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七月八日,適逢盛夏,臨海的R城因爲颱風將要過境的緣故而悶熱異常。這天是個特殊的日子——1999年的這一天,顧小影同學正在高考考場上揮汗如雨,而2006年的這一天,時已碩士畢業留校任教的她成爲了管桐的新娘。
那天可真熱。
很久以後,顧小影仍然記得那一天:明明是陰天,氣溫卻比晴天時還要高。熱氣從地面上升騰起來,帶着下雨前的潮溼氣息,把管桐家的小院子烤成了一個電餅鐺——當顧小影站在陽光下汗流浹背地給來賓敬酒時,總有種錯覺,覺得自己就是電餅鐺上的一塊烙餅,或是炒鍋裡的一塊回鍋肉。
她忍不住擡頭看看天空,在仰頭的瞬間感覺到大顆的汗珠沿着耳後的脖頸一路滾到旗袍的領子處,迅速被綢緞的布料吸收掉,然後潮乎乎、黏膩膩地附着在她的皮膚上,帶來些許不舒服的癢。
在那個炎熱的午後,沒有陽光,也沒有雨滴,只有知了拼命地叫,似乎要在這本已喧鬧的環境裡扯破自己的嗓子,和人類的嘈雜比個高低。
那天應該受家三十幾年裡的第二次風光場面——上一次是十三年前,管利明和謝家蓉的兒子管桐以全縣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取省大文學院,搖身一變成了“國家幹部”。喜報送達那天,村長和村支書在第一時間內趕到管利明家道賀,管利明高興壞了,在自家院子裡擺了筵席慶賀。但陽下,來來往往的人們一邊拽着管桐說些熱切的吉利話,一邊恨不得自己的孩子將來有朝一日也能像管利明的兒子這樣出人頭地——那時,在全村人的眼裡,管桐不僅是第一個考到外面去讀大學的人,還是個有朝一日一定能夠賺大錢的人!
如今,十三年過去了,村裡有人出門打工成了包工頭,有人開裁縫鋪成了小老闆,有人跑運輸、種青菜成了致富能手……雖然村子還是那個交通不便又有些閉塞的村子,但人們的房子已經從土坯房漸漸換成磚瓦房,出門的交通工具從兩條腿換成了農用三輪車,在某些先富起來的人家裡還有了太陽能熱水器和彩色電視機……
只有管桐家,還住着那個比土坯房好點但依然撒風透氣漏雨的房子,還用着比看不見影子好點但什麼顏色都沒有的黑白電視……村裡人偶爾說起來的時候也會很納悶:不是說管利明家的小子現在當大官了?怎麼還過得這麼寒酸?
於是就有些腦筋活絡的人揣摸出個答案:這明擺着是不打算蓋新房了——管桐都在省城最大的機關裡當了官,遲早也是要把管利明和謝家蓉接出去的。既然遲早要賺還收拾那破房子幹什麼?
更有好事者跑去問管利明:你們家兒子發達了,你們咋不去城裡住?
管利明“嘿嘿”一笑,答:等兒子結了婚,我們就去省城給他們小倆口看孩子去!
可是,這一等就是好多年——直到管利明都快要等出心髒病的時候,管桐才帶回家一個小他五歲半的城裡姑娘,名叫顧小影。又等了整整一年才領了結婚證,終於讓管利明這顆已經急得懸在嗓子眼的心臟落回到原位。
蒼天可鑑啊!老管家等這場婚禮,真等到草兒都枯了!
所以,管利明說什麼也不同意把喜酒擺在鎮上的酒店裡——自家院子不比酒店好多了?來的都是鄉里鄉親,一擡腿就能走到了,還可以敞開勁地喝,怎麼熱鬧、怎麼盡興怎麼喝!而且一定要一鼓作氣把這些年來他快要丟乾淨的老臉都喝回來——他可記着呢,因爲管桐遲遲不結婚,村裡那些好奇又懷疑的目光,真他媽的讓人憋氣!
再說了,酒店根本就是個不實惠的地方——去年老張家的兒子結婚,僱了輛車把村裡的人都拉到鎮上去喝喜酒。去的時候還好,坐大車,氣派!場面兒!可是回來的路上,一車喝多了的人在顛簸的車上開始暈車,沒等到家就相繼吐了個昏天黑地,慘不忍睹。結果好端端一場喜酒,生生變成村裡的一個笑話。哪像在自家院子裡結婚,不光省錢,還能光着膀子一邊喝酒一邊聽雞鴨叫聲、鄰里寒暄……那多舒心啊!
驕陽下,管利明就這樣心滿意足地一邊給同桌的村長敬酒,一邊滿意地看着管桐牽着顧小影一桌挨一桌地敬酒,覺得這麼多年來,自己可算是放心了。
可是,管利明不知道,此時此刻,就是這賓朋滿座的場面,看在顧小影的眼裡,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就是這一切,這沒有粉刷過的房子、這滿地亂竄的雞鴨、這露天的廁所、這散落在牆角的農具、這借來的桌椅、這崩了口的海碗……這些,都是從小在城市裡長大的她所未曾接觸過的世界!
悶熱的空氣裡,顧小影先擡起胳膊抹把汗,再看看不遠處管利明咧嘴笑着的表情,以及身邊汗流浹背地挨桌敬酒的管桐,覺得心裡五味雜陳,說不好到底是什麼感覺,反正總會有感動、有震撼、有委屈、有抱怨,當然也有難以形容的不情願……
多年後,再想起這一幕時,顧小影啞然失笑。
到那時她才發現,多年前那個毅然嫁給管桐,並且想要和他白頭到老的自己,還真是頗有勇氣——她居然,就有勇氣把年紀輕輕的自己推進一場婚姻,就有勇氣無視所謂的“門當戶對”,就有勇氣對自己的爸媽誇海口說“我將來一定會幸福”。
很顯然,那時,她還沒有意識到:決定嫁給一個人,只需一時的勇氣;守護一場婚姻,卻需要一輩子的傾盡全力。
因爲,從一開始,愛情就是一件浪漫的事,而婚姻,卻是一件莊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