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家

已經到了傍晚,路旁的燈火還沒有燃起來。街上的一切逐漸消失在灰暗的暮色裡。路上盡是水和泥。空氣寒冷。一個希望鼓舞着在僻靜的街上走得很吃力的行人——那就是溫暖、明亮的家。

——巴金《家》第一章第四段。

家已經很老了,家裡的陳設也已經很舊了,但是它們永遠不服老。你永遠不知道它們在以怎樣的不可一世爲年輕逞強,也永遠不知道一個家究竟什麼時候纔會完全不留舊物。就算你時來運轉工作出色賺了一大筆,在市中心買了一套黃金地段的新房,但你的新衣櫥裡還是會有一些舊衣褲,新客廳裡還是有一些不可能丟掉的舊擺設,新鞋櫃裡還是會裝滿你穿過的舊鞋。新書架也是舊書多於新書。而這些舊物,有可能足足一貨車。無論怎樣的除舊佈新,也總有一些舊東西,是你留戀不捨得遺棄的,

常常在電視和電影裡看到很多漂亮得有點假的家,雖然知道那是虛設的鏡頭,但還是會歎服攝影師的巧妙與取景功夫,就算鏡頭裡的家有真實的凌亂和邋遢,也是具有藝術性的平面景色,它始終那麼貼近家的樣子,而又高於家的樣子。

我們都不大喜歡住在太新或太舊的房子裡,太新的油漆味太重,甲醛超標,這些常識都不是什麼要領,新家

是很好,只要你想住,甲醛也不在顧及之下。正是因爲房子裝修好以後,晾了好久纔敢進去仔細觀賞一遍,你從這間走到那間,彷彿那已不是你家的樣子,畢竟你還沒有賦予它生命的權力,它的一切內臟,你還沒有幫它安置妥當啓動開來,它到現在爲止還不是一個性能好、體質強壯的家。

可是你又深深明白那只是你的一個不動產,你要住進去,才能是完整的家。

而住上幾年以後你又忽然間覺得它雖然溫暖,但是沒有新鮮感了,變得非常熟悉,變得風塵僕僕,變得傷痕累累。桌子椅子有了很多擦不乾淨的凌亂痕跡;衣櫃的門也因爲輕碰重撞漸漸有了裂口跡象,一些傢俱死角里有長年累積下來的厚厚塵埃;原本收拾得整齊有序,因爲你也有隨手一放順手一丟的習慣,於是東西就此失蹤,你再去滿屋子翻騰,反覆而頻繁,等你經過幾年的多次大鬧天空揭翻整個家的找到了你所遺失掉的,失而復得的東西,回過神來時,發現這個家已經面目可憎,也許那時候你才相信家住久了真的會七零八落,無論怎麼整理。就如同年輕人終究會變成老人一樣,無論怎麼保養。那時候你纔會明白,原來人都是喜新厭舊的。

可是你又慢慢懂得只有老舊的家纔可以給你安全感,當你感到疲憊時,蜷縮在亂如狗窩的沙發裡,一種莫名的親切,融掉你半個靈魂。

一個人的家,那叫一間房子,是以舒適齊名,兩個人的家,那叫一個巢,是以溫暖齊名,幾個人的家,則才叫家,是以完整齊名。

但是一個人的家,有些人的自由是如此的低廉,他們有資本換來一間安靜的房子,卻換不來心裡那份安靜,還有心裡那份踏實。

兩個人的家,彼此之間性情相投,容貌相配,經濟相當。即使兩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也能吵出穩當妥帖的福氣來,不怕冬天吵得流汗,就怕夏天沉默的冷。

有孩子的家,纔是當之無愧的家,若能力許可,完成有一個孩子的心願,纔是修成正果。

妻兒老小都安好,無論男人們身在何處,都是一種對於家的信仰,在支持着他們。古往今來不管任何國度,在無信仰的民族裡,大家其實都是把信仰移植在對家的愛之上,不管是幾個人的家,他們都會以自己不同的方式付出不同的愛。對於他們來說,心裡有家,便是修行。

家,有你在外漂泊一天後,天,將黑未黑時,和你愛的家人一起做飯共進晚餐那個明竈小廚房和那張小圓桌,

家,有你勞累一天後,還是要繼續勞作,白天累的是心與腦,晚上,舒緩一下筋骨,勞逸結合,也未爲不可,多一點選擇,家就多一點想象力和智慧。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關那畔行,

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

聒碎鄉心夢不成,

故園無此聲。

——納蘭性德《長相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