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艾離自噩夢中驚醒。內力暴動已然平息,頭卻鈍鈍地痛了起來,看來昨晚上的酒確實喝得過了些。
喉嚨似火燒般乾渴,她拉開身上棉被,趿鞋下牀。剛邁出腳步,不知被何物絆了一下,身子不由向前傾去。
“你要做什麼?”溫柔的話語聲中,一隻不算粗壯卻平穩有力的手臂攬住她的纖腰,將她扶起。
艾離恍惚迷惘地瞠大杏眼,一時未明身處何地。她任性地雙臂一張,緊緊擁住身旁之人。
“師姐……”季憐月手足無措,臉色通紅地說不出話來。
艾離回過神來,悵然若失地鬆手。似曾相識的場景,竟令她以爲那人又回到了她的身邊。
“師姐,你這是怎麼了?”看清她眼角邊的晶瑩,季憐月一下子慌了神。
“無事。”艾離扶着牀帳站穩,抑住澎湃如潮的情緒,“大概是酒飲得過了,憶起一些往事,以爲仍在夢中。”
“那喝杯茶吧。”季憐月沉默片刻後,爲她倒來一杯暖茶。
艾離接過茶杯,坐在牀邊大口地喝着。茶水溫香適口,令她激盪的心緒漸趨平緩。
目光一掃,她發現殘席已被收拾妥當,桌旁的椅子挪動了位置,想來是二師弟不放心她,留在此地陪了她一宿。
季憐月侍立在旁,待她喝完,輕聲問道:“還要麼?”
“還要。”艾離點頭。
季憐月默默轉身,又去倒了一杯,給她。
艾離接過,捧在手中極慢地喝着。
季憐月點燃一盞燈火,坐回椅中。他的目光並未在她的身上停留,而是靜靜地凝望着窗外。他表情寧和,眸色深深,彷彿坐上多久也無所謂。
“今日擂臺之事你打算如何處置?”艾離放下杯子,擡眸問道。他亦中了鼠魔亂之毒,雖然不猛然發勁便不會毒發,但怕是會耽誤他的正事吧。
“這些日子我結交了不少武林高手,況且還有四師弟、三師弟相助,再加上陸盟主的幫忙,支撐一日應是不成問題。”季憐月從容作答,目光並未從窗外移回。他腰背挺直,神色鎮定自若,似一株迎風而立的翠竹,即使被勁風吹彎了枝葉,身軀亦是寧折不彎。
窗外仍是一片昏暗,僅有一絲淺淡的金光自遙遠的山間極緩地溢出。他深深眸色,因那一線曙光,染上了點點淺金。
“就算如此,你也該早些與他們打好招呼。”艾離盯着他眸中的點點金光,出言提醒。她自是明白二師弟的守護之意,然而他已經爲她做得足夠,她不想再欠他更多。
“我這就去。”季憐月頷首,聽勸地站起身。走到門邊,他欲言又止地喚了一聲,
“師姐……”
“嗯?”
“……以後還是不要亂吃別人送的東西了。”
“嗯。”
“酒也少喝些,可好?”
“……嗯。”
“咯嗒”一聲,房門被輕輕關起,艾離的眼眸隨之一黯。
夢中,那人立身於一片刀光火海之中。無論她如何揮刀相救,最終仍是失去了他。她哭叫嘶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焚爲灰燼,片片消散於虛無的空中。
那般沉溺窒息的感覺,即使醒來,仍然重重壓於胸口,令她呼吸不暢。她下意識地捂緊胸口,手卻碰到了一個硬物。微微一怔,她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巧的瓷瓶。
這是那人初見之時送給她的。當初裡面曾裝有四顆珍貴的丹藥。後來被她用去一顆,爲救重傷的四師弟,再次用去一顆,如今瓶內只餘兩顆。
她珍惜地打開瓷瓶,一股清鬱好聞的異香撲面而來。
……數月不見,竟是如此思念。以至於剛纔夢醒之時,竟誤把二師弟當成了他。
……然而那人,對她到底是何種心思?
……他究竟想要做些什麼?爲何連稱心也不見了蹤影?
她的眼底掀起滾滾海潮,起伏跌宕,久久無法平息。
……
地牢裡,稱心與布加特被關在一處。牢房陰暗潮溼,唯有頭頂的小窗可以望見巴掌大小的天空。
由於稱心衣着華美、氣度非凡,布加特被認作是他的跟班。這也難怪,沒有根基的外族人想要在長安城裡立足,倒有大半會去富貴人家做家丁或保鏢。
不過布加特本人對此全無自覺。當他從稱心與蛇面女的談話中得知,這名與他年齡相仿的少年也是爲了追查“情幻”而來,他更是起了同仇敵愾之心。
他跟隨駝隊從高昌一路行來,自認也算是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種如同嬌花般華美的少年,情不自禁地想與之交好。不過令他煩惱的是,稱心自從進入地牢以來,就一直閉口不語,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布加特認爲他一定是在害怕,覺得他像嬌美的花朵一樣,需要精心呵護。
隆冬已至,深夜時分越發寒冷。慘淡的月光自頭頂的窗口/射來,可以清楚地看到磚石地面上泛起了一層青白的寒霜。
稱心靠坐在臨窗的牆角里,臉色也變得有些青白。布加特把身上的皮袍脫下給他,卻被他不言不語地推了回來。
這脾氣我喜歡!布加特自來熟地在他身旁坐下,湊過頭去,悄聲說道:“放心吧!我留下了記號,一定會有人來救咱倆的。”
見稱心仍是一副老僧入定的表情,布加特以爲他不信,便又說道,“我認識一個很會做生意的漢人奸商,那記號就是他教我留下的。那奸商雖然像狐狸一樣詭計多端,說過的話倒是像銅鑼般噹噹作響。要是他膽敢不來救我……”說到這裡,他揮起拳頭,加重語氣地冷哼了兩聲,“我們族長一定會把他揍成戈壁灘的!”
“戈壁灘?”聽到這個陌生的名詞,稱心疑惑地擡起眼來。
“你怕是從來沒有去過戈壁灘吧?”見終於引來他的注意,布加特得意地笑了起來,“戈壁灘只存在於我的故鄉,那裡有着好大的一片沙海。乍一望去,黃沙茫茫很是壯觀,然而你如果走近仔看,上面其實盡是些沙坑土包。有些地方還稀稀落落地長着駱駝刺和沙拐棗,東一簇西一簇的,就好像一個人頭頂長滿了刺毛頭蘚。”
想像着一個人被打成戈壁灘,臉上不是沙坑就是土包,原本的長髮被揪得東一簇西一簇,稀稀落落地變成刺毛頭蘚,稱心不覺“噗嗤”一聲笑彎了眼。
這一笑,如春風拂過荒野,遍地嬌花爛漫。布加特似得到冷泉潤喉,不由渾身帶勁地開講。
他從戈壁灘講起,講到他的族人,再講到他所崇拜的大哥,又講起了族長與漢人奸商……
稱心心事重重,本無意傾聽,然而聽着聽着卻心生嚮往:若是他的族人尚存,應該也像高昌族人這般的親密友愛吧。
不過對於布加特所講的搭救之事,他卻不以爲然。他堅信,影麟一定會來救他!因爲在影麟的計劃當中,他是不可或缺之人。只是沒有想到風煙閣主竟敢關押他,大概是想用他來對付影麟吧。想到這裡,他又悶悶不樂起來,但願不要因爲他的莽撞而影響到影麟……
清晨,耀眼的陽光照在臉上,稱心睜開眼睛使勁眨了數下。
略一動彈,有什麼東西自他身上滑落。他愣了一下,擡頭看了看對面冷得縮成一團的胡族少年,又看向身上的皮袍。這件皮袍外層看着骯髒破舊,蓋在身上卻十分厚實暖和。
布加特哆嗦了一下,打着哈欠醒來。發現稱心正直愣愣地望着自己,他溫厚地笑了笑,“你在擔心我嗎?沒事的,我壯得很。一晚上而已,凍不死的。”
他哈了哈手,猛地跳起來,用力揮舞着拳頭,然後向稱心伸出了右手,“這一活動就不冷了。你也起來活動活動吧。”
稱心雙目一翻,冷傲地扭過頭去。他自幼家逢劇變,母親臨死前將他託付給舞坊。爲了能夠生存下去,他一直在拼命學習。從小到大,不要說是朋友,連個玩伴皆無。同齡少年向他伸出友誼之手,是他多年以來壓在心底的渴望,然而他卻不能接受。影麟說過,他們所做之事危險至極,如果真心對一個人好,就不要與之有任何牽連。他連艾姐姐都能忍住不見,只是個胡族少年而已,完全不用理會。
“你會打拳嗎?”布加特並不在意他的疏離,彎腰抓住他的手,一把將他拉起。
稱心嗔怒地瞪他一眼,最終敗於他執着殷切的目光之下,輕輕地搖了搖頭。
“那我教你吧。”布加特目光閃閃發亮,似頭頂上的陽光。
“誰要學那種野蠻的東西。”稱心高傲地昂起了頭。
布加特未覺嘲諷,反而認爲他說得沒錯。陽光勾劃着面前少年精緻的側顏,似無比珍貴的玉器。
撓了撓頭,他嘿嘿一笑,“你的確不適合打拳,那我教你跳舞吧。我的族人閒暇聚會時都愛跳上一曲。”說完,他張開雙臂,粗獷豪邁地跳了起來。
“你這也算是舞蹈?”稱心目光中充滿了不屑。腳尖一點,他的身體輕盈地旋轉起來。
“胡旋舞!”
布加特興奮地叫了一聲,緊跟在他的身旁,快速地旋轉。
怎麼能被他比了下去!稱心咬了咬牙,立刻加快了速度。二人比賽般地旋轉着,像兩隻發了瘋的陀螺。
“哈哈哈哈!”
布加特最先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痛快淋漓地大笑起來。
稱心硬生生地多轉了一圈,這才止住力竭的身體。他雙手撐住膝蓋,急促地喘息着,嘴角卻不自主地高高翹起。
“怎麼樣,身體暖和了吧。”布加特笑眯眯地看着他,“認我當大哥吧,以後我護着你!”
“剛纔的比試分明是我比你強。”稱心瞪了他一眼,“怎麼說也是我當大哥!”
“要不然,歲數大的當大哥。”布加特不甘心地又道。
二人報了年歲。
“我是大哥!”看着布加特無可奈何的樣子,稱心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笑鬧了一會兒,布加特向窗外望去,“你說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夠出去?”
“放心吧,影麟一定會來救我的!”稱心在他身邊坐下,同樣望向窗外。“不過白天他不方便露面,恐怕只能夜晚前來。”
“喬大哥也一定會來救我的!就是他發現了風煙閣的蹤跡,讓我盯在那條巷子裡的。他天資聰穎、才智超羣,沒有什麼能難得住他。”
“影麟纔是最厲害的!”
二人互不服氣,不由爭執起來。
“要不咱倆打個賭,看看誰的人會先來救人。”
“賭就賭!”
過不多時,兩名少年已然熟識熱絡。
布加特問道:“你爲什麼要追查情幻之事?是因爲風煙閣曾經刺殺過你嗎?”他曾聽到稱心向蛇面女追問情幻,只不過二人對話的內容他並不太明白。
“我的許多族人就是因爲情幻而死。”仇恨的烈焰自稱心眼中熊熊燃起,“擁有情幻之人與我有滅族血仇!”
“據喬大哥所查,我大哥極有可能也是被情幻所殺。”布加特的聲音也沙啞低沉下去,“我大哥溺斃於路邊的水溝之中,他全身上下並無半點傷痕,在他周圍也沒有任何打鬥過的痕跡,捕快說他是醉酒後失足淹死。喬大哥覺得事有蹊蹺,暗中追查此事。終於被他查到我大哥臨死前的那日曾經得到過一筆鉅款。當天晚上,我大哥去滿樓春雨清歌坊觀看過歌舞,回客棧的途中就落入水溝中淹死。他斷定我大哥之死絕非尋常,應是死於仇殺。他說,我大哥是我族的第一勇士,能夠不留一絲痕跡輕易殺死他的人,即使在長安城裡也並不算多。他必定是先被人迷失了神志,纔會在水溝中溺死。他既然是在長安城裡死於仇殺,這風煙閣就最爲可疑。當他在擂臺上發現有名風煙閣的女子曾經使出過情幻,他判定我大哥極有可能就是死於風煙閣的情幻之下……”
溺斃於路邊水溝中的胡人!稱心越聽越是心驚,雙頰逐漸失去了血色。
只聽布加特繼續發狠地說道:“殺人償命!風煙閣殺死了我大哥,還害死了你的族人,我就算豁出這條性命,也定要讓他們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