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好片刻後回過神,才發現馬鞭竟都脫了手,她粉頰微紅,也不去接僕人遞上來的馬鞭,伸手向前方一指,說道:“看到那高地上插的旗幟了?誰先到那裡,便算他贏!”
“贏”字還未出口,她便屈起腳尖輕觸馬腹,小馬駒心意相通,登時發足衝向遠方。
趙禹一時不察被搶了先機,也不急躁,雙腳一夾馬腹,駿馬便同樣發足追去。只是他從未駕馭駿馬奔馳,不知反衝力驚人。當大宛良駒第一番落地,一股絕大力道順着馬鞍涌上來,趙禹只覺周身劇痛,從腰際往下似乎都無了一般,眼前一陣發黑,喉嚨裡涌起一股熾熱,從嘴角溢出來鹹澀血漬!
當此要緊時節,他沒有驚慌失措,而是瞪大眼向前望,將小郡主騎馬奔馳的英姿記在腦海中,即刻咬緊牙關去模仿,跌得兩三次後,終於調整了姿態,不再似最初那般痛苦。虧得這是一匹大宛良駒,速度雖快,反震力道卻小得多,才讓趙禹捱過這一緊要關頭。若換了一匹駑馬發起勁來,只一次便能將趙禹跌下背來。
小郡主使手段搶得先機,只是她所乘馬駒終究未成,漸漸已被趙禹的大宛良駒逼近上來。不須回頭,只聽那越來越急促的馬蹄聲,小郡主就猜到趙禹即將要超過自己。她銀牙一咬,手掌接連拍在馬腹上,只是這馬駒終究力有未逮,片刻後便被趙禹的大宛良駒甩在了身後。原本她存心作弄挑來這匹馬,眼下看來卻是搬起石頭砸在了自己腳面上!
名駒如龍,展身一躍,輕輕巧巧跳過旗幟。趙禹回頭一望,小郡主正咬牙切齒從大宛良駒激起的煙塵中衝出來,他心下一鬆,積蓄在胸膛裡最後一口勁力驀地一瀉,只覺藏在骨子裡最深處的疲倦都一股腦涌出來,周身無力,軟綿綿從放緩腳步的馬背上滑落下來,後背重重摔在了堅硬的馬道上。
小郡主正因輸了比試而懊惱,眼看到趙禹跌下馬背,心中大感快意。卻看到趙禹掉落下來,竟連半分掙扎都無,這才慌了神,翻身下馬衝上前,只見趙禹雙目緊閉,嘴角不斷有血水緩緩流出。
“你怎的了?可千萬不要摔壞了!”
小郡主衝上前想要扶起趙禹,卻看着他雙眉緊蹙而不敢輕動。
趙禹勉強睜開眼來,凝望着小郡主,澀聲道:“小丫頭,你們蒙古人向來擅騎,今日你卻輸給了我……這樣講來,便是、便是你們全族都輸……輸給了我!”
他一說話,腔腹裡刀割一般疼痛,逆血上涌,奪口噴出!
“傻小子,你、我不過說句玩笑話,小孩耍鬧的一場比賽,你至於這樣癲狂勉強!”小郡主看到趙禹這般悽慘模樣,眼圈頓時變得通紅,轉頭向遠處叫道:“來人!快來人救命啊!”
聽着小郡主倉皇的聲音,彷彿再次置身那喧鬧悲慘的大都街道,趙禹恍惚間囈語道:“國破之人,苟且之身……還剩什麼?還爭什麼?只有一腔癲狂意氣,若不宣泄出來,怎麼能得個爽快……”
說着,他雙眼便沉重的合攏。
“喂,趙禹!你不要死!你千萬不要死……你醒來望着我,我向你保證!我向你保證啊,往後在你面前再不譏諷南人一句!”
小郡主揮起手來拍打着趙禹的臉頰,然而他的眼終究還是沒有睜開。
汝陽王府有醫術第一等精湛的醫師,當趙禹被擡到廂房中後,醫師們全被小郡主連拉帶扯弄來湊到一起,魚貫進入房中,詳細診斷後卻又都搖着頭走出來。
“怎的?難道沒救了!你們有沒有看仔細?他只是從馬上輕輕摔下來……只是輕輕摔了一下,怎麼可能救不回來?”小郡主拉着醫師們的袖子,聲音惶急,原本清徹的眼眸裡蓄滿淚水。她與趙禹本沒有什麼情分,可是純潔心靈裡哪肯眼睜睜看着先時還靈動無比的夥伴這時竟生機全無變作冰冷屍體!
醫師們苦着臉說道:“小郡主,非是我們不盡心,只是這孩子症狀着實奇怪。他的摔傷倒還罷了,只是似乎另有隱傷致使生機隱晦,這一刻還吊着一口氣,可惜看不出病因,若胡亂用藥被藥力一激,登時便要泄了氣一命嗚呼!”
“胡說八道!他平日機靈活潑,能有什麼隱傷!你們這羣庸醫,自家醫術不精,只曉得尋找藉口搪塞!”
小郡主揮起馬鞭抽打醫師,晶瑩的淚花在臉頰上縱橫,根本不理會醫師們的話。
旁邊喚作保保的王府世子走上前,劈手搶過馬鞭,大聲道:“妹子,你聽醫師們講。這小子命裡該絕,和我們有什麼關係!那趙雍蠻子有三個兒子,死了一個有什麼打緊!難道他還真敢上門來計較?父王雖然不在家,有哥哥在,我不會讓人驚擾到你!你且放寬心,回房去休息吧!”
“保保,你有沒有看見?他只是輕輕摔下來,怎麼可能救不活?你告訴我,怎麼可能救不活?”小郡主抓着世子的胳膊,哭泣着說道。
這時候,醫師中有一人突然開口道:“或許這孩子是受了內傷?我們都不曾修煉武功,當中隱情自然看不出。可是王府裡許多武功高強的供奉,未必就看不出……”
“是了,是了!我怎將這事給忘了!鹿先生呢?鶴先生呢?還有,還有苦大師!都叫來,把他們都叫來!快啊!”
得了提醒後,小郡主恍然大悟,揮着手臂驅趕僕人們去請那些王府供奉。
世子看到妹子手足無措的模樣,嘆息道:“敏敏,你莫非忘了?幾位大師都被派往南方執行個要緊任務,眼下還不曾迴轉!”
“苦大師沒有,苦大師還在府裡!快去把他叫來!”小郡主眸子一亮,疾聲催促道。
不旋踵,一個面貌醜陋,髮色紅棕的頭陀走進來。他對世子和小郡主行禮,還未彎下腰,便被小郡主推進房中:“救人要緊!”
那頭陀走進房來,看到平躺在榻上雙目緊閉的趙禹,將手指搭上他的脈門,另一手則平放在趙禹胸口處,雙目微瞑。片刻後,他驀地睜開眼,流露出一絲驚詫,手指在趙禹身上快速一拂,突地觸到一個堅硬物什。微微彈指挑開趙禹衣襟,恰看到趙禹懷中放着那週歲時抓到的古怪東西。
頭陀臉色登時劇變,不過很快便收斂下來,只是一雙眼變得凝重無比。他正背對房門,旁人都看不見方纔他表情的變幻。他不動聲色將那東西復又塞回趙禹懷中,然後表情凝重的站起身來。
“怎樣了,苦大師?他可還有救?”小郡主衝上前疾聲問道。
苦大師擡起手來比劃片刻,原來他是個啞巴。
小郡主瞪大眼眸望着苦大師的手勢,問道:“你是說,很困難?”
苦大師點點頭,走到桌前拿起筆,用蒙文寫了四個字。
世子心下好奇,湊上來看了看,臉色登時大變,大叫道:“你瘋了,苦大師?大回還丹是天下第一等的聖藥,當年我家祖父阿魯溫數度立下滅國大功,才得世祖皇帝賞賜三枚!這聖藥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武林人服了可抵數十年苦修,如今全天下更無人能夠煉製!父王將之視作生命,當今陛下曾求一枚救治性命垂危的妃子,都被父王搪塞過去!如今你說要用這聖藥救那小子?妹子,千萬不要聽這瘋和尚的!”
小郡主貝齒咬着櫻脣,沉默許久後纔開口道:“苦大師,難道真的只有這一個法子?”
苦大師攤攤手,然後對世子合什,退到一旁,表示不再幹涉此事。
小郡主低着頭,表情變幻不定,過了好長時間才咬牙說道:“我即刻去取來!”
“妹子,你這是做什麼!這等聖藥,非到緊要關頭斷斷動用不得!只要收在家中,咱家人便等於多了數條性命!你可千萬不要一時糊塗,那小子賤命一條,死便死了!他有什麼資格服用這聖藥!”世子表情猙獰,展開手臂攔住小郡主。
小郡主眼圈通紅,淚水又滾落下來,哀聲道:“我懂,保保,你說的我都懂!可是我心裡想什麼,你卻不明白!若不是我強要逼他賽馬,他就不會發生這慘事!若要他這般就死了,我一生都不安心!我求求你,保保,你就當今日妹子死了一次,用一枚大回還丹來換我一生安寧,可好?”
“妹子,你這是何苦?漢人性命下賤,光在這大都,哪一日不死上百十個都算白過了!你狠不下心,就當這小子是被我害了。現在我就一領草蓆將他捲去亂葬崗餵了野狗!那趙家若敢來詢問,我去殺了他全家!”
小郡主聽着兄長狠戾的話,腦海中卻迴響起趙禹昏迷前所說的話,還有他那不經意間綻放出的冷冽眼神,這般思索下來,鬆動的表情復又變得堅定起來,說道:“世上人都有一死,全都死不足惜。只是萬種死法卻總就有差別!我今日救了他,往後他總還要死!但那又如何,他不該就這樣默默無聞死去!保保,哥哥,我已經決定了!”
聽到小郡主堅定的聲音,世子頹然嘆息一聲,道:“你講到這一步,我還有什麼話說。妹子,從我進府來,你就一直不肯喚我一聲阿哥,只叫我漢名王保保。眼下爲了這事,卻破天荒叫了一聲。可見我若不答應你,你一生的愧疚都要轉成對我的恨意!”
“哥哥,保保,你一生是我最親的哥哥,我都一生是你最親的妹子。這事實,怎樣都更改不了。往常我不慣喚你這稱謂,沒想到卻還傷到了你。其實我心裡早就將你當成了嫡親的哥哥!”小郡主眼圈紅紅,認真說道。
“你去吧,聖藥甚麼總是死物,雖然廢了一枚卻換來我全無芥蒂的兄妹情。這買賣,嘿,總不算太虧了!”世子王保保倒也果決,束起手來讓小郡主從自己身邊走過去。
待得小郡主走出門,王保保臉色突然一變,凝望着苦大師沉聲道:“苦大師,這件事你不會講出去吧?是了,我忘了你是個啞子。你不會寫,也不會暗示給旁人吧?”
那苦大師本垂首站在一旁,聽到這話,愣了愣後對着世子凝重的點點頭。接着不見他有何動作,身軀驟然模糊,下一刻已經出現在庭院裡。這時候醫師們已經散去大半,卻還有三個好奇心重的站在外間想要看看苦大師如何醫治。沒等到岐黃秘術,卻等來催命一掌!
只見那苦大師身形矯若遊龍,雙掌翩翩如彩蝶,印在庭院中衆人胸膛要害處。不過幾個呼吸之間的時間,三個醫師並十幾個丫鬟僕人,盡皆哀嚎都不及發出便七竅流血,氣絕身亡!
“你小子一條命,卻累及十幾人丟掉性命!哼,也不知妹子到底發的什麼善心?”王保保厭惡地看了趙禹一眼,負手走出門去,望着滿地死屍,低聲道:“汝陽王府用一枚大回還丹救下一個不相干的小子,這件事無論如何都不能泄露出去!否則,不止當今陛下,天下哪一個奇人異士都想來分一杯羹,我家可就再無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