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捉弄

傍晚時分,一羣鴿子從眼前飄窗外的空中飛過,接着又折回來,它們的方向感很強,一圈又一圈的繞着一棟高房子的屋頂,讓我獨自一人望着玻璃窗對面的房子頂上的半截天空看時,總會看見被參差不平的房頂遮了一半的天,和那一羣不知誰家放出的14、5只鴿子,它們從不暈眩的在天上飛了一巡又一巡,直到天空漸漸暗黑下去,

我從來不養鴿子,那些不認識的人養了,放出來飛時,才顯得特別好看。從我記事到現在,每到一個地方住下來,必能看見養鴿子的人家,我不認識他們,也沒有和他打過照面,只是很喜歡在特定的時間無言擡頭看着一羣羣鴿子,它們都不孤單,每天都有彷彿逢年過節一樣的歡天喜地。讓我覺得能觀看它們在天上飛,便知道自己還活着了,不夠好的活着。

記得小時候,跟祖母住一起。一天,祖母買了一隻白色的鴿子,她跟我說那是信鴿,燉湯吃了補腦益智。還買了兩隻會下蛋的灰黑花色的鵪鶉。我那時居然還指着那隻信鴿興高采烈的跟祖母說我要一個人吃那隻鴿子,還要把鵪鶉生的蛋一個不留的全吃掉,好一個殘忍又自私的小傢伙!祖母沒有說阻止我的狂妄想法的任何話,她用慈愛的眼神俯視着我說,好,都給你吃吧。過幾天,祖母真的把鴿子殺了,給燉好了湯,我也真的把那一鍋鴿子全部吃到肚子裡。對那一鍋鴿子湯,我幾次在記憶裡搜索,看看有什麼美味的印象,卻只能用一句“夢見過”來回復自己的尋味。我只記得祖母叫祖父把鴿子殺了,早晨很早,我還在睡,祖父就拿着菜刀將那隻白鴿一刀斃命。我從牀上起來看時,鴿子毛都褪光了,被祖父剖腹的鴿子,內臟已經掏乾淨了,兩腳朝天的躺在簸箕裡。鴿子的眼睛鼓鼓的,但卻半睜着。

吃過午飯,祖母用一隻黑色的砂鍋在燃氣爐上燉了將近一個下午。小時候的我,很喜歡站在爐竈邊看燉湯,我想親眼目睹那一鍋湯一直在砂鍋裡特別濃郁的冒着泡泡,熱氣瀰漫了整個房間,我只是覺得那鍋湯很香,但奇怪的是,很多年以後便完全忘記那鍋鴿子湯的味道了,完全沒有印象是什麼味道,像在半醒半睡的夢中吃過一樣。但是那次第一鍋鴿子湯吃了以後,一次有親戚請客,餐廳服務員端上各式菜餚中也有砂鍋鴿子湯,我母親幫我盛了一碗放在面前,讓我吃,我用鼻尖去嗅了一下,湯味雖然也很鮮香,卻是裡面的香葉和花椒。我知道永遠也找不到那種祖母鴿子湯味道的感覺了,餐廳裡的湯很清,就像洗肉的水,讓人喝下去胃裡有種怪怪的淺薄感。這時稍撥動一下記憶之弦,便會想到祖母爲我燉的鴿子湯,不覺在心裡想道;這世道就是這麼愛虛榮,既然是難喝的湯,所以才能被包裝。盛進華麗的容器裡,端上轉盤圓桌,彷彿上的不是菜餚,而是一件工藝品,讓你飽眼福

的,但卻不能兩全其美把那容器裡的湯也燉到股股醇厚,如牛奶般不透明的醇厚。那是祖母燉湯的方式,也折射出她爲人處事的方式。後來又吃過幾家餐館裡的鴿子湯,雖然燉湯技術在不斷改進,但總也離不開高湯濃湯寶之類的,一喝就知道,那不是鴿子湯本身的濃厚。

祖母說她什麼都會做,就是沒錢買。她是很實在的人,也很會花錢。說到這裡,不得不小提一下關於80年代最初由單位或政府發給的肉票和糧票,當然也有菜票,那時候年輕父母們一般都是吃食堂,不會自己做,就像今天的上班族一樣,也沒有什麼本質上的變化,不同的是那時食堂裡只認票,不認錢。用鋁製飯盒去食堂打飯菜,不用給錢,給兩張票就好,一張飯票一張菜票,有半斤的,有三兩的。但如果還沒有到月底飯票菜票都用完了,那就只有掏錢付款了。那時我和祖父祖母還有小姑吃住在一起,年紀尚幼的我經常聽父母和祖母商量我的撫養費問題,每月總有那麼一天中的一小會,我父母放下3、40塊錢,跟我抱抱親親後從祖母家離開回去了,我都能在祖母的動作和語氣中感到特別的親切。她不是爲自己剛纔向兒子兒媳婦喊窮後成功得到幾十塊錢而沾沾自喜,而是每次父母走後都特別興奮的說明天給你買可樂棒棒糖,然後就會聽到我嘿嘿的傻笑幾聲,到了第二天祖母逼用長長的帶子把我捆綁在她的背後,年輕時1.64米的祖母身體雖然已經有所萎縮,但跟同齡老人相比還是高個頭,她揹着我,我腳上穿的鞋在她大腿和小腿之間來回甩動。時隔多年,她想起來跟我說,我都不好意思揹你了,你的腿長得。可見我那時已經算同齡孩子中個頭偏高體重也不輕的了。但是我祖母還是把我捆綁在她身上,無論她去哪裡。

我們到了商店,我指着一包紅袋子說,我要吃麥麗素,祖母沒有理睬我,她徑直走到可樂棒棒糖那裡,買了一大袋。究竟多少個,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會少於40個。我吃了一兩個月之久才把最後一個吃完,那百事可樂味道的、很像呢大衣翡翠鈕釦的黃褐色棒棒糖,可樂味兒很濃,但第一次放在嘴裡慢慢吮吸的時候又覺得可樂味直刺鼻孔,然後纔有隨之而來的甜蜜。我不喜歡那味道,可祖母還藏着掖着,用她那只有我纔有資格看到的偷偷摸摸的小動作來提醒我一定要藏着獨自享用,以免堂弟妹來玩發現了一搶而空。我沒有告訴祖母我不喜歡吃這個糖,我只是隨便把糖往抽屜裡一放,關上抽屜時不經意間把包裝袋的一角卡在抽屜外面,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裝着棒棒糖的袋子,我是希望有人去拿的,但是我明白有人真去拿了,回頭祖母問我你的糖呢?我又要撒謊說在抽屜裡,祖母沒有查看抽屜還好,如果沒被她拿出我的糖,那她肯定又該教育我;“做人不可以太大方,你有東西給別人吃可以,但是也要他們有東西想着你啊

。”那時候我一般不敢拿東西出來分享給堂弟妹們,不管是不是我喜歡的,一律深藏不露,好像一個有秘密的人,同樣,堂弟妹他們也從來沒有向我展示過他們的零食和玩具,所以祖母是在教給我一些必備的志氣課題,這些課題也是我很小就有悟到的真理。其實祖母絕沒有要把我變成吝嗇鬼的意思,她是想讓我懂得有來就有往,沒有來就不要往。我們樓上有個小女孩,我比她大一點點,她家外婆常常下樓來串門,有次把她也帶來了,一來就叫我姐姐,還把她的玩具搬下來和姐姐我一起玩。有時候也會請我到她們樓上去吃她家外婆做的牛奶冰,我便覺得也應該回敬一點什麼了,她再來時我把外婆買給我的金幣巧克力拿了幾枚給她,還送一個小小的毛絨熊貓給她,那是表姐不玩了的,還很新。後來她要上幼兒園,也回她的父母家了,我們都把彼此淡忘掉。這次祖母一直都非常贊同我的大方。

同樣是味道,爲什麼喜歡的始終記不起來?而不喜歡的又永遠忘不掉,喜歡的吃得超快,以致後來不能慢慢地體味,不喜歡的又總是在想這東西怎麼還有?想要塞給別人,讓他們幫着解決困難。丟進垃圾桶倒是個不錯的做法,但又覺得太奢侈,這個棒棒糖又沒過期又不難吃,就只是不合我的口味而已,幹嘛想要丟掉啊?不如自己學着吃一點不合胃口的東西,對於今後的生活一定是有益無害的。這就像我們有太多不那麼情願去做的事,做到後來回頭看看,我們曾經逼着自己去應付一些根本沒興趣的事,並且還要讓人知道只要肯花一點時間去全程親力親爲的做好,然後靜靜等待,也算是盡人事聽天命的悠然自得了,這還是很適合把一份不在意但又做得不錯的事業相對順利的達觀族羣,那是會有我們意想不到的成效,還是會逼着我們認真接受這些原本覺得沒意思的成就,也許並不是那麼重要了。雖然有時候,造物弄人,甚至比我們真正想要做的事做得都要出色都要好。我們便常常會覺得被生活捉弄,這便是最好的捉弄了吧?多虧了它愛捉弄我們!我發自內心的認爲,捉弄,不應該僅僅是小人拿來折磨傻瓜的工具,還應該是老天爺贈與我們的一本學習智慧的書,這也是一本無字書,是智者見智、只能巧取不能豪奪的正能量生存規則。

所以不管是砂鍋鴿子湯模糊的美味印象,還是可樂棒棒糖清晰的味覺淪陷,它們在我的生命歷程裡都曾有着不容忽視的充分記刻,記刻在細瑣複雜的肉身組織之中,把一切太喜歡的和不喜歡的,全都吸納,然後再把喜歡的東西用高標準衡量出它的不足之處,再把不喜歡的東西以低標準觀測出令人稱讚的長處來,似乎只有這樣了,人類纔會獲得快樂。

做人如此,必定大器。

但我沒有做到過,一直沒有人做到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