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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內陸城市的氣溫在下午兩點時升到了最高。

汗水大顆大顆地落下來,許多次,跑不動了,顧小影都想坐下歇會兒,可是一想到那個總是帶着羞澀笑容的女孩子的臉,又咬咬牙,繼續在火車站、汽車站的人山人海里找。

大海撈針。

顧小影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所有人都把希望寄託在她身上——出來找人之前,江岳陽急了,幾乎是掐着她的脖子說:“顧小影你好好想想,你有沒有在上課的時候講過什麼地方,什麼漂亮的、你想去的地方?你覺得她可能去哪裡?她那麼喜歡你,她可能就去了你說過的什麼地方,你快想想啊!”

顧小影被他晃得腦袋發暈,好不容易纔使勁推開他的胳膊,大吼一聲:“我說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希臘和西班牙,你覺得她可能去嗎?”

江岳陽愣了。

過好久,他才慢慢坐到凳子上,慢慢地說:“對不起。”

他這樣說的時候,聲音發澀。

顧小影心一軟,眼淚瞬間又涌出來,她捂住嘴,似乎這樣就可以擋住哭聲。她的頭髮暈,腿腳發軟,只能努力抓住江岳陽的袖子,剋制着哭聲問他:“怎麼辦,我們去哪裡找?怎麼辦啊江老師,我不知道該去哪兒……”

“別急,要鎮定,”江岳陽深吸一口氣,擡起頭看看站在周圍的人,迅速說:“都出去找,所有的男生,所有的老師,去火車站、汽車站、水庫、山頂、河邊……兩人一組,晚上八點在這裡集合。”

十分鐘之內,管理系男生和年輕教師們傾巢出動。

顧小影是最後走出來的,臨出來之前,她第一次看見那樣的江岳陽——陽光下,身高一米八的高個子男人,略彎下腰,緊緊攥着拳,面容沉痛。看見她看他,只微微苦笑。

他的聲音有些縹緲,一改剛纔衆人面前的鎮定,露出不加掩飾的恐懼。他說:“怎麼辦,顧小影,這個時候,我居然發現我很害怕。”

……

熙熙攘攘的城市裡,顧小影想想江岳陽的表情,再擡頭看看湛藍奠空與身邊摩肩接踵的人羣,還有人們臉上的笑容,鼻子一酸,淚水已經掉出來。

那天,顧小影在這個城市的山頂、湖邊轉了個遍。

中間管桐打過兩次電話,急吼吼地問:“顧小影,你跑哪裡去了——”

話音未落就被顧小影截住:“有什麼事情回家再說,我學生丟了,我得去找。”

說完就掛斷。

她沒有給管桐說話的時間,這個時候,除了宋錦西的消息,顧小影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在山頂,風呼呼地刮,顧小影抓住遊人、保潔員、公園管理人員……帶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比畫着問:“你們有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比我矮一點點,圓臉,披肩發,挺清秀的……”

人們總是。

也有熱心的人,陪着顧小影山上山下地找,還有人建議說要去附近的派出所報案,顧小影給每一個好心人鞠一個九十度的躬……

就這樣,從中午到晚上,顧小影失了魂一樣地在這個城市裡遊蕩。華燈初上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失聲痛哭。

電話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顧小影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接聽,江岳陽帶着急切的喜悅和難以掩飾的憤怒咆哮着:“顧小影,回系裡來!宋錦西找到了,你來替我跟她聊聊!我怕管不住我自己,再一不留神打了她。”

“找到了?”顧小影忍不住尖叫,喜悅在那瞬間竟然變成一種如釋重負的心酸,她幾乎是哽咽着說,“等着我,馬上到!”

說完,顧小影幾乎是以百米的速度衝到馬路爆攔一輛出租車,直奔五十公里外的郊區大學城!

趕到系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顧小影馬不停蹄地衝進系辦公室,一推門,觸目就是宋錦西蜷縮成一團的身影,在系辦公室的沙發上,無助又可憐。

看見顧小影,江岳陽如釋重負,還沒等顧小影開口,他已經大步走過來,拽住顧小影,拖到走廊上。顧小影剛要張嘴說什麼,江岳陽已經開口:“根本沒跑遠,就在那年郊遊時去過的水庫邊上發現的。我說什麼她都不開口,精神狀態不好,情緒很低落。如果不能讓她卸下這個包袱,就算這次找回來了,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顧小影,你去跟她說說話,她信得過你,你讓她想開點。”

江岳陽深深喘口氣,壓抑住心底的憤怒:“我怕我再說下去,會忍不住給她一巴掌。”

顧小影擡頭看看江岳陽,點點頭,沒說話。

再推門進去的時候,宋錦西還是蜷縮在沙發上。不擡頭,不說話,整個人就好像凝固了,表情木木的,似乎與這個世界絕緣。

顧小影也沒說話,只是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也是到這個時候才發現,腳踝處的皮膚被高跟鞋的鞋幫磨破了,滲出鮮紅的血來。薄薄的絲襪已經和磨破的皮膚黏連到了一起,顧小影小心翼翼地脫下鞋子,再咬咬牙,忍住疼,一把將襪子從腳上拽下來。磨爛的皮膚被生生拽下來的瞬間,顧小影忍不住“嘶”地出了聲,宋錦西像是也聽見了,微微動了動,卻仍然沒有擡起頭。

顧小影把腳蜷縮到沙發上,過了很久,待疼痛慢慢過去,她才自言自語地開了口。

“錦西,我記得你,”她擡頭看看對面沙發上仍然蜷縮成一團的宋錦西,輕輕地說,“兩年前,就是你給我發電子郵件,問我有沒有想過死。那時候你纔讀大二,學習很刻苦,有點羞澀,每次上課都坐第一排的位置。有時候我丟三落四地忘記拿筆或本子,都是你借給我。我不知道你爲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可是我很怕你想不開,所以我寫了很長的一封回信,回答你這個問題。再上課的時候,我看見你眼睛裡的神采,我就知道,你想開了,你有力量了,你不會再想死了。”

她閉上眼,靠在沙發背上:“我只是沒想到,兩年後,你還是會絕望。錦西,是我的錯,如果我那時再多關心你一點,一直關心下去,就不會像今天這樣。”

“老師……”宋錦西終於擡起頭,聲音細小,可仕小影沒有看她。

她還是閉着眼,似乎記憶回到很久之前:“以前,我有個很好的同桌,她是我們文科重點班的數學課代表。我不如她,我的數學從來沒有及格過,所以,連我自己都知道,她是要上重點大學的,而我一定考不上大學。可是我們都沒有想到,高三那年我陰差陽錯地報考藝術學院——那時藝術生高考不計數學成績,我別的科目還不錯,便順利地進了大學。而她高考失利,去了南方一所三流大學的金融專業。走的那天,我送她去火車站,她一點都不開心。她說小影你看着,我總有一天要回來的。這個我信——從小,她說的話,我都信。而後來,她也的確回來了,只是,回來的是她的骨灰。”

宋錦西慢慢、慢慢瞪大眼,死死盯着對面沙發上的顧小影。顧小影還是疲憊地靠在沙發上,閉着眼,一行淚水從她緊閉的眼角一點點滑落下來。

“那是大三吧,他們學校發展學生黨員。她那麼要強的人,爭不過某些善於鑽營的學生幹部也就罷了,可她沒想到自己連幾個曾經不及格的學生都爭不過。她去系裡理論,可是老師批評她虛榮,同學嘲笑她自戀。她一時想不開,就吃了過量的安眠藥,”顧小影的語氣平靜得駭人,宋錦西倒抽一口冷氣,聽見她接着說,“可是被發現得早,就送到醫院裡,洗了胃,活過來了。”

“躺在病,她給我打電話,我一聽就急了,隔着那麼遠的電話犀口乾舌燥地給她講了兩個多小時,直到新買的IP卡一分錢都不剩,她纔在斷線前答應我,說要好好活下去,”顧小影微微籲口氣,聲音苦澀,“可是誰都沒想到,出院後,回到學校裡,迎接她的,是老師們上課時動不動的指桑罵槐,還有同學們的冷嘲熱諷。所有人都說她瘋了,說她自己想死,卻還要拿學校的聲譽墊背。她快崩潰了,她忍了一個多月,可是這種情況沒有絲毫的改善,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後,就連別的系的人也在背後對她指指點點。她終於撐不下去了,決定再次自殺。自殺前,她打我的手機,想要和我說點什麼。可是當時我正在上課,我不敢接電話,就先拒接了。可能就是因爲我的拒接,讓她對這個世界心如死灰。她選擇了割腕,等到被發現的時候,血染紅了整張牀單……”

顧小影終於睜開眼,她淚眼朦朧地看着宋錦西:“這些年,我總在想,如果當時我接聽了那個電話,她還會不會死?錦西,你可能不知道,五年了,我沒有勇氣去給她掃墓,我害怕看見那張永遠停留在五年前的臉。有時候我會做噩夢,夢見她說小影我那麼信任你,可你爲什麼不接我的電話?她在我的夢裡哭,她說連你都不要我了,小影,我什麼都沒有了……”

寂靜的辦公室裡,顧小影終於再也忍不住地哭出聲:“宋錦西,我今天在湖邊跑,在山頂上跑,我多麼怕你也不在了!我多麼怕連你也不在了!!”

深夜,顧小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歇斯底里,可是她忍不住,她早就忍不住了。她也恨不得能給宋錦西一巴掌,她恨不得能在宋錦西的心臟上烙下一個巴掌印,讓她一輩子都記得自己的命不僅僅是自己的!

顧小影幾乎扯着嗓子在哭喊:“宋錦西,你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也不是在石頭縫裡長到這麼大的!你憑什麼去死?你說啊,你憑什麼去死?!你死了,一了百了了,你的爸媽怎麼辦?我們怎麼辦?!”

下一秒,在顧小影的歇斯底里中,宋錦西猛地從沙發上跳下來,“撲通”一聲,跪在顧小影面前!

淚水從宋錦西的眼睛裡奔涌而出,她緊緊抓住顧小影的衣服,大聲哭喊:“老師,我也不想死的啊,可是我撐不下去了,你說,我還能怎麼辦?我還能做什麼?我考研筆試沒通過,又找不到工作,所有人都等着我光宗耀祖,可是我連養活自己都做不到!”

憋了很久的苦悶終於爆發,宋錦西的聲音在這樣安靜的夜裡有近乎淒厲的尖銳:“老師,我要怎麼辦?我不死還能怎麼辦?是,我自私,我不想別人,可是我連自己都顧不上了,我怎麼能想到別人?”

“啪!”顧小影的這一巴掌,拖了這麼久,終於還是落到了宋錦西的臉上!

那一瞬間,兩個人都愣了。

過了很久,顧小影才反應過來,急忙蹲下身,一邊摸着宋錦西的臉一邊急切地問:“對不起,錦西,疼嗎?我不適意打你的,我是氣急了……”

“我知道,”宋錦西奇蹟般的平靜下來,她看看顧小影,眼裡再度慢慢蓄滿了淚水,她的聲音那麼輕,輕得像是一種感嘆,她說,“老師,你剛纔那樣,就像媽媽……可是我媽身體不好,我就算心裡再苦,也不敢對她說……”

顧小影一愣,瞬間,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呼啦一下子,溼得能滴出水來。

“我們家很窮,我之所以能唸完大學,全是因爲四個姑姑和姑父們的接濟,”宋錦西緊緊握住顧小影的手,苦澀地敘述,“可是,來到藝術學院我就後悔了,像我這樣家境的孩子,是不應該學藝術的。我就算再用功,也沒有錢去看話劇、聽音樂會……對一個學藝術的學生來說,如果只看課本,壓根就考不了高分!”

她哽咽着嘆息:“可是我不想認輸,就考了專升本,我想證明我們農村孩子也可以把藝術學好,就算我們從小沒怎麼看過電視、電影,沒學過吹拉彈唱,我也不比別人差。可是,老師,沒想到,到畢業了,我還是得承認,我比別人差,我比那些從小就接受藝術薰陶的學生差多了。一起去面試,他們的創意永遠比我的有新意,他們提起動畫製作、展覽巡演來都頭頭是道,可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以爲,考上藝術學院,是上帝給我打開一扇新的大門,讓我從此可以看見新的世界,”宋錦西苦笑,“可是,老師,我現在知道了,從我考上藝術學院的那天起,上帝就把所有的門都關上了。用我們班同學的話形容,就應該是No way,No door ,No window。”

顧小影沉默了。

或許,這是第一次,讓顧小影感受到了詞窮的壓力。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化解這個女生心裡的苦悶與絕望,但是她知道,她不能離開,她只有把這些結全都解開,才能全身而退。不然,只要她撒手不管,這個女孩子很有可能會再次走上絕路。

夜幕四垂,顧小影緊緊抱着懷裡的女孩子,心裡一陣陣地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