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肖府的馬車停在篷州城門外,車伕拿着通行文書給護城侍衛檢查,旁邊站着兩個俊俏的少年。肖辭經常往來於此,侍衛也眼熟了,倒是他身邊矮他半截的少年陌生得很。
少年郎身着翠綠色深衣,兩袖被紮起,脣紅齒白,額上冒着幾點汗,正左顧右盼,滿是對篷州的好奇。
侍衛例行檢查完肖府的馬車,笑道:“肖公子,這是令弟?”
肖辭攬過白濯,點點頭,“是啊,正是舍弟。長得好看吧!”
“好看好看。我守城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好看的人,他叫什麼名字?”侍衛道。
白濯拱手道:“在下白濯。大哥,這篷州可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侍衛指着肖辭,“你問問你哥就知道了,他可是篷州常客。”
白濯有些嫌棄,將肖辭的手拉下來,“他啊,心心念念着他的心肝兒,哪會管我的死活。”
侍衛捧腹大笑:“是了。肖公子此番是來提親的?”
“差不多了,到時候記得來喝喜酒。”肖辭笑了笑,接過通行文書,帶着人入城。
篷州水鄉,城外連接一片蔚藍的海域,一望無際。入城則是水陸交錯,往來行人絡繹不絕,小販沿街叫賣,好不熱鬧。
一行人才入城,一股清新的水氣便撲面而來,街上多是拱橋,橋下小船盪漾,老翁撐船而過,有時候還會衝着城門招手。
白濯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只覺身心清爽,幾欲飛起。他將包袱拎起,往前跑去,站在橋上往下望,水清見底,烏篷船穿梭而過,在河面上劃過痕跡。
有女見之,坐在船頭同他揮手,“小公子,可要下來坐坐船。”
白濯回頭看了肖辭一眼,人正往他這邊走來,衝他點點頭。他笑得更歡,足尖一躍,跳上船頭。
篷州百姓好客,亦不計較男女之防。只是白濯長相出衆,常年假扮女子也沒能讓他帶上女子的絲毫柔美之意。雖是消瘦,陽剛起來還是十分陽剛的,才一落腳,便惹得那個姑娘面紅耳赤,躲進烏篷裡不出來。
白濯喊道:“姐姐怎麼躲起來了呀。”
“人家可沒你那麼厚臉皮。”肖辭站在橋頭道。
白濯衝他做了個鬼臉,又是輕輕一躍,在幾隻烏篷船間嬉鬧,全然沒有在京中那般拘束。眉宇間那些陰霾也盡數消散,端得一個朗朗少年。
肖辭讓他玩了好一會兒,這才喊他回來:“白兒,回去啦。晚點你肖哥哥再帶你出來玩。”
“一言爲定啊。”白濯跳到岸邊,一路小跑走了過去。
方纔的姑娘正會兒也出來了,“小公子,晚上有花燈宴,記得來看哦,姐姐給你做花燈。”
“好,那姐姐可不要再躲起來了啊。”白濯朝她揮揮手,跟着肖辭走了,一路上東摸西看,沒個安分的時候。
肖辭也沒攔着,喜歡就買下,完全將白濯當女孩子來對待了。反倒是白濯最後不好意思起來,一邊吃着糖葫蘆,一邊道:“不必給我買,這些京城也是有的。誒,那個,我要那個!”
肖辭:“……你變卦能變得再快點嗎?”
白濯:“不能。”
一行人走走停停,在傍晚時分抵達了祁宅。
肖辭每次來此都會借住祁宅,一來省去酒館費用,財物也安全,二來肖公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盤算着近水樓臺先得月,儘量將他的心上人娶回京。
肖辭心屬之人正是祁家小女,名喚祁茗。兩年前他隨肖父來篷州做生意,便是住在祁宅。
當時祁茗正好行完及笄禮,盛裝走在廊下,額點硃砂,脣描胭脂,眉開眼笑,一如庭中盛開的芍藥花。
被白濯深深傷害過的肖公子再次動心,不過吃一塹長一智,他花了很長時間確認祁茗是真·女子後,這纔敢靠近對方。
他們來到祁宅時,祁家老爺帶着愛女,正在門口等着他們。
白濯甚至沒來得及反應,肖辭便衝着下了馬車,規規矩矩朝祁老爺拱手作揖,又問候了祁茗兩句,這才紅着臉介紹起跟過來的白濯。
“祁老爺好。”白濯十分乖巧,絲毫不給肖辭丟臉。
祁家人早就聽說肖辭有個長得好看、性格開朗的愛弟,每次來篷州都會提及,離開前也不忘帶些小玩意兒給他,如今一見,確實是討喜得很。
祁老爺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好,你也好。進去吧,已經設好宴席,就等你們了。”
“祁叔叔不必這麼客氣的。”肖辭道。
一個月來都靠乾糧度日的白濯聽聞宴席,當即活了過來,抱着祁老爺不肯鬆開,“祁叔叔,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肖辭忍不住咳嗽,“祁叔……”
“沒事,年輕人活潑點纔好呢。”祁老爺順勢摟着白濯,“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啊。”
白濯鬆開手,找回一點點矜持:“回祁叔叔話,我叫白濯,我娘和肖辭都是叫我白兒的。若您不嫌棄,也可以叫我白兒。”
祁老爺膝下無子,只有三個愛女在側,見白濯如此明朗,突然生出一種親切感來,他點點頭,“好,那就叫你白兒了。白兒,進去吃飯吧,看你這麼瘦。”
“好,謝謝祁叔。”白濯跟着他進入大堂,還不忘朝着肖辭炫耀一番。
白濯在京中呆了十來年,所居之地乃是京中最繁榮的煙花柳巷,自幼耳濡目染下,他想接近一個人,討得對方喜歡,全然不需費盡,只稍輕輕一笑,自然而然便能融入其中。
肖辭原以爲他來篷州需得幾日才能適應,如今看來,倒是他多慮了。
祁茗跟在後面,掩嘴笑道:“肖公子的弟弟果真有趣。”
肖辭道:“祁姑娘莫要說笑了,我快要打他了都。”
“怕是不捨得吧,以前聽你提及,都是恨不得往蜜罐裡養的。”祁茗打趣道。
肖辭:“不行,這人太容易得寸進尺了,且一個大男人的,養蜜罐算什麼事情。”
祁茗道:“這可是你說的呀。”
兩人有意無意放緩了腳步,走進去時,白濯已經動筷,坐在祁叔叔邊吃得正歡。到底還是陌生人,白濯吃還是十分拘束的,見肖辭進來,趕緊放下碗筷,“你這麼走這麼慢?”
“是你太快了,生怕沒你的份似的。”
白濯一邊夾着菜,一邊道:“可不是怕沒我的份,這一個月快餓瘦了都。”
肖辭忍着沒動手打人,雖然大部分時候是吃乾糧,但路過一些小村子時也會去客棧歇一歇腳,總不至於餓成他這樣。
祁茗在身後戳了他一下,“肖公子,請落座吧。”
“好。”肖辭道。
白濯打量着兩人,笑而不語。
接風宴其實並不熱鬧,祁茗兩位姐姐早已出嫁,祁夫人不便露面,整個宴席實際就他們四人。好在白濯不認生,同他們說說笑笑,一頓飯下來也熟稔不少。
祁家不興飲酒,反而是用完飯後會聚在庭院中,沏一壺新茶,圍在一起談天說笑。
祁老爺大概是知道祁茗和肖辭的事,對兩人似有若無那點曖昧視而不見,也不去打擾兩人,一心跟白濯說話。
晚風徐徐,茶香縈繞。
白濯晃着雙腳,突然問肖辭:“於鶴呢,可有帶來?”
“帶了,在房裡。”肖辭笑道:“我就知道你會手癢癢。”
旁邊伺候的家僕伶俐,白濯才一開口便跑了回去,不一會兒抱着於鶴琴小心翼翼跑來。
白濯接過來,輕撫琴身,指尖一撥,如水琴聲傾瀉而出,沁人心脾。他常年呆在含煙樓,不論琴音舞姿,總是會帶上些許哀怨,聽久了難免沉悶。
今日一聞,肖辭纔想起來白濯真正的琴音是清朗的,如沐春風,帶着少年郎特有的瀟灑恣意。難怪一同遊歷時,師父會對白濯刮目相看,臨終前將於鶴交給了他。
有些人,天生爲音律而活。
奔波月餘,白濯一曲彈罷,倒頭便睡去,嚇得祁家老爺臉都白了,趕緊扶起他,準備給他掐人中。
肖辭嘆了口氣,攔住祁老爺:“祁叔,沒事,他只是睡着了。”
“……”祁叔叔擡起的手無處安放。
肖辭將人背起,“那我先送他回去了,祁叔叔、祁姑娘,早點休息。”
“好,肖公子慢走。“祁茗將琴放好,交給那家僕,跟祁叔叔目送他們離開。
亦不知道是不是白濯今日鬧太歡,起了反作用,等肖辭將人扛到房中放下時,他眼睛睜得銅鈴般大,嚇得肖辭抖了下。
肖辭道:“你怎麼醒了?”
白濯坐了起來,“有點兒睡不着了……我想我娘。”
肖辭心頭一堵,坐在他旁邊,嘆道:“你這反應也太慢了吧,我們都出門一個月多了,這會兒纔來想。”
“我想我娘。”白濯重複道。
肖辭腦殼有點痛,這架勢是要撒潑的形勢。
白濯這人看似沒心沒肺,但對肖辭、對白媽媽都有種近乎執念的依賴。肖辭知道白濯的身世,能理解他爲何會產生這種患得患失的感情,但這些情緒已經嚴重影響到他了,不論是肖辭、白媽媽,都不應該成爲他的全部。
肖辭勸道:“白姨也想你,我們待一兩個月就回去的。白兒乖,好好睡覺吧。”
白濯搖搖頭,“睡不着。我出去走走,晚些回來。”
肖辭道:“好。南街有夜市,你可以去逛逛。”
白濯從包袱中翻出一件黑色勁裝換上,背上於鶴,悶聲不吭出了門,肖辭看他腳步輕快,鬆了口氣。這人,應該明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