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經給予他和她,嘲弄或是同情的人,永遠也無法明白,在小旅館過道改成的房間裡,留宿的那一夜,怎樣鑄煉了他們的人生;且讓他們堅信,既然愛情能夠讓他們在那樣冷的房間裡,都可以安然入睡,那麼,還有什麼東西,他與她,不能夠微笑走過?
而那牽手走過的,不管是狹窄陰冷,還是開闊明亮,都是我們愛情的家園。
路過一段愛情的憂傷。
一直都沒有過富人的奢侈的歡愉,所以,每次出行,選擇的,無一例外地,皆是最廉價的方式:乘坐沒有空調的巴士,車票便宜一半的綠皮火車,人在其中搖來晃去了無重心的公交,或者幾乎可以將腸胃顛簸出來的出租三輪。
是一種想要逃避卻別無選擇的行走,但一樣窺得見,人生的隱忍,尖銳,拼搶,自私,善良,與執着向前的堅韌。
初戀的時候一個人去上海,不是看望喜歡的人,而是與他吵了架,負氣出走。兜裡只有200元錢,於是用學生證,花40元錢,買了最便宜的車票,沒有座,要站9個小時。那是一趟擁滿了民工的火車,還有劣質菸酒和濃重蔥蒜的味道。廁所的旁邊,橫七豎八地坐着睡姿不雅的男人,他們碩大的旅行包,將過道塞得近乎窒息。有人要過去,像是逾越一座一個山頭,還沒有過,便蹙了眉頭。
那是深秋的夜晚,車內白亮的燈刺着人的眼睛,我在哐當哐當的聲音裡,了無睡意。視線疲倦地逡巡,便看到那個在一羣男人中間,夾一根菸,散漫吸着的女孩。她的手腕上,帶了重重疊疊的飾品,銀鐲,編織的彩色絲線,用來簡單束起頭髮的一個皮套。她顯然沒有注意周圍人帶着好奇與探尋的視線,一個內心冷漠的不良少女,這定是許多人的猜測。也包括我。
有那麼一個片刻,我很想在一些人的竊竊私語裡,走到她的身邊,與她說幾句話,或者,什麼也不說,只並肩站在一起,爲她抵擋外人的揣度與窺視。我想她定是某個大學裡落魄的學生,但心內對自己,又充滿了不肯輕易改變的叛逆與堅定。她因此在這樣困窘的車廂過道里,一樣特立獨行,有外人不易改變的柔韌。這就像天地間那些兀自綻放的花兒,不在乎有無人看到它的優雅與熱烈,只寂淡地在自己的世界裡,安靜生長。
她站在煙霧繚繞的過道里,將一根菸,一直吸到沒了光亮。而後順着晃動的車廂,蹲坐在一張報紙上,將頭髮蓬鬆蕪雜的腦袋,靠在膝蓋上。但她並沒有睡去,而是不停歇地,翻轉着手機,又時不時地,打開來,翻看着裡面的短信。我終於從她混雜着憂傷與焦灼的眼中,窺到了她的秘密。這是一個與我一樣,負氣出走的戀愛中的女孩。上海,對於我與她,都只是一個站臺,我們的雙腳,抵達那裡,心,卻依然還在原地。而丟了心的身體,又如何能夠安睡,或者關注其他?
坐在女孩旁邊的,是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男孩,卻是一臉的痞相,看她的時候,帶着意味深長又自以爲是的壞笑。他一直在試探着,想要尋找機會,與她聊天。但卻發現無處下手,她的心,是個封閉起來的堡壘,外人剛柔並濟,也始終無法進入。就像那一刻的我,帶着一股子怨怒,將一個試圖搭訕的陌生人,視作虛無。
小痞子顯然等得不耐煩了,很突兀地將頭靠過去,問她:在哪兒下車?女孩是過了許久,才扭頭瞥一眼他,散漫回道:下一站。小痞子失望地“哦”一聲,又隨即嘻笑道:能不能借根菸吸。女孩這次沒有將心內的厭煩止住,直截了當地起身,跨過幾個大腿橫陳的人,到與他相距幾米的門口站定,並將視線,冷漠地投入漆黑的夜色中去。
如我所猜測的那樣,下一站抵達的時候,她果真沒有下車,依然站在門口,被人推來撞去,不知疼痛與疲倦。
凌晨車即將抵達上海的時候,她的手機一次次響起,她固執地掛斷,但眼中,卻漸有無法抵禦的脆弱與感傷。她原不過是個敏感柔弱的女孩,外表的一切強大與冷漠,其實是一種僞裝。在這樣吵嚷、髒亂、劣質且讓人倦怠的環境裡,她的柔韌,如一朵清泠的蓮花,在寂寞的水面,浮出一抹只有她自己才能懂得的憂傷。而如我一樣的外人,不過是,恰好路過。
路過的這一段愛情裡的憂傷,儘管它活在廉價的泥土之中,可是卻一樣可以因爲它的純美與潔淨,而在瞬間,以無比堅韌的力量,抵達你的內心。
怎樣將你一點點錯過。
他們讀書的時候開始暗戀上彼此。
但也只是暗戀,誰都不開口去說。他是學生會叱吒風雲的人物,不僅被全校女生們崇拜着,連老師都敬他三分。她則是省大學生音樂大賽的冠軍,而且人也漂亮,是許多男生的夢中情人。都是優秀的人,當然也都有自己的驕傲,等着對方能先寫情書來,說破這段難熬的暗戀。
她本是在大學附近的舅舅家住的,因爲厭惡擁擠的宿舍,尤其是夏夜裡猖狂的蚊子。她的皮膚很是敏感,被蚊蟲叮咬了,就立即會起大片的斑痕,嚴重了還要打針吃藥才能徹底治癒。但自從知道文學院的女生宿舍樓對面,就住着政法學院的男生時,她還是毫不猶豫地就從舅舅家搬進了宿舍住。
暮色四合的時候,她開始抱着吉他,在陽臺上坐下來,唱自己編寫的歌曲。一首首地唱,只唱到對面陽臺上,都站滿了男生,他們像吃了幸福劑一樣地在她的歌聲裡狂歡,甚至有大膽地會朝她喊“我愛你!”她只是輕輕彈唱着,全然不理會他們歇斯底里的喊叫聲。夜色裡的她,優雅,迷人,又傷感。傷感什麼呢,只有她自己知道。對面那個宿舍裡的陽臺上,她彈了那麼久,都不見他走出來,哪怕是站上片刻。微微合起的窗簾裡,可以看見他不停歇地走來走去,似乎有什麼東西,鬱積在他的心裡,只有靠這樣走,才能一點點地將它們從心裡丟掉。
她當然不知道,他在她隱約傳來的歌聲裡,有怎樣強烈的要衝出去。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像那些普通的男生們一樣,大膽地站到陽臺上去,高喊出心中的渴盼與柔情。可是,這怎麼能是一個被師生追捧着的學生會主席所做的事呢?而且,這歌聲,不只是唱給自己聽的吧?如果他主動地去求她,她會不會像對別的男生們一樣,高傲地扭頭走開去?
他就這樣剋制着自己,不去聽她的歌唱,亦任她一天天憂傷地唱下去,還有他所不知道的,蚊蟲對她猖狂的叮咬。但他清楚地記得她所有的課程安排,記得她最常去的自習室。他會守在外面,等上幾個小時,看她出來了,迅速躲到陰影裡去,而後在夜色裡,陪她走一段。當然,是一前一後地走,裝作漠不關心地樣子,還歡快地吹着口哨,像一個狂放不羈的少年。
他舉辦了許多次歌唱比賽,每一次都好評如潮。但他並不開心,因爲一場比賽裡,如果缺少了她,還有什麼意義呢?他所有的勞累,只是爲她的。所謂的榮耀與誇讚,對他而言,不過是空氣一樣,可以忽略不計的。
可她卻從沒有參加過。不是不屑,而是擔心,他會不會看輕了她?曾經在省裡屢次獲獎的一個人,連學校裡這樣不成規模的小活動都來參加,不會是歌聲衰退了吧?於是便一次次放棄了。但並沒有放棄掉觀看。就一個人悄無聲息地躲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裡,看他在臺上瀟灑自如地做着主持。直看到他給獲獎的選手頒獎,還很幽默地擁抱他們。每年的冠亞軍,總是女孩子。在他的擁抱裡,會興奮地來一聲大叫。有一屆的冠軍,甚至給了他一個響亮的吻。她總是看不到結束,就從沸騰了似的人羣裡,匆匆逃了出去。
她和他一樣,都是不缺少緋聞的校園名人。但也都一樣,每一段戀情,都是無疾而終。人人都以爲他們是被愛情寵壞了的,所以便不怎麼專情和認真。但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其實對彼此的愛戀,任是什麼樣的狂風暴雨,都不會摧毀。他們堅信,只要,只要對方能夠先走上前來,說一句:能不能讓我愛上你……那麼,他們便會放棄掉一切的虛榮和驕傲,奮不顧身地投入到這場渴盼了許久的愛情裡去。
可是,那樣艱難又輕易的一步,卻是誰都沒有邁出來。四年的大學生活,她的身上,被蚊蟲叮咬地傷痕累累;他的心裡,亦是被她的歌聲,纏繞得幾乎是窒息。是在畢業的分手飯上,他們被彼此的朋友叫到一塊去。不知是誰喝醉了酒,大聲地朝她嚷:維美,如果沒有陳皓這座顯赫的大山在前面擋着,估計全校男生們的情書會把你淹沒!可是,陳皓這傢伙,怎麼就從來不去陽臺上聽你的歌呢?知道已是畢業,大家都肆無忌憚地開各自的玩笑,他們便也只是在鬨堂大笑裡,跟着笑。這樣直到曲終人散,他們抱着留言冊各自走開。
是直到坐在離開的火車上時,才翻到彼此最後一頁的留言。她的上面寫着:我曾經愛了你四年,卻是隻有這一刻,纔敢面對這場刻骨銘心的暗戀,可是,我又怎樣,才能尋回那一次次被驕傲錯失掉的時光?而他的留言冊裡,則只有幾個字:我降臨到這個世間,便是來愛你的,當你走了,我的愛,再不會歌唱……
後悔又有什麼用呢?一次次地躲開,一次次地錯過,以爲下一次對方便會主動地來愛上自己。可是他們都忘了,愛情的距離,只是那麼幾步;兩個人,即便是有一個,躑躅了片刻,愛情也會毫不猶豫地,將他們錯過。
而這錯過了,便是一生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