。銀霞連問了幾聲。鄭明秀卻吞吞吐吐,半晌也未說出個所以然來。
銀霞安慰她道:“你無須在意剛纔之事。既然徐大師已經答應不會責罰於你,定會言而有信。”
她心裡記掛着公子夜找她之事,轉身出屋。
剛走到門口,鄭明秀卻又一次叫住了她,猶猶豫豫地開口:“銀霞姐姐你真的要和三少爺出去約會嗎?”
“你說什麼?”銀霞未聽明白。
鄭明秀期期艾艾地說道:“我不是想要阻攔你……雖然三少爺看起來風流俊逸、一表人才,但我聽說啊,他的紅顏知己可多不勝數呢。上至六十歲的老婆婆,下至六歲的小女孩,他都來者不拒。我來此之前,家人還特意叮囑,千萬不要和溫家的風流三少爺扯上半點瓜葛,以免壞了名聲。”
“你說誰是溫家三少爺?”銀霞的心忽地一沉。
“你不知道嗎?”鄭明秀奇怪地看着她,“剛纔約你出去之人不就是溫家的三少爺嘛。”
銀霞猛然變了臉色。
正在此時,屋外傳來幾聲彬彬有禮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