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婚 (9) 葉萱 UC 網 穿越 和 晉江穿越文
半小時後一行人終於浩浩蕩蕩到了南部山區,是管桐事先定好的農家樂,郊區農民的魚塘邊,早就有人支上了魚竿。顧爸看見那一排擺好的小板凳就很開心,興高采烈地租來了魚竿,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掛蚯蚓。
管利明一進院門就驚訝地問管桐:“你就帶我們來這個水池子裡釣魚?”
管桐點點頭,給管利明解釋:“城裡人圖個新鮮,週末到郊區來摘摘菜、釣釣魚,休息一下,也是件挺流行的事兒。”
管利明瞪大眼:“乖乖,可了不得,好不容易當上城裡人,還得花錢來農村摘菜、釣魚?城裡人怎麼這麼不會享福呢?有人伺候到嘴巴邊上還不好,還要自己動手幹活?我們農村人……”
“爸,”管桐皺皺眉頭,打斷管利明,“你要是不願意釣魚,就曬曬太陽,那邊有躺椅。”
“曬太陽?”管利明覺得更不可思議了,“曬太陽還用花錢找地方曬啊?我看你們家樓下那個小院子就能曬。”
顧小影頓在顧爸旁邊,一邊看顧爸釣魚一邊看管桐的熱鬧,樂不可支。正高興的時候被爸拍一下後腦勺:“影影你去問問管桐有沒有水喝,這天可夠熱的。”
顧小影看出來顧爸是讓她幫管桐解圍,扁扁嘴道:“想喝水我去幫你拿啊,問管桐幹什麼?人家是省委秘書,又不是我的秘書,爸你別耽誤人家爺倆兒談心。”
顧爸忍不住笑出來,扭頭對坐在旁邊擺弄照相機的顧媽說:“你姑娘要是生在戰爭年代,絕對是見死不救的那種人。”
顧媽瞥顧小影一眼,繼續擺弄相機,隨口答:“她不生在戰爭年代,也夠見死不救的了。”
顧小影也不反駁,只是在一邊“嘿嘿”笑。
很快就到了中午,幾個人釣上了十幾條魚,於是午飯毫無懸念就是全魚宴:醋熘魚條、五香魚片、涼拌魚皮、汆魚丸湯……很豐盛的一大桌,吃得顧小影一直沒顧得上說話。大概她這樣的“話癆”安靜的時候不多,最後連顧爸都覺得這頓飯實在是吃得太沉悶了一些,便努力地找話題活躍氣氛。
因爲顧爸向來欣賞管桐,管桐又很佩服顧爸的文筆,所以兩個人的交流向來很愉悅。加上顧媽剛剛參加完省政府的一個會議,所以幾個人從本省大局開始談,逐漸延展到政治經濟、文化體育,越聊越投緣。
顧小影一邊聽他們聊天一邊有些感慨地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帶陳燁回家見父母的情景——因爲她喜歡,所以顧爸顧媽對陳燁其人沒有提出任何意見。他們熱情地接待了他,顧爸還每天親自下廚做自己的拿手菜。可是他們的交談,始終都是那麼彬彬有禮,一問一答間,禮貌卻不熱情。
直到後來遇見了管桐,帶他回家時,顧小影才知道,其實不是父母不喜歡陳燁,而是隔行如隔山:他們不知道誰是門德爾鬆、誰是勃拉姆斯,也不知道什麼是揉弦、什麼是換把,他們和她顧小影從來就在兩個世界裡。直到她遇見了管桐——她看得出,父母對這個女婿的讚許,來自於他們彼此的理解與溝通。
初秋仍然有些悶熱的風裡,顧小影一邊吃魚一邊扭頭看管桐,眼裡有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溫暖光芒。
直到管利明的一聲招呼,才把顧小影從恍惚的懷舊中拉回現實。
“小影,”管利明吃飽喝足,笑眯眯地叫兒媳婦,“你今年二十六了吧?”
顧小影咬着一口碩大的魚片,迷迷糊糊地看着管利明點頭。
管利明滿意地看顧小影:“二十六好啊,正是好時候,你媽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管桐都三歲了。你們也得抓緊啊!”
顧小影張口結舌地看着管利明,一受驚,筷子上的魚片就落下來,“啪”地落在桌面上,濺起一點油星。管桐和顧爸正聊得開心,聽見這邊的動靜,也好奇地扭過頭來。
於是恰好聽見管利明心滿意足的囑咐:“管桐三十二啦,可不小了,你們抓抓緊,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就能抱孫子啦!”
顧小影咽口唾沫,大着膽子道:“爸爸,我們還年輕,不急的。”
沒等說完管利明就急了:“怎麼不急呢,你們都多大了?我早就說念啥研究生,沒有用,還耽誤娶老婆生孩子。你看我們村裡,像我這個年紀的人,家家都抱孫子了,只有我沒有孫子,兒媳婦還是剛剛纔有的,太丟人了。”
“爸,”管桐沉着臉喚一聲,“這個我們自有打算,您就別管了。”
“打算?你們年輕人能有什麼打算?”管利明很不高興,“三十幾歲的人了,怎麼一點都不着急?都像你們這樣的話,都不要生孩子了,我們國家還要不要發展?要不要進步?”
“咳咳——”顧小影被嗆得咳嗽,一擡頭,看見顧爸和顧媽居然是一副相當平靜的樣子,仍然在自顧自地吃東西。顧小影一眯眼就能看出來他們實際上也快被嗆到,但道行明顯比她高多了,居然能看上去不動聲色若此?!
顧小影忍不住暗自感慨: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啊……
結果最後忍不住的還是管桐,顧小影也是第一次見他有些生氣的樣子。
導火索是管利明氣沖沖地說:“我不管你們城裡是咋樣的,在咱們農村,男人就是要養家餬口,女人就是要本本分分的生孩子!你們說的那些我聽不懂也不想聽,什麼自己的事,什麼忙……地球離了你還不轉啊?我就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話音未落管桐便忍無可忍地打斷:“爸!”
他還想繼續說什麼,可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擡起頭,看看旁邊一邊喝水一邊眼珠子亂轉的顧小影,終於還是把沒說完的話咽回去。
顧爸到這時發現自己不出來打圓場果然是不行的,便勇敢地站出來,對管利明說道:“親家啊,不說那麼多了,他們心裡都有數,咱老一輩也別太操心啦,喝酒喝酒!”
一邊說一邊舉起酒杯,顧媽見狀也趕緊捧場,舉起杯子道:“就是就是,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想法,說到底還是他們一起過日子,他們覺得合適就行,兒孫自有兒孫福嘛。”
讓他們這樣一打岔,管利明吹鬍子瞪眼地看看管桐,也不好再說什麼。謝家蓉習慣了坐在一邊不說話,只是帶着憨厚朴實的笑容看着兒子、兒媳婦。秋天的太陽明晃晃的,他們一大家子人坐在室外的大樹下,似乎又變成了觥籌交錯的熱鬧。
然而顧小影一扭頭能看見,管桐微微蹙起的眉頭,以及眼底無法掩飾的煩躁。
就這樣,表面的和煦終於堅持到了太陽落山。傍晚時,一家人打道回府,在市中心的酒店共用晚餐後各自返回住處。
顧小影照例還是在賓館裡膩了老爸老媽好久,才依依不捨地回了家。
誰知一進家門就嚇一跳:客廳裡,管利明和管桐爺倆正吹鬍子瞪眼地對峙!
顧小影吸吸鼻子,驀地聞到戰爭一觸即發的硝煙氣息,眼珠子騰地就瞪大了,血液裡的湊熱鬧因子當即開始上躥下跳。
她把外套掛到衣架上,小心翼翼又頗有點興奮地挪到管桐身邊,先擡頭看看管桐的表情,再伸手碰碰管桐的手,囁嚅着喚:“管桐?”
看見她,管利明臉色略爲轉好一點,但口氣依然很硬,喝斥管桐道:“你不讓我說我也得說,生孩子就是這輩子最大的事,在咱們農村——”
“爸,”管桐緊緊皺着眉頭,一字一頓,“這裡不是農村!”
他深深吸口氣,聲音低沉地答:“爸,這是城市,不是農村。就算對土地有再深的感情,也沒有多少人願意一輩子做農民的!我們這麼努力,纔可以讓自己的後代走出來,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爲什麼還要用農村的標準要求自己?!”
他擡起頭,顧小影有些驚訝地看着一向好脾氣、從未生氣過的管桐,下意識地攥緊了他的手。
管利明張張嘴,可是卻什麼都沒說出來,最後還是“哼”一聲,拂袖而去。
管桐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嘆口氣,也沒有再說話。
如此這般,這個晚上,家裡的氣氛降到冰點。
夜晚,顧小影照例還是縮到管桐的懷裡,可是縮在他懷裡的她,卻第一次感到莫名的心酸。
寂靜黑暗裡,顧小影聽着管桐均勻的呼吸聲,有些失眠了。
她在隱約的月光下仔細看着管桐的眉眼,忍不住伸出手,沿他的眉毛,一路輕輕劃下去。
他睡夢中的樣子那麼安靜,就像一個表情單純的孩子。
事實上管桐真的很少對顧小影說起自己少年時代吃過的苦——顧小影也似乎從來沒想到,對管桐這樣的農村少年來說,最苦的或許不是物質匱乏,而是精神壓力,是一心想要跳出農門的巨大精神壓力。
或許,她顧小影真的是在蜜罐裡泡大的。在此之前,她從不知道,不卑不亢的管桐,內心裡竟然也有這樣敏感的一處。
顧小影無法形容此時此刻內心的感受,或許她該慶幸在與公婆的分歧中,自己的丈夫是始終站在自己這邊的——可是真奇怪,此時此刻,她一點都不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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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她其實寧願他意氣風發、沒有任何負擔與壓力地往前走,走他認準的道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要時刻頂住來自各方面的壓力——而最無奈的是,這些壓力還是他無法推卸的那一種。
……
夜深了,顧小影終於在這樣紛繁的思緒中沉沉睡去,睡着前,她想,她這樣想想都覺得累,那麼這些年來,一點點掙扎着、跋涉着的管桐累不累?
其實,這時的顧小影,還僅僅把“壓力”定義於奮力讀書、努力工作、暫時不要孩子之類簡單的範疇內。她還不知道,隨着日子一天天走過,未來還有很多形態各異的壓力在等待着管桐,也等待着她。
畢竟,生活不會僅僅是剔過牙的筷子尖或有餿味的汗衫,也不僅僅是一場關於“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說教——生活到底是什麼,又包含着怎樣形形色色的煩心事兒,這些,總得一步步走下去,才能知道。
但不管怎麼說:到這時,顧小影已經意識到,假使婚姻中必須要有一段磨合期,那麼屬於她的這段磨合期,除了與管桐的磨合,還包含着她與管利明、謝家蓉的磨合。
可以想象,這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艱鉅任務——跨越城鄉,跨越代際,在一段未知的時間段內,磨練着她的意志,砥礪着她的靈魂,而她自己,偏還無處可逃。
於是,便只能迎難而上。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