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聲音已經很微弱,如今恐怕只有貼近他的臉的左瑛一個人能聽見;其他人包括皇后在內,沒有聖旨也不敢湊上前來。
左瑛在心裡一皺眉頭:繳槍?要我今後靠太師的仁慈活下去嗎?皇帝痛定思痛,居然悟出這麼個道理來了。
“皇兄,”左瑛將臉湊近皇帝的耳朵,“將帝位傳給我,我纔有活下去的可能。”
即便得到帝位,心狠手辣猶如賀蘭楚的,不會留着她這個隱患。如果帝位落在賀蘭楚手上,她能做的就只有逃命了。而她左瑛的字典裡,恰恰沒有“逃命”這兩個字。
皇帝已經暗淡無光的雙眼中,迸射出莫名的驚詫,“瑛兒……你……”
難道他這個刁蠻任性的妹妹,在剛纔的事情中,親眼看清楚了賀蘭楚這個亂臣賊子的真面目,終於大徹大悟了?然而在這個關頭有這樣的覺悟,還真不知道是福是禍。
正在這時候,尚書令獨孤明德趕來應詔。因爲今日皇帝本來就有召見,所以他一直在路門外等候,這會兒纔來得如此及時。
靠着勤懇敬業,從一個九品校書郎逐漸升遷至今日的位置的獨孤明德,如今已經是兩鬢蒼蒼,短髯銀白。看見皇帝現在這幅模樣,心裡頓時明白事態嚴重,忙跪倒在皇帝牀前,用已經有點哽咽的聲音道:“陛下召見老臣,有何囑託?”
這時候,皇帝伸手握住左瑛的手,但是已經很難說出話來。
左瑛看着皇帝的情況,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回過頭來朝獨孤明德道:“獨孤大人,皇兄召見你,是要你立刻擬一紙詔書,立我爲皇儲。”
獨孤明德擡起頭,看見皇帝緊握着公主的手,微微點頭,於是不敢怠慢,立刻到內堂的書案上開始草擬詔書。
皇帝勉強撐開雙眼,看着左瑛雙眸中那種不敢相信是屬於自己的妹妹的鎮定和果斷,心中訝異、欣慰、擔憂……百感交集。他並不是不明白“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只是無法選擇的情況下,只能相信賀蘭楚尚有一絲顧念舊情了。另一方面,賀蘭楚如果真心要趕盡殺絕,即便她在帝位上,他也不過是礙於衆議,沒那麼明目張膽地向她下手;以她的任性魯莽,又能夠在賀蘭楚的眼皮底下多活幾天?
皇帝心中頓時百般鬱結,急氣攻心,喉嚨一辣,又吐出一口大鮮血來,身上僅餘的力氣再撐不開雙眼。
“陛下!陛下!你睜眼看看臣妾,睜眼看看臣妾……”李皇后再顧不得許多,搶過來捧住皇帝的臉龐,但是看見皇帝閉上眼睛再沒能張開,他的頭頸也很快失去了力量。
那個年邁的御醫也連忙圍上前來,查看了一陣後,頹然跪倒在地,顫聲道:“陛下……駕崩了……”
眼前的情景讓左瑛的心裡忽然升起一種久違的感覺,就跟十年前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時一樣。那種感覺叫做“孤獨”嗎?誰愛這麼認爲誰這麼認爲好了,對於她左瑛來說,這不過是一小股揮之即去的負面情緒而已,不是嗎?
她從地上站起來,不自覺的往後退了兩步。因爲本來身體就比較虛弱,又跪在地上好一會兒的緣故,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後一倒,得虧後背猛然靠到身後一個人的胸膛,又被扶了一下,才勉強站住了腳。
一個低沉而充滿磁性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公主,請節哀。”
這個聲音無可否認很好聽,但是卻讓左瑛在心裡打了個激靈,轉過身來。
只見站在她身後的,正是一臉嚴霜的賀蘭楚。也不知道是不是兩人身高差距比較大的緣故,左瑛竟然感到一陣她幾乎從來沒有感受到的壓迫感迎面而來,稍微把持不住就會讓人不自覺倒退兩步的程度。
這倒黴孩子怎麼還不去結婚?這下好了,皇帝一死,臣子守孝三年,到時候人家姑娘還未必等他,他要再打幾年光棍了。
賀蘭楚的身旁還跪着手上張開着墨跡未乾的詔書的尚書令獨孤明德。看來賀蘭楚已經看過詔書了。他一撩綬帶,跪倒在地,拱手道:“陛下既已將公主立爲皇儲,請公主發喪,爲陛下主持大喪。國不可一日無君,臣將盡早爲公主選定吉日,請公主登基。”
這個劊子手又儼然一副託孤之臣的形象出現了,這種行當相信他也已經駕輕就熟了,左瑛很欣賞他臉皮的厚度。
泣不成聲的李皇后直起腰來,回頭看着賀蘭楚,雙眼中的神情除了悲痛、畏懼以外還有一絲複雜。
葬禮這種東西在左瑛的經驗範疇中,遠遠超過了追思哀悼或者看熱鬧、看排場的意義。那是一個以逝者爲中心的所有關係脈絡一股腦浮出水面的時機。有些東西平常都跟深海里的捕撈網一樣潛藏在看不見的水底裡,旁人看見的都只是“冰山一角”甚至“海市蜃樓”,只有在這種時候,它們纔會像要漁獲到了收取的時候一樣不得不一覽無遺地展露出來,輕易不由得掩飾。
葬禮上出現的人也不光是跟逝者親近、交好,真心前來哀悼的人;平日關係敵對的人往往也有不少照樣參加不誤。這裡邊有爲失去一個體現自己價值的競爭對手而唏噓、希望雙方恩怨也隨着逝者長埋到黃土裡的;也有貓哭老鼠、僞善做作的,甚至還有可能事實上就是置逝者於死地的仇人——只要這種檯面下的暗涌沒被捅破。
從到訪者的衣着、動作、語言、神態,都會透露出許多向誰都打聽不到的信息。對於在黑道打滾多年,參加了數不清的黑社會大佬葬禮的左瑛來說,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善於接收這些信息帶來的幫助或者警告,甚至比繼承逝者留下的物質遺產更加重要。
黑幫大佬的葬禮尚且如此,更何況偌大一個大周皇室的頭兒的葬禮呢?
那個整天只知道貪圖享樂的公主留給左瑛的關於朝廷生態的事着實太有限,她不得不抓緊機會好好補補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