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察德站在遠處。詩蔻迪通過浮橋,來到木藤和翠葉交織而成的門前,正準備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們倆人全都聽見了,自茂密的林中傳出來的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水面上的木屋裡,有人正在緩步走出。但對方並沒有急着出現在兩人面前。不久,從湖水的彼方傳來一陣清揚悅耳的琴聲。它如同一陣微渺的清風吹過水麪,又像是有一隻溫柔的手正在撫摸着耳廓。
從音色上能判斷出,這是屬於三絃琴的聲音。青銅年代尾聲纔出現的三絃琴,如今已經是瑪雅大陸上最普及的樂器。它的製造結構簡單,就連鐵匠鋪的學徒都能輕鬆打造;彈奏容易上手,哪怕是街邊酒館的老闆或粗野的戰士,都能隨手彈上幾下。雖然向來登不上大雅之堂,卻很受民衆們的歡迎,亦是吟遊詩人們的最愛。
在幾聲熟稔的撩動琴絃聲過後,那位隱藏在密林中的人開始了自己的正式彈奏,琴聲伴隨着男人悠揚的歌聲,迴盪在碧水綠樹之間,直達天際。從穹頂灑落的燦爛陽光。照耀得水面波光粼粼,煞是動人。
雖然對方用的是一種聽不懂的異族語言,但正所謂“音樂無國界”,李察德還是能感覺到其中蘊藏的情感。這聽起來像是一首用來傾訴內心深處對暗戀之人情感的民間小調,其中固然蘊含着些許不被心上人理解和接受的悲傷,但更多的還是活潑而熱情、充滿熱烈的追求情感。
儘管旋律簡單,可由於演奏者的彈唱技藝都相當熟練高超,仍然有着直達心底,打動人心的魅力,李察德甚至能想象出對方將手按在三絃琴上,一臉深情地爲傾慕的女孩獻唱的樣子。
……不過,在這時候唱這首歌,對方的目的已經昭然若曉。居住在裡面的那位精靈騎士顯然很清楚此時上門的人是誰。李察德瞥了一眼身前的詩蔻迪,只見到銀髮女巫擺着一張面無表情的冷漠臉,嘴角卻正在微微抽搐。
“這是在三絃琴傳到新大陸後,在水手們和港口居民那裡都十分流行的小調。”
“航海時代的到來帶來了血與火,硝煙和戰爭,人們爲了血淋淋的金幣和寶石你爭我奪,從大洋彼方帶來了粗野的陋習和邪惡的慾望,因而我的族人們都相當排斥人類,他們總認爲是諸位打擾了他們原本靜謐清淨的生活。”
“但我卻更願意相信,航海時代意味着前所未有的交流,意味着來自不同地域和人羣所擁有的藝術與文化的碰撞,一種嶄新的美正在不知不覺間誕生……你又覺得如何呢,米勒小姐?”
美妙的歌聲迴盪在空氣中,餘音久久未散。琴聲逐漸平息,一個充滿磁性的男人的聲音從木屋的那一頭傳來,伴隨着穩健輕巧的腳步聲,一位身材瘦削,身穿深藍色軍官服的男子在掩映的蔥鬱中走出。
就如同書籍上的記載和吟遊詩人們的所言,精靈的長相俊美,與伊夫林先生不相上下。只是在李察德眼中,相比起那位有着猶如古典雕塑般陽剛氣概的傳奇巫師,這位精靈騎士的“英俊”,更接近於一種中性的美感。他的臉龐兩側有着一對尖尖的耳朵,這正是精靈族最大的種族特徵。
男人深情的目光落在門對面的銀髮女巫身上,他的腰間挎着相比起與人戰鬥、更像是禮儀用的長劍,雙手則抱着一面三絃琴,如果不是身上的軍服,恐怕人們只會將他當作是一位流浪的音樂家。
精靈的表情和眼神彷彿在說:你聽見我歌聲和琴聲中蘊藏的情感了嗎?你能感覺到我對你的真摯心意嗎?能否答應我呢,美麗的小姐?
……
詩蔻迪卻完全沒有理睬他。女巫轉過身來,對李察德低聲說道。
“這位就是康芒斯·晨星。”
“哦,原來米勒小姐還帶了客人過來嗎?我很歡迎,無論是誰我都很歡迎。”
精靈騎士的目光轉到女巫身邊。他見到一位身穿長袍,佩戴着面具的男人。精靈看不出對方的樣貌,對此感到有些疑惑。他只是敏銳地從銀髮女巫的神態舉止中,察覺出此人的身份不低,於是很有紳士風度地朝着李察德行了一禮。
當然,此時的他絕對想不到會是一位傳奇巫師找上門來。他只是唱着歌,彈着琴,勾搭一下美麗的女巫而已,除此之外什麼壞事都沒有做。康芒斯當然想要找機會拜訪“荒原狼”的諸位領袖,但照常理來說,肯定是由他來主動覲見。
李察德自然沒有任何動作。他不曾在路邊會議的時候見過這位精靈先生,所以對方很可能同樣不認識自己。
“詩蔻迪小姐,能爲我介紹一下這位客人嗎?他看起來……不像是很好接觸的人。”
精靈語氣輕佻,微笑着詢問道。
“晨星先生,注意你的口吻。這位是諾維赫·拉斯普欽大人。”
詩蔻迪微微挺直脊背,語氣肅穆地回答。
精靈騎士一開始面露疑惑,但隨後嘴巴微微張大。他很快想起了這個名字究竟意味着什麼,笑容僵硬在了臉上。他站在原地,就像中了石化女妖的詛咒一動不動。
諾維赫·拉斯普欽,“荒原狼”的成員之一,魔塔的領袖,通靈領域的傳奇巫師。
對於從聖殿騎士團中退出,又主動離開自己的封地,自告奮勇加入尋求魔塔援助的南方貴族代表團的康芒斯·晨星來說,這是個不可能不知道、絕對不容許錯過的名字。
*
“真,真沒想到您竟然會主動前來.....!”
精靈騎士之前灑脫自在的風度,此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連忙低下頭,用最謙卑的態度,示以最高的敬意。
他必須這樣做,如果他還肯爲自己的小命着想的話。
“我一直希望能有機會覲見您……”
“別搞錯了,晨星先生。”詩蔻迪小姐朗聲說道,“拉斯普欽大人的時間很寶貴,他會允許你拜見就已經是施以恩情了,請你牢牢記住這一點。”
“當然。我明白。”
騎士先生深吸一口氣,再一次朝着李察德深深鞠躬。
“請允許我爲您帶路,拉斯普欽大人,在這裡招待您實在太失禮了。”
......
“您可真是給我帶來了個難題啊。米勒小姐…….”
雖然一位是高等巫師,一位是騎士大師,但在魔塔上能算得上地位相當的兩人走在前面,康芒斯苦笑着低聲說道。
“難道就不能看在我是您忠實追求者的份上,別像這樣作弄我嗎?”
主動上門覲見和被對方直接找上門來,自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體驗。前者能有所準備,不論物質上的還是心理上的;還能事先打聽好情報和主人的好惡,及時送上禮物;後者卻只能被動接受,而且由於二者在地位上的懸殊,他甚至沒有拒絕的權利。說的不好聽一點兒,康芒斯現在就相當於在赤手空拳的情況下,卻不得不去面對一頭甦醒的巨龍。他被徹底逼上了沒有餘地和退路的窘境。
當然,傳奇巫師主動上門本身就是件不太尋常……或者說“不合理”的事。只有居於下位的人拜見上位者的,哪有上位者主動送上門來的,何況還是自己這邊有事相求。但是,絕不會有人因此而批判他們。“規矩”對傳奇巫師而言毫無意義,他們是一羣完全可以隨心所欲的人,其中不乏有性格古怪,癖好糟糕的類型,可是終究沒有人能反抗他們,最後只能是周圍人被搞得焦頭爛額,有苦難言。
女巫小姐沒有回答。但從她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恐怕就是對方過於熱烈的追求,才導致詩蔻迪選擇這般行事吧。
“我建議你有事的話就快說吧。”
詩蔻迪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道。
“拉斯普欽大人的耐心是有限的。當然,假如你的請求過於僭越,或者被認爲是‘無禮’的話,就算被拉斯普欽大人隨手施以懲戒,也別有怨言。”
“我知道,我知道。”
康芒斯·晨星無奈地搖了搖頭。
“放心吧,米勒小姐。這種事情我在來之前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就算因爲冒犯諸位大人而被殺掉,我都不會後悔,更不會因爲畏懼而放棄,或是選擇退縮。我就是懷着這樣的覺悟,才願意踏足到這座塔上的。”
“是嗎?那就好。”
……
......不,其實你們不用那麼緊張。
在背後聽見的李察德心裡暗自想道。他望着精靈騎士的背影,尤其是對方的長耳朵,然後望向漂浮在一旁的“魔神”。
“真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了嗎?”
“嗯。”
黑髮少女微微點頭。顯然康芒斯·晨星、或者說精靈一族的存在,並沒有超出她的認知範圍。真名的表情看來很平靜,甚至比平時更加缺乏感情,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在感到遺憾。
——“他是一位基因合成人。”
AI小姐做出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