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摔倒

尷尬笨拙難以遮掩的,沉重的丟臉的,不經意間的,在馬路,在人行道,在餐館,在超市,在時裝店,在書店,在咖啡廳,在茶樓,在田園,在旅遊勝地,在任何一棟住房樓下,突然青天白日衆目睽睽摔倒一個沒有任何手杖腋杖拄着行走的殘疾人。我彷彿從不指望有個人來扶我一下,跌得再痛,也要自己在原地使勁站起來,然後忍受疼痛小心翼翼的繼續向前走。因爲我懂得,這個世界瀰漫在不信任和懷疑的空氣中,人們總是害怕做一件好事會惹麻煩,所以寧願袖手旁觀的走掉,也不會去攙扶一個已經跌倒在地的素不相識的殘疾人。

很多人做了好事得不到好報,反而會招惹好事之徒乘機敲詐勒索,甚至也有很多陷阱,只要你好心幫助,他們就賴上你,讓你有口難言,百口莫辯,甚至惹上官司。你向法院說明事實真相,但法院判決你賠償,原因是你沒證據證明你的清白,於是憤怒的你一傳十十傳百,如此傳下去,讓所有人都有了畏懼之心,這樣的大聲呼籲,有誰還敢在大街上看見一個殘疾人跌倒了,挺身而出見義勇爲呢?

或許,有幾個道德高尚的人會懶得理會這些話,把臉都轉向一邊,上下嘴脣微微一閉,顯示一種不耐煩,他們不是因爲我的話不對,而是聽進心裡去了,覺得這世間不該有這樣的事發生,但是現實會讓道德變得奢侈,大多數人還是沒有這樣的胸懷。

我一生的伴侶,親切而殘忍,在每一次跌倒後都會微笑着笨重的站起來。某一天,我想,如果在以後的年華里,哪

年哪月哪日,能出現這樣一個人,健康,溫和,有耐心,快樂的守護在我要行走的道路上,一直一直不離不棄,我便不會摔倒了,永遠不會。

這個願望,就只是個願望吧,它不實現,我便張望。

忘不了小時候那些摔倒後的傷,雖然肉眼早已看不見了,但記憶之眼卻看得如此清晰,這並非是無法忘記痛苦,而是把痛苦沉澱在心裡了。我告訴自己,那些傷已經不見了,它將會變成一方堅強的淨土,永遠把我心中的那棵菩提樹供養,讓它長得能夠參悟到越是摔倒,越能培育智慧,彷彿我看到別人所不能看到的已經完全恢復的傷疤,便覺悟到那些傷疤纔是我在塵世中唯一的財富,它不增不減不生不滅的銘刻在我心,隱秘,堅決,而又風雨無阻。

我的命真大,從嬰孩時候就與死神抗爭,幾十年過去了,這中間又經歷了童年時的求學失敗,少女時的精神乾涸,並且自殺未成,這些連我的父母都懵然不知。吃過安眠藥,誰知藥性不好,幾個小時居然自己醒了,發現還在家裡,還沒死亡!不斷的摔倒,不斷的受傷,不斷的結疤,不斷的恢復,4歲時從祖母家二樓骨碌碌滾到平地,臉跌得稀爛。祖母給我搽了菜油,不過一個星期就恢復了原來的白淨面孔。5歲時三輪兒童腳踏車上,騎得甚歡,遇到一塊障礙,三輪車翻掉了,我的下巴重重磕在手把上,皮開肉綻,看見血滴,開始放聲大哭,盡情釋放我的脆弱。被祖母帶去醫務室,打麻藥,外科醫生開始在我的下巴和嘴脣之間飛針走線,他的縫紉技術超好,我

的傷口脫疤以後看不出什麼歷史痕跡,雖然當時祖母餵我吃飯總是碰到傷口,有味道的湯水隔着藥用紗布滴在傷口上會生疼,每咬一下食物也會痛得咬牙切齒,下巴顫動得厲害,肌肉拉傷的可能也很大。不過小孩子也許沒什麼知道疼痛的敏感,一兩天就像沒事了一樣,自己扯下藥用紗布來,看下頜上那條短短的“蜈蚣”,心下暗自擔心,許願道,“別永遠是這個鬼樣子纔好。”作爲小女孩,我以爲臉蛋比命更重要,

現在才知道,最重要的是,我還活着。

一個星期拆線,兩天後又能出去騎三輪腳踏車,這樣的神速,真讓祖母無可奈何。

8歲時終於對摔倒有了聰明的方法——用我祖母的話說是“摔出了水平”。不再頭先觸地,拿自己的臉做擋箭牌,而是摔下去用手撐着,或摔倒時儘量讓身體重心向下墜,把胯骨和屁股拿來摔,摔得再重也是手掌和坐墩兒受罪。

記得11歲那年從祖母家搬回父母家跟着一個保姆去看她的男朋友,路上摔了一跤,右手掌上出現一個洞,兩天後她又帶我出去,還是在那個地方,我又跌倒,倒黴的還是那隻手掌,如此反覆的摔了很多次,傷口發炎黃黃的膿水也流出來,這才把母親驚動,給我上了藥,幾天後我讓那傷口流血了,原因還是摔倒……

如今攤開右掌心,記憶之眼看懂什麼是百折不饒,於千百次疼痛以後,找到了定性,尋着了柔弱與堅毅交織互相的平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