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一身樸素簡潔的深色衣裙,踏一雙秀氣的鳳頭短靴。她沒有像這裡大多數人那樣再披上獸皮或者纏上寶珠飾物,卻用一方黑色的頭紗將從高聳的髮髻到臉龐上眼睛以下的地方都遮蓋住了,只露出兩彎濃淡得宜的長眉和一雙明亮有神的眼睛。她的身材修長姣好,風姿卓越,如果不是歲月在她眼角上留下的淺痕,人們完全看不出來她已經有四五十歲的年紀。這就是求見無疆的裕谷夫人。
“師傅。”無期上前行禮道。
禮都幾乎還沒有行完,無期又接着道:“師傅有什麼話就請儘快說明,剛纔羣臣來爲學生餞行,學生有點不勝酒力,還想在出發前多休息片刻。”
裕谷夫人聽見無期這麼說,顯得有點低落。她沉吟片刻,低下頭,從袖中取出一本書來。那本書是由羊皮和草紙訂成,幾乎有一個拳頭厚,可以想象是因爲在這裡沒有紙張或者竹簡可用而因地制宜的做法。書頁雖然製作得比較粗陋,但是寫在封面上的“小戴禮記”幾個字卻字體娟秀整齊,讓人看着賞心悅目。
裕谷夫人雙手呈上那本書道:“世子,這是奴婢憑着自己的記憶默寫下來的《小戴禮記》,上面還有鄭康成的註釋。是奴婢用了三年的時間纔將它默寫完畢,又用了五年的時間來反覆推敲校對才成書的。所以奴婢一直敝帚自珍,將之視爲瑰寶,雖然深知世子也願得此書,依然難以割愛。但是與世子今日一別,從此天各一方,不知何時才能再會。奴婢現在就將此書送給世子,即便世子到了洛陽可能會得到更好的抄本,卻也能以此紀念你我師徒一場。”
這番能讓無疆感激涕零的話,卻被無期完全免疫掉。他真想說:“你老還是自己留着吧!給我當手紙都嫌髒!”
無期隨手接過那本《小戴禮記》,自認爲已經在很賣力地表演了,“那就謝過師傅了!學生走後,請師傅多保重,我們師徒後會有期!”說完就轉身離開。
裕谷夫人看着無期的背影不由雙眉微顰,雙眸中的失落很快變成疑惑。她沉聲道:“世子請留步,奴婢還有要事相告。”
無期這時候已經滿額頭十字路口了,連回過身來都不情願道:“還有什麼事?”
“請世子屏退左右,是關於無期殿下的事。”裕谷夫人道。
無期一聽,竟然是跟自己有關,不禁有點好奇,想聽聽這個妖婦到底要說自己什麼。
於是他轉過身來,揚了揚手讓左右伺候的人全都退下。
裕谷夫人這才走到無期面前,低聲道:“無期殿下身穿世子的衣服,又以世子的身份相見,難道是對明日之事有所圖謀?”
無期聽了,驚得兩眼圓瞪。這妖婦居然不光認出了他是冒牌的“無疆”,還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圖。原以爲一切都已經嚴絲合縫,誰知到剛開始實施計劃就被這妖婦給識破了。
“你!……”他剛想怒斥否認,卻又想起一旦動氣不就等於暴露了自己並不是那個不溫不火的無疆了嗎?所以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是好。
裕谷夫人倒顯得異常平靜,“奴婢承蒙可汗恩典,不嫌棄奴婢的漢人出身,授命奴婢教授兩位殿下儒學經典,與兩位殿下朝夕相對,已經近二十載。即便天下人都將二位殿下錯認,奴婢也不可能將兩位錯認。”
不提這茬猶自可,一提這茬無期就想吐槽。從用什麼勞什子《毛詩》的內容給他們兄弟二人起名,到天天講些換不來馬匹武器更奪不來人口疆土的大道理,無期回想自己過去那二十多年好像一直都活在這個妖婦的陰影中。到了今天,她還想礙他的事?沒門!
無期上前兩步,橫眉怒目道:“哼!被你認出來了又怎麼樣?如果你敢說出去,我讓你五馬分屍!”
“殿下素知奴婢爲人。”裕谷夫人似乎絲毫沒有受到要挾,不爲所動道:“此等有悖正道之事,既然是奴婢已經知悉的,不可能對可汗隱瞞。”
無期當然知道她是這種人,從小到大就沒少吃她愛告狀的虧。
“哼哼,”無期冷笑兩聲,一隻手已經按在佩刀上,雙眼中已經有了殺意,“那你就是逼我殺了你。”
儘管這個人深受父汗和哥哥的寵信,但是爲了他如此重大的計劃能夠順利進行,無期不併不憚於選擇忤逆一次父兄的意願,將她除掉。
裕谷夫人沉了口氣,微微頷首道:“目前,擺在殿下面前有兩個選擇:其一就是在此殺了奴婢,否則只要奴婢出了這扇門就一定會將此事告知可汗;其二——”裕谷夫人一頓才接着道,“就是請殿下帶奴婢一起南下,遠赴洛陽。只要奴婢離開了黑沙城,就無法再向任何人訴說此事了。”
無期聽完,鄙夷地一笑,怪不得她要用那本破書來籠絡王兄,原來是有所企圖!在無期的印象中,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提出離開黑沙城返回故鄉的請求了,但是每次都遭到父汗的拒絕。這一次也一定不例外,甚至連王兄都不贊同,否則的話,她不可能明知道他對她如此厭惡,還冒險對他提要求。
無期雙眉一豎,“你想讓我帶你回大周?別做夢了!你一回去,就會將我阿史那氏的人口、軍防、外交……所有情報都告訴大周的皇帝。過不了多久,大周賊就會帶兵來到我黑沙城下了!”
裕谷夫人仰頭苦笑幾聲,“沒想到奴婢侍奉可汗和兩位殿下多年,還是會受到此等不信任和猜疑。”
她忽然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雙手一分,明晃晃的刀身從牛皮刀鞘中亮了出來!
“奴婢孑然一身,即便在故鄉也無親無故。奴婢只想在老死之前,能夠重回故土,好讓自己的屍骨得以長埋故鄉的泥土,落葉歸根。奴婢受可汗和兩位殿下深恩,怎會另有他圖?”裕谷夫人悲愴道:“殿下如果不相信奴婢,奴婢就在殿下面前自斷喉舌、自割雙手筋脈,從此口不能言、手不能書,便再不會遭到猜疑了!”
裕谷夫人剛說完,就毫不遲疑地捋開袖子,拿匕首狠狠往自己左手手腕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