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粗鹽渣子般的雪粒子斷斷續續地下個不停,遠山近樹皆披上素衣,天地間唯餘一片冷白。
爲了不影響比武,擂臺上的落雪不斷被人掃走,然而校場其餘各處卻是一地斑駁。來不及清掃的落雪被看客們踩踏之後,一腳下去便會濺起無數個污泥點子。數日以來,夜間每每落雪,清晨總會積起寸許厚的雪層,然而過了午後,校場上的積雪就會被人們踩得稀爛。如此反覆不停,似乎連老天爺也想參與到這場聲勢浩大的比武當中,並與人們樂此不疲地較着勁。看客們站在泥漿地裡,一邊咒罵着老天,一邊興致不減地觀看比武。
冬日冰封的擂臺盡顯肅殺,長達二十天的比武已臨近尾聲。天擂上的各門派早已不再藏私,壓箱底的絕技輪番使出,幾家大派互有勝負。人擂仍是終日鬥個不休,擂主換得跟走馬燈似的,那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獨行俠就不必說了,就算是那些小有名氣的武林世家,即使攻佔了擂臺,也沒有一個能守得住三日的。反倒是地擂早早成了定局。有艾離與季憐月兩大超一流高手共同坐陣,守起擂來並不如何費力。加之陸家請客的銀子花得如同流水一般,如今來這裡的挑戰者,大都是爲了交流武技。
只不過,如此一來,二人間那些莫須有的流言似乎已被坐實。對待流言,二人都默契地淡然處之,行爲舉止與往日無異。過得幾日,流言反倒淡了下去。
自從那日白浩晨到訪,在莫小雨的請求下,劉夏涼依然在小村莊裡療傷。徐紹風放棄比武,主動留下來照看守護。艾離則整日守着擂臺,等待尚天華的出現。
她很想會會這位衆人口中的青年高手。不料此人形蹤飄忽,一直未曾現身,不免讓她等得心焦。爲了打發時間,她偶爾上臺疏鬆筋骨,每每贏來陣陣彩聲,只是陸青青瞅她的眼神卻越發不善。艾離問心無愧,自是不跟她計較。而那陸氏兄妹們應是受到過其父的教訓,無人再敢當衆發難,暫算相安無事。
時間一天天過去,很快到了臘月二十八這日。此爲比武大會的最後一日,尚天華若是真對擂主之位有意,必會於今日現身。
這幾日來,艾離很喜歡倚靠在擂臺的角柱上曬太陽。此處因看不到擂臺上的比武無人願來,反倒清靜。只是陸青青也防賊似的守在她的身旁。不過這並不能影響她的好心情,早就跟她解釋過了,奈何不信,那可怪不得她了。其實艾離待在此處,也是爲了避免看到比武,進而眼饞到忍不住出場,畢竟二師弟纔是擂主。
正午是一天裡陽光最好的時候,在冷冬裡尤顯珍貴,艾離卻在百無聊賴地打着哈氣。直到一股不同尋常的異動,令她警覺地往校場門口望去。
校場門口,設有一處桌案,有名小吏專門負責登記新來的門派。今天是比武的最後一日,早已無新派前來。小吏樂得輕閒,在桌旁擺了壺小酒慢飲,手裡捧着本閒書觀看。
“登記。”桌案忽然被人敲了兩下。
小吏擡頭一看,面前站着一名瘦小精幹的青年。在其身後不遠,十幾名僕從簇擁着一位身着黑底錦袍,胸口處繡有一隻遍體通白猛虎的華貴青年。
“何門何派?”
“泰山派。”
“這個門派沒有記錄在案呀,是新成立的嗎?”小吏反覆翻找着面前的江湖名錄。
“以前曾叫泰山明空派。”
“這個倒是有。屬於地擂,就在那邊,別走錯了地方。”
小吏翻到門派所在之頁,提筆記錄。指點所屬擂臺後,他繼續悠閒地捧書觀看。
天下門派衆多,因種種原因沒來前來參會的門派並不少見。似泰山明空派這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中型門派,報了名卻遲來參會的,他自是不當回事。再者說,能拖到最後一日才趕來參會的,恐怕只有那些沒什麼本事,卻不得不來蹭些聲望的弱者門派了。
與門口小吏的隨意相反,校場內卻有各種目光望了過來。隨着那夥人走近,青年的面容變得清晰起來。他容顏秀美,神情卻極爲冷戾,走在擁擠的人羣中,身側處的看客們竟不自覺地避讓,生生爲他讓出一條路來。
好濃重的殺氣!艾離興奮地眯起雙眼,猶如發現獵物的大貓。
似是感受到她的視線,尚天華投來凌厲地一瞥。
艾離欣然迎上他的目光,一手枕着支木托腮相望,一手自然垂落,全身鬆軟地倚靠着角柱。
尚天華目中光芒大盛,死死盯住這名似乎與角柱融爲了一體的紅衣女子。他的眼瞳驟然黑瑩,目光似刀片般自她身上寸寸刮過,最後凝在她的右手之上,饒有興致地對着那白皙的手指一根根地研究起來。
一名賣胡餅的小販正要從地擂前走過,突然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小心後退數步,他猛然轉身,撒腿便跑。他不顧胡餅四散,不顧旁人咒罵,跑得雪泥飛濺,發瘋般地一路狂奔。剛纔的一瞬,他仿若踏臨無形地獄入口,感受是如此真切,彷彿只要再多行一步,便會當場丟掉性命。
殺意竟然凝練如實,果然是名好對手!艾離抑住滾滾戰意,勾起脣角,淺淡一笑。
她看似意態慵懶,實則若紅梅藏鋒盛開,乍見嫵媚,細品卻是志堅難撼。在高手眼中,這是一種邀戰的挑釁姿態。如若細看,她的右手正虛握角柱,凜然刀意不經意地繚繞而上,碗口粗的木樑彷彿化作她掌中刀柄,只要她意有所動,這把巨刀便會挾天地之勢,向着敵人當頭劈下!
尚天華不由緩緩停住腳步,暗沉的雙目中似有風暴聚涌而起。周圍惱人的嘈雜忽然失卻聲音,面前只有那一襲紅衣分外鮮明!
正在此時,那名精瘦青年來到他的身旁,對他低語數言。尚天華顰緊眉心,強把目光自紅衣女子身上撤離。
艾離輕咦一聲,詫異地望着他轉步遠去。
“看來他的目標並不在此處。”季憐月不知何時出現在她的身側,沉聲說道。
艾離挑了挑眉,無語地看着這個最近幾乎不在她面前開口的傢伙。
陸青青一把挽住季憐月的手臂,宣告所有權般瞪了艾離一眼。她亦看向尚天華,隨口說道:“那夥人似乎要去往天擂。”
正如她所言,尚天華在天擂前站定。但見精瘦青年上前一步,對着擂臺上剛剛險勝一場的少林僧宗伽朗聲說道:“泰山派前來向天擂諸位高手請教!”
“泰山之地向來是大小門派林立,何來泰山派之說?”
“我派原爲泰山明空派。不久之前,我派掌門將之改名爲泰山派。”
“笑話!泰山明空派不過是個百人小派,參加地擂比試都屬勉強,怎敢狂妄地來天擂挑戰?”
宗伽還未答話,臺下其它幾大門派裡已有人沉不住氣了。
雖說宗伽剛爲少林贏得一場勝利,不過少林高手多半疲憊不堪,尚有戰力者屈指可數。鏖戰至此,怎能讓不相干的新人趁機摘取了天擂這顆大果!
精瘦青年衝說話的老道士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說道:“您老這可就孤陋寡聞了,泰山明空派早已不是百人小派。我派掌門威震濟東,得衆門派齊齊來投,數月間門徒便逾越千人之數,如何不該來參選這天擂之爭?”
“大膽!敢說老夫孤陋寡聞。”老道啪啪作響地拍着腰間金鞘銀柄的大刀,怒然叫道,“你可知老夫是何許人也?論輩份,你們的宗掌門也要恭恭敬敬地尊老夫一聲師兄!”
“您老是金寂刀何昆定。早年乃是殺人無算的大盜,三十餘歲投到崆峒派門下。因得掌門器重,十餘年間攀至長老之位,並於掌門去世之時得其傳位,擢升爲現任崆峒派掌門。”
一番話講完,精瘦青年皮笑肉不笑地瞥向何昆定,“不過何掌門怕是教務繁忙,寡聞少見,宗掌門已於數月之前退位讓賢,現今我派掌門姓尚名天華。”
何昆定一臉陰霾地盯着這個把他生平講述無差,且反覆說他孤陋寡聞的瘦小子,一時間當大盜時的凶氣翻涌而出,抽出大刀喝道:“小子,說出你的姓名,某家刀下不死無名之鬼!”
“在下江韜,的確是個無名之輩。”精瘦青年背向暴跳如雷的何昆定,轉而朝四方看客微笑拱手,“不過我派新任尚掌門卻是位大大的英雄。諸位在京城或許不知,河南道已有過半門派因仰慕尚掌門威名而改投我派。”說罷,他退開數步,躬身請出尚天華。
何昆定臉色陰晴不定,他並不識得尚天華,卻識得他那一身殺氣。當他看到尚天華身後的僕從及其中一名僕從手持的武器之時,瞳孔猛地一縮,隨即閉緊了嘴巴。
尚天華掃視着幾家大派,倨傲開口,“本座原不想來參與這勞什子的武林大會,不過是貓貓狗狗們胡亂搭了幾個臺子,再攆出些猴子野雞亂鬥一氣。後來聽說一些平日見不到影的山妖老怪也被招引過來,本座倒是來了點興致。沒事過來鬆鬆筋骨,或許還可解些乏悶。”
“大膽!放肆!”
此言一出,如油入火,立刻引得衆人對他怒目而視,罵不絕口。就連不管擂臺上打得如何精彩也站如木樁的官兵們都暗自拔出了各自的腰刀。說那些江湖人是猴子野雞亂鬥一氣也就罷了,竟敢說他們堂堂禁軍是貓貓狗狗!或者……他在暗中諷刺太子是貓狗之輩?不過見到太子正撫着美侍的手耳語淺笑,並未關注此間,禁軍首領不敢打擾,揮手示意手下不可生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這見鬼的比武大會今日也就結束了。
面對衆怒,尚天華蔑然一笑,“自古英雄出煉獄,而今豪傑逞口舌。爾等若有真本事便去攻擂揚名,何需在此喴喳如雞。”
與這年輕人對罵自會失了風度,幾家大派掌門不由紛紛望向最先出言的何昆定,盼他繼續開口。豈料何昆定不知爲何閉目養神起來。不僅如此,他還暗暗傳令門人,任何人都不許在此時多嘴。
何昆定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他認出一些人與物來。畢恭畢敬地跟於尚天華身後的那十幾名僕從中,竟有幾位是他相識的濟東各派掌門。那幾人不僅收斂氣息,扮作僕從,看那樣子竟是對尚天華俯首帖耳。由此可見,泰山明空派統一濟東之說確屬實情。
看到脾氣暴躁的何昆定如此模樣,其它幾家大派掌門也很快發現蹊蹺之處。能當上大派掌門者,皆爲胸有城府之人,無一莽撞。情況不明,誰也不願去作那出頭之鳥。一時間,幾家大派在其掌門的暗令之下,全都忍怒靜觀。
“真是好笑!剛剛還鳴得響亮,一會兒的功夫就全都啞了聲音。說他們是雞還真是擡舉了他們。要灑家來說,他們如果真的是雞,也是一羣吃不得、碰不得的瘟雞!”粗聲粗氣的嗤笑聲中,一名威猛高壯的和尚自尚天華身後走出。
此人身高九尺,身穿麻黃僧衣,外披暗赤袈裟,右臂袒露,肌肉虯結。他的頭頂鋥光瓦亮,手持一口同樣鋥光瓦亮的巨大銅鉢。遠看起來,似帶有兩隻鋥光瓦亮的巨鉢。
“是兇僧二鉢!”
“賊禿,還我兄弟命來!”
“二鉢兄,你我何日再共醉一場?”
……
此僧出現,立刻引發一場不小的轟動。他外號二鉢,站在尚天華身後爲其氣勢所壓,並不如何顯眼,此時出現在衆人面前,馬上被無數人認出。此僧雖然號稱是佛門弟子,然喝酒吃肉,搶劫鬥毆,做事全憑喜好,除了沒有犯過淫戒外,其行爲與尋常遊俠無異。不過他武功獨到,尋常遊俠完全不是其對手。
二鉢洋洋得意地衝鬧哄哄的人羣擺了擺手,瞪向擂臺上的宗伽,“多年不見,你倒是逞起了威風。待灑家來稱稱你現在的斤兩,可否吃得下我這一鉢!”說着,他托起銅鉢,躥上擂臺。
宗伽鐵青着臉抱持戒刀,警惕地望着二鉢。他是少林青壯一派的翹楚,如何不識得二鉢。此僧乃是少林棄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