閬州,閬苑一洲,因其三面環水一面環山,在江畔深山遠眺,整座古城彷彿嘉陵江河道中一座浮島般。
唐杜甫有《閬水歌》雲:
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
正憐日破浪花出,更復春從沙際歸。
巴童蕩槳欹側過,水雞銜魚來去飛。
閬中勝事可腸斷,閬州城南天下稀。
坐落於巴蜀東北方向的這座千年古鎮已經被時空洗去喧囂,任何時候望向它,都彰顯着一片遠離塵世般的寧靜和安榮。因爲在山區中央,緊鄰嘉陵之河,地勢複雜、地質構造鬆散,所以這裡修路都十分費力,故而還沒有修通大型的軌道交通——換句話說,這裡沒通火車。
在華夏,一個交通不便、不好到達的地方通常都會保存着當地一些獨有的人文景色和文化,閬州也不例外;但反過來說,因爲沒有便捷交通,這裡的經濟發展也並不如巴蜀地區的其他名城。
城南,錦山南側的山麓。
這裡有一片自唐代就存在的巨大建築羣,依山而建,時隱時現——這裡的可考證地名爲“天宮”,據傳言是唐代著名易學大師袁天罡死後的葬所。雖然科考、盜墓都沒能找到真實的袁天罡墓。但無論史書記載還是民間野史,這裡都是袁天罡、李淳風選定的風水最佳的葬身之所,而且據民間傳說,這裡還有一個神秘的家族世代守衛着他們的墓地以阻止後人的盜挖。
暫且不論這傳言是否真實,至少這半山腰上林林灑灑的一大片古宅,確實是個大家族的根基所在——葉氏,一個幾經興衰已達千年的古老家族,現在依然盤踞這裡。
如果你是個外來人,當地人會告訴你,這裡是名爲“二天龍橋宮”的小村子,村中大部分人家都姓葉。葉氏的祖宅就在半山腰的那片古宅中,不少想要去遊覽觀光的客人提出登門時,當地人也會熱情地帶他們去山上的古宅走一遭。只是大家不知道的是,上山的路有兩條,一條是進宅子的大道,從山麓東側盤桓而上;另一條是小路,會從山麓西側輾轉多次,最終繞至山北,而那裡纔是葉氏真正的龐大祖宅。
山腰處一所半山半建築的大門中,有棟三層石木混合的建築。晌午時分,屋子裡光線闇弱,葉語嫺此刻正坐在第三層房間的窗前眺望遠處的嘉陵長河和一河之隔的閬州古城。
此刻,她正一臉苦楚,愁眉不展。
自從農村現代化後,葉氏也通了電,所以這在山北側終年不見陽光的房子裡算是有了點正常的光亮。不過和自然的陽光相比,這點燈光看上去還是略顯幽暗,配合着房間內古老的木質傢俱,總讓人有些陰森刺脊的感覺。
也許因爲常年見不到陽光,此時的葉語嫺臉色要比三年前蒼白了不少,身子也柔弱許多,彷彿一陣大風就會把她吹倒。
“小姐,內八門的長叔和長嬸在門外等了許久,你是不是……”
說話的這位,是一個看上去比葉語嫺小上兩三歲的小姑娘,人長得很標緻,但整體長相和氣質與葉語嫺相比,差得遠了。她是葉開山收養的幾位婢女之一。雖是名義上是葉氏的婢女,但實際上她和葉語嫺一樣,也受過良好的教育,說是婢女,實際上更像是葉氏的養女。
葉氏自古便將葉家枝幹分爲直系、旁系和外戚三部分——嫡系居中,被稱爲“中門”;“旁系”是居住在中央外圍正方八位宅子中的葉氏子孫,稱爲“內八門”,按正八方位順時針分爲一至八門分別守着古宅的八個方向;再外側則是葉氏的外戚和收養的義子女們居住的宅子,旋轉一百八十度後按逆時針分爲八門,稱爲外八門。所以,登門的這位“內八門長叔”正是葉氏旁系的第八門家主,算起來應該是葉語嫺“遠房”的族叔。
“八門……唉,想不到八門族叔竟連一家小小的連鎖超市也不放過……”
葉語嫺微嘆了口氣,緩緩起身,吩咐道:
“算了,既然他來了,語嵐,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吧。”
……
一層的大堂中,一個四五十歲、身材健碩、臉色周正的男人正金刀跨馬地端坐在客位,一面無聊地喝着茶,一面時不時用目光掃掃側門處。他對面則是一個四十左右歲、看上去足有二百斤、一臉肥肉的女人。
一見葉語嫺現身,這個“長叔”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招呼道:
“語嫺啊,你可算下來了!叔叔這……”
葉語嫺點頭還禮,剛要開口說話,對面的那個胖女人突然竄到葉語嫺面前,用一種劃玻璃般尖利的嗓音叫道:
“葉語嫺,閬州城裡的八中超市你憑什麼收回去?今天你要是不給我們一個說法,我……”
她話還沒說完,葉語嫺身邊的那個語嵐勃然大怒:
“放肆!這裡是葉氏中門,語嫺是上任老族長欽定的家主,你竟然敢和她如此大聲說話?”
被小丫頭嗆了一下,這位大嬸氣勢一滯,但隨即更憤怒地吼道:
“臭丫頭,我好歹算是葉語嫺族嬸,你敢吼我?……你站住,讓我撕爛你的嘴……”
寧靜的宅子裡,頓時雞飛狗跳,這午間少有的寧靜安詳頓時灰飛煙滅。
……
聽到屋子裡的吵鬧聲,兩個面龐消瘦的老者突然走了出來。其中一個滿頭銀髮、銀白鬍須的老者見葉語嫺那位“胖叔嬸”正和葉語嵐撕扯,氣得白鬍子直抖,用力一拍桌子大吼一聲:
“大膽!還不住手!”
聽到這充滿威勢的吼聲,兩個人這纔算是停下手,各站回家人身邊。
“說,到底怎麼回事?”
“左長老,這小丫頭沒大沒小,我教訓她怎麼了?”胖女人一面平整被扯皺了的衣服,一面爭辯道。
“她惡人告狀!明明是她對着語嫺亂叫……”
葉語嫺拉了一下葉語嵐,輕聲說道:“語嵐,別說話……”
“明明……好吧好吧,我不說了……”
見當事人不繼續爭論,兩大長老一左一右站在葉語嫺身邊,面色冷峻地看着下面站着的夫妻,等候他們的解釋。
這兩個老者都是葉氏家族的長老,左側白鬍子、白頭髮的左長老名叫葉開河,算輩份他是葉開山的堂弟;另一個微微駝背、面色蠟黃但無須、威嚴卻不講話的右長老叫葉亭華,嚴格算起來,他應該是葉語嫺的堂舅爺,是個外戚。
這兩位對葉氏忠心耿耿,所以他們站出來時,就算號稱葉氏家族裡最能撒潑打混的八門族長夫人賀蓮花——也就是這個胖女人——她也不敢當面撒潑。
“二位長老……”那位八門的族叔恭敬地行禮後才解釋道:“是這樣,閬州城區的八中超市一直是八門經營,可是上個月語嫺她突然收回超市的經營權重新分配給六門……我們夫妻自問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葉氏的事,而且一直盡心經營,爲什麼……”
“哦?你們如此盡心地經營,超市連續兩年間每個月會虧損上萬?”
“這個……二老你們也知道,這幾年生意難做啊……”
“是嗎?可是我聽說自從兩年前起,你們這家超市的進貨價格竟然會比零售還高,請問是怎麼回事?”
“胡說!我們……”聽到左長老的這話,賀蓮花頓時一蹦三尺高,辯解道:“是哪個在背後胡說八道編排我們?讓他站出來,我們當堂對證!”
“哈哈,真是可笑啊……這事無需對證了,今天六門報上帳來,上個月超市收益兩萬多,我覺得超市給六門經營沒什麼問題——你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
夫妻倆互相看了一眼,這時候好像再沒什麼話好辯駁。
“去吧,記得看好你們的生意——不然八門旗下的生意,我們會一個個收回來!——滾吧。”
“兩個老不死的……”賀蓮花心中怒罵,然後擡眼惡狠狠地看了一眼左長老,拉着老公頭也不回地走出大門。
……
“語嫺啊……”等屋子裡安靜下來,左長老支走了葉語嵐後,語重心長地說道:“葉氏已經傳承千年,可是現在這……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你打算怎麼辦?真的讓八門和其它幾個門失去產業?”
“唉,都是同宗一脈,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您也看到了,一門守家、二門情報,剩下的除了六門外,其它幾個門哪個省心?從我接管葉氏那天起就被他們不斷彈劾,要不是你和右長老的強行維護,我哪有機會和他們簽下對賭?……可自從對賭開始到現在已經兩年了,他們暗地裡做的事,我想你們二位也心中有數吧……”
“你說的我都知道,但是……語嫺啊,祖訓說的明白,如果葉氏族長被半數以上內門彈劾就要讓賢,女子就要……就……”
“我懂,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
兩個人不斷唉聲嘆氣,卻再沒下文了。
……
晚飯時候,葉語嫺看着眼前幾個葉語嵐做的精美小菜,卻一點胃口也沒有。
“難道我真的就要這樣了此一生?”
用筷子插了一隻蓮藕拿到眼前,看着上面若隱若現的藕絲,葉語嫺不自覺想起了遠方那個“一見鍾情”的傢伙……
“清川啊,今生我恐怕是與你無緣了,但願來世你我還能相識相戀……”
正念叨着,突然耳畔傳來一陣久違的、異常熟悉的聲音:
“別啊,我這翻山越嶺跑來見你,你這話太傷人了吧……哎呀……”
葉語嫺愣了一下,四處張望,並沒看見任何人。
“難道我餓得都開始幻聽了?”
放下筷子,葉語嫺忙扒了兩口飯,然後又擡頭仔細聽了一陣——窗外竟隱約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忙放下碗筷,跑過去趴在窗戶上向下一望,就見一個黑影四腳八叉地攤在地上,可還在向她招手!
見到這黑影熟悉的動作,葉語嫺腦袋“嗡”地一聲,忙慌不擇路跑下樓。在房前的草叢裡,她用盡力氣拽出那個摔得七葷八素的江清川:
“你……清川你怎麼跑這兒來了?這裡有大門你不走,幹嘛跑來爬窗戶?”
“葉小姐,你這大宅修得跟個迷宮似的,我已經繞了兩圈……要不是你剛剛說話,我都不知道你真的就住這裡!”
其實,江清川這話半真半假——他真的繞了大半天,但並不是胡亂瞎逛,而是真有第六感指引他摸到這裡來!
“清川……”
葉語嫺也不管他是否受傷,一頭扎進他的胸膛,緊緊抱住他的腰:
“你真的來了……你真的來了……我不是在做夢!”
“好了,別跟演戲似的……我還活着,別哭了。”
“討厭!”
扶起江清川,葉語嫺藉着微光仔細看了看這個心中不停思念的男人——除了老一點外,沒什麼變化。
“你來幹嘛?”
“……和你說實話吧,我老婆丟了,我來找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