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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個時辰裡,我一直坐立不安,城王府人去樓空了,非常安靜,可是現在城外肯定鬥得異常慘烈。
我無法想像雅蘭此刻看着侯凌的眼神,更無法想象侯凌滿身的鮮血:他自己的,還有他殺父仇人燼天組織的人的。
當時一個丫鬟爲我端了一次飯菜和三次茶水,可是我都沒有動,我心裡的不安之情越來越強烈。
我立在大廳門前,到黃昏的時候,我再也按耐不住了,赤紅的太陽下,我踏着紅塵向城外飛奔而去。
一到那裡,我整個人就完全呆住了,我看到草地上躺滿了汩着鮮血的死去的人,他們的胸膛被刺得千瘡百孔,手臂、腿腳落滿一地。
我的手無力地垂掉着,敗了,已經敗了,因爲遍野的橫屍中只有爲數不多的幾個黑衣人。
我晃盪在屍羣中,我要走到侯凌。
我不敢低頭,那些死去的人的血紅的臉猙獰着,他們的血流把黃昏染得更紅。
我不得不感嘆,這就是戰爭,血淋淋的讓那些戰死的士兵的親人的等待成了一生一世,等到頭髮發白,等到臨死前的最後一眼,也都看不到他們想看的人。
我的心像是和他們一樣穿了無數個孔,在滴血。
於是,我大聲喊叫,我希望有人能聽到我的聲音。
可是迴音並沒有我所要的傳來,我努力側耳傾聽,卻只聽到低咽的風聲。
我絕望的跪下來,我終於明白了師父那憂愁的眼,我想我的眼神此刻應同他當時的一樣。
正傷感時,突然發現有人在吃力的扯我的衣角,嘴裡含糊的喊着:“恩公,恩公……”
我轉過身,看見一張被黑醒的血液矇住的臉,臉上那雙微閉的眼睛欣喜而又無助地看着我,他的手指顫抖着伸向我,低聲地喊着:“恩公、恩公……”
看着這麼一個垂死的人,我很是難受,我握着他的手說:“店小二,你怎麼了?”
店小二無力地笑着,他的牙齒在黑紅的血的映襯下顯得特別的白,他說:“我……我沒事,只是……只是恐怕……還得請恩公幫……幫個忙。”
我說:“你說,我答應你。”
店小二把手中的那隻染滿鮮血的袋子遞給我說:“這是我存下來的一些銀兩和給我妻子的一些東西,麻煩……麻煩恩公代爲交給我的妻子。我……我已經把他們安置在城外以南的一片林子裡。告訴她,說我有這麼一個妻子死而無撼,只是以後不能再照顧他們……他們……了。”
話剛說完,店小二的眼睛便合上了,他的手指從我的手心滑落,留下那隻他用生命護下來的血袋。
我站起身,遍野的血醒讓我頭暈,讓我不知爲何流下了眼淚。
我呆立在滿是屍體的場中央,那些破碎的軍旗和破裂的衣裳,在晚風中哭泣。
輕風吹果我的耳畔,然後我聽到了昨玩聽到的笛聲,笛聲中除了淒涼只有仇恨。
笛聲在山巒間飄揚迴盪,孤獨的笛聲已經沒有了琴聲的合奏。
我在傷痛中醒悟過來,朝着聲源的方向奔去。
於是在一個小山坳上我又看到了一個再次讓我涕流滿面的場景,雖然場景中的人與我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如同初次見到侯凌般,他的頭盔已經不見了,他的劍插在身旁不遠處,亂騰的頭髮在空中輕輕搖擺。
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任何表情,只有兩道似乎永不枯竭的熱淚流過。
他的眼睛像蒙了一層濃厚的霧沒有半點光亮,他的全身只有一處在動——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在那支修長的竹笛上跳動,笛上的墜子亦如滿地血流般紅得刺眼。
他懷裡的那個安靜、美麗的人已經深深的睡着了,她的臉很安詳,亦如剛纔倒下的店小二,她已經爲他做了能做的一切,已經滿足了。
她緊緊地抱着她最喜愛的琴,她的十個如玉一般的手指頭此刻都抹上了紅紅的印記,包括琴上的琴絃也都紅了。
雅蘭死了,我能想到在她看到心上人奮勇殺敵時的焦慮,她是個女子,無法同她心愛的人一起並肩殺敵,所以她只有彈琴,她用琴聲把對他的所有感情不顧一切地表達出來,然而她最後還是死了。
笛聲停止的那一剎那,太陽剛好落下山頭,於是世間徹底變得淒涼了。
我站在身前沒有說話。
良久侯凌才沙啞地說:“我們中了埋伏,這都是我的錯,我心太急。”
我看着他痛苦的表情,沒有說話。
侯凌緊緊地抱着雅蘭,兩張蒼白的臉貼到了一起,他說:“是我害了她,她替我擋了一劍,她爲了救我死了。”
他的聲音,讓世上的一切都變得沉靜……
之後,侯凌把雅蘭葬在了不遠處的一個山岡上,我把店小二也葬在了不遠處。
侯凌用手指頭撥開一層層的黃土,黃土染滿了他的血,然後他又用手指頭刻了一塊碑,碑上刻着鮮紅的六個字“愛妻雅蘭之墓”。
他把雅蘭和她的琴埋在了一起,在灑上最後一把土之後,侯凌痛哭了一場,而我則一直站在旁邊沉默無語。
侯凌把他的長笛埋到了墓前,那一刻,他的目光便得堅定。
他握着劍站起身對我說:“天雪兄,能夠認識你,我很高興。保重。”說完他便轉身離去。
我說:“等一等,你要去哪?”
侯凌停下腳步,嘆了一口氣,哭笑着說:“我要去流浪天涯,去尋找世外高人,請求他們教我武功。”然後他就真的走了,連頭也沒回。
戰爭,我發現自己現在對戰爭已經厭惡透頂,它如同魔咒一般,拆開着一對又一對的人,毀滅了所有期望,淹沒了所有期待,只剩下一堆堆腐爛的血肉和森森的白骨。
看着侯凌漸漸消失的背影,我突然覺得很孤單,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他如同我剛下極山時一樣,身上留下的永遠只有一人一劍。
我想我應當比他幸福,至少我還有朋友,還有弟,還有希望。
那一瞬間,我真的好想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充滿離別的地方,回到我來的那裡去,那裡還有兩個人在黃昏中默默地望着南方,等待着我回家。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