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高氣爽。
趙禹正式在應天上尊號,稱楚王。
這樣一個王號,第一是表示他繼承了先祖楚王趙德芳的傳承,第二則是明確制訂了先西后東肅清江南的策略。
經過將近半年的休整,討虜大軍在徐達常遇春兩位統帥率領下,次第沿江西去,在九江、洪都一線擺出攻擊陣勢,逐步向西推進,一步步蠶食徐壽輝的領地。
而在東面,趙禹則採取聯合方國珍打壓張士誠的策略。方國珍雖然多年來一直在江浙、福建等地徘徊,始終無法突破大江封鎖,然而勢力也不容小覷。多年來起起伏伏,此人似乎也淡了進望天下的野心,在趙禹的扶植下,樂得給張士誠增添許多層出不窮的困擾麻煩,對於趙禹向兩浙滲透的舉動只是不聞不問的默許態度。即便不如此,他也沒有太多制衡趙禹的手段。
趙禹強勢崛起,前朝帝裔的身份,收盡江南民心,尤其在討虜軍並楚王府幕僚們刻意推動之下,復宋呼聲在江南越演越烈。爲形勢所迫,方國珍甚至放低姿態邀請楚王趕赴崖山,祭拜死國的大宋幼帝與陸秀夫陸丞相。
而在江南各地,哪怕是張士誠的領地上,士林中皆瀰漫着一股緬懷忠魂的熱潮。茶肆酒館之間,涌現出無數讚頌前朝先烈的演義話本,便連垂髫孩童,每日皆唱頌着文丞相正氣歌。似乎在一夜之間,人們終於找回了丟失百餘年的氣節和傲氣,又或者只是沉澱在骨子裡從未淡忘,只是在這一刻陡然間井噴般爆發出來!
在這股浪潮感染之下,哪怕尚未歸附楚王、仍處於元廷統治的城池裡,那些蒙古貴人們也不敢似以往那般對漢人肆意打罵凌辱,乃至於優待漢人士紳,時刻爲向楚王大軍投誠做準備。
相對於江南的蒸蒸日上,北方形勢則顯得不甚樂觀,劉福通組織了數次反撲,皆被汝陽王李察罕毫不留情擊退回來。北方紅巾軍的銳氣和元氣已經消耗殆盡,除非出現大的轉機,否則很難再有作爲。窮途末路之時,劉福通盡顯其梟雄堅忍不拔的品質,數次拒絕元廷的招降,態度堅決無比。
對於劉福通此人,趙禹也持有極爲複雜的態度,一方面此人與五行旗有滔天舊怨深仇,另一方面若非此人在北方苦苦抵擋住元廷的猛烈攻勢,江南各路義軍要達到眼下氣候,只怕也困難得很。尤其今年以來,他持續不斷的掙扎反撲,給趙禹爭取到極爲有利的機會和形勢。
如今,趙禹也只能命令已經整編停當的苗軍徐徐向徐州推進,給劉福通分擔一些壓力,算作投桃報李。不過他也明白,劉福通大勢將衰,難再有起色,因此示意常遇春在西進時逐步接手豫南的空白地,用以接應劉福通敗軍和河南百姓。
與此同時,趙禹更抽調許多物資由淮南送往劉福通處,一者是遵守他從西域返回時與劉福通達成的協議,二者也是希望劉福通能夠再支撐一段時間。如今江南的局勢仍未算明朗,尚不足以支持他揮軍北上,長驅直入掃蕩元軍。可是他也明白,寄望於劉福通能夠繼續堅持下去,頗有些不現實。若想要爭取到更多時間,須得另做打算。
如今的應天,雖然形勢一片大好,但若說到天下無敵,卻也有些言過其實,言之過早。所謂民心所向,須得將江南各地連成一片,盡數掌握在手中,方能將之轉化爲切實可用的力量。而在此之前,若北方屏障劉福通被擊潰,元廷大軍大可毫無遮攔長驅直入,直接殺到應天城下!真到了那時候,江南這些勢力只怕無一例外皆將矛頭指向應天。畢竟,趙禹給他們施加的壓力遠比元廷要大得多。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時間,應天如今所缺少的,仍然是時間!
寄望於敵人給自己留出足夠從容佈置的時間,顯然並不現實。趙禹近來一直在思索,究竟要如何做才能爭取到足夠多的時間。就在他殫精竭慮一籌莫展之際,顏垣送來一份北方發來的信報,讓趙禹隱隱看到一絲希望。
趙禹稱王之後,原本五行旗秘營這一頗帶江湖色彩的構架便被裁撤,轉而改建爲殿前四衛之一,而顏垣這個原本秘營的主管人,也成爲明教這些頭目中第一個獲得正式官身的,被任命爲殿前衛指揮使。或許是負責主管間諜密報的原因,顏垣也頗有幾分扮人像人、扮鬼像鬼的本領,整齊簇新指揮使官袍穿起來,原本身上瀰漫着的草莽氣息蕩然無存,周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凜然不可冒犯的濃烈官威。
走進新落成的楚王府,顏垣左右觀望片刻,對趙禹笑道:“以教主如今在江南的威望權勢,這王府的確有些不甚相稱,太樸素了些。前段時間,我去過張士誠的吳王府,那般富麗堂皇,只怕連皇宮都比不上。”
趙禹聽到這話後,擺擺手笑道:“一地一風俗,蘇州繁華崇虛之地,有那般富麗堂皇的殿堂,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情。咱們應天剛剛歷經兵災,正是大興土木修葺整頓的時候。許多百姓尚流落街頭,這時候我還湊那熱鬧做什麼,有瓦遮頭就好了。”
顏垣聽到這話後嘆息道:“可惜許多人領會不到總管的深意,如今應天城中處處大興土木,競相攀比,營造私宅。”
趙禹只是笑了笑,並未說什麼。對於麾下羣臣衆將,趙禹除了每每在大節方向加以提醒外,個人小節問題,向來不加理會。百種米養千樣人,他不可能完全約束衆人皆是一副爲國爲民、忠肝義膽的樣子。這些前來投靠他的人,或是爲了振興漢統、施展抱負,或是爲了光宗耀祖、榮華富貴。不論是高尚抑或自私的理由,只要這些人並不觸犯律法,臉面上尚能過得去,趙禹便不會加以制止。若這些人所作所爲真的與他心中大略相悖,如眼下這般耽於享樂、不思進取,趙禹也不會嚴令呵斥,只是漸漸投閒散置不再重用。
終究都有君臣一場的情誼,那些人若只愛慕眼前的榮光富貴,而沒有更進一步的抱負打算,趙禹也樂得給他們一場現世的榮華。
因此,在進駐應天的這半年時間中,有一大批最初跟隨趙禹的臣子漸漸遠離了權力的中樞,擔着一個品階雖高卻無甚大權的閒散官職,熱衷於興家置業,不亦樂乎,只要不是明目張膽巧取豪奪,在應天城中倒也百無禁忌,過得快活。
與此同時,也有許多真正有才能有抱負的臣子被提拔重用起來,如原本並不算出衆的沈萬三,已經漸漸被提拔到位高權重的度支轉運使,貴爲財相。而許多新投靠來的人中,也着實涌現出一批可堪大用的人才,比如李善長之流。
趙禹用這樣一個潛移默化的手段,漸漸完成了權力的轉接和新的構架,以適應更高層次的統治。麾下臣僚們各取所需,各得其所,便有一二叫屈埋怨之聲,卻也不足動搖目前這安定平穩的大氛圍。
顏垣此來是作每三天一次的簡報,如今他手下人馬,明面上雖只有殿前衛一千五百衛士,實則隱藏在暗處的諜報人員,從東海之濱到天山之巔,從塞北苦寒到南洋爪哇,從深宮宮闈到市井碼頭,可以說皆有其耳目,遍佈大江南北,天下無論何處一旦有不同尋常的異動,便能在最短時間內反饋到應天來。
如此龐大廣闊一個局面,每天事無鉅細傳遞消息的信報,若彙集起來,數輛馬車都承裝不了。這麼多的消息傳遞,大部分都無甚用處,單單彙總統計,分門別類,從當中挑選出真正有價值的信息,每天便要動用超過數百人。而那些判定沒有價值的,卻也不能棄之不用,而是要專人謄抄下來,分門別類予以存檔,以備時勢變化隨時翻閱取用。
顏垣作爲如此龐大一個組織的負責人,大權在握,卻也戰戰兢兢,唯恐一時疏忽判斷出現錯誤,讓真正有用的消息遺漏抑或傳遞不及時。
在這些龐大的消息來源中,其中有一些是趙禹專門吩咐無論事無鉅細皆要呈報的,其餘的則需要顏垣與其手下判斷遴選,每隔三天呈報一次。
最近趙禹重點在關注北地的形勢變化,顏垣也將此作爲重點着重來彙報。除了大局勢的變化,便連小節諸如六派營救門人的情況也講述了一遍。
江湖上這些事情,眼下已經不足勞動趙禹費心思量,他鼓動這些人北上給韃子朝廷添亂,逼退那些本就是小道的刺客尚可,若想憑他們給應天爭取到眼下最難能可貴的時間,卻是根本不可能。因此,他將這些事情也只當作消遣故事來聽一聽。及至接到顏垣呈上來須由他自己親自拆閱的幾封書信拆開一閱後,趙禹才微微有些色變,沉吟片刻後才說道:“說不定咱們還要往大都派人去好好經營一下,若是方便的話,倒是不妨救一救六派那些人。到底是咱們漢人一脈,不該落在韃子手裡被肆意凌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