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無錦帳圍金谷,漫把青鞋踏麴塵。】
“小釵,怎麼是你?你不是回房去了麼?你在此處多久了?”嚴少卿見她神色凝重,忍不住問。
小釵將嚴少卿引到自己的房中,爲他打水清洗傷口。
“二爺問我立在那裡多久了麼?”小釵頗有深意地一笑,“很久了,恐怕,也有一年光景了。”
“甚麼?”
小釵道:“去年春天,二爺第一次來看我們奶奶,送了一件淡灰綠的披風,那時候,奶奶還以爲我在房中睡覺。龐二奶奶過世的時候,二爺又來看我們奶奶,二爺說的那句‘問心有愧’,小釵到現在還記在心裡。”
說到此處,嚴少卿緊緊握住了小釵正給他上藥的手,用陰冷的眼神看着她。小釵掙脫了,將那描花銀盒擺在桌子上,道:“二爺,你如今,還不肯忘了她麼?榕姑娘進門之前,你與她在池塘邊的一場訣別,小釵都看在眼裡。二爺,你心裡的傷口,還沒好麼?”
嚴少卿拍案而起,用右手緊緊捏着小釵的下巴,道:“你,究竟是誰?”
小釵睫毛閃動,一字一頓:“小釵,不過是一個可憐別人的人。”
嚴少卿聽見她說話的聲音都變了,知道自己下手重了,趕快放開:“對不住。是我自己心裡難過,不該遷怒你。你是她的貼身侍女,這些事,你知道,也不足爲奇。”
“我知道的不止這些,卻並不是奶奶對我說的。那一日,榕姑娘得了《天地合》那本書,二爺在二夫人的房裡說的那些無可奈何的話,小釵都記在心裡。我日日跟在奶奶、二爺的身後,只是二爺的眼裡沒有我罷了。小釵心裡……只是對二爺十分可憐。”
“可憐?”嚴少卿不屑地笑了。我堂堂風流倜儻的嚴府二公子,也要一個侍女可憐?“不要以爲,我送了你一塊玉佩,你送了我一支竹筆,就是我的知己。我心裡的事情,輪不到你可憐。”
小釵道:“我們奶奶,她雖然出身卑微,又在嚴府飽經摺磨,卻並不可憐,大爺對她好,二爺也對她好,如今更是,她得到的東西太多了,她被賜予了高貴的身份,手中握着駙馬府的權柄,有兩個男人甘心爲她死,她夫復何求呢?”
小釵說的話,簡直說中了嚴少卿一半的心事。
嚴少卿撫了撫自己的傷口道:“可惜,我對她的好,她看不見。小釵,你知道麼?我方纔說的那些話,我自己也是不敢相信的,可我的一片心,全都是爲了她。”
小釵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有時候,十分羨慕她。我聽說,她的相貌與妃嫣小姐有七分相似,我真希望,自己也能長那樣的一張臉。哪怕只有三分相似,能得到一個男人三分的愛意,此生足矣。”說這話的時候,小釵是看着嚴少卿的,她對眼前這個人的滿目深情,不必說得再直截了當。
房中燭火下,兩個互相可憐的人對望着彼此,唯有用身體緊緊相擁,才能慰藉他們求而不得的一片癡心。
女人赤誠的心,是天下絕美的珍饈,既能淺嘗輒止,細細品味,也能如狼似虎,一掃而空,她就那樣,靜靜地擺放在你面前,任由你的擺佈,不走,不滅。
男人赤誠的心,是世上最珍貴的飛火流星,如果你的願望沒有在它隕落前說完,或許就要再等上漫長的數十年,才能見到夜空中星星閃動。
一個女人張開雙臂,爲你獻上了珍饈,即使你是爲別人而死的流星,你也可以飛過來,將無法拒絕的美味據爲己有。
嚴少卿,就是那顆流星。
另一顆流星嚴昭明,在一個暗黑的夜裡甦醒了。
嚴昭明、林儷如、小釵。處在同一屋檐下的三個人,彷彿有千言萬語。
儷如該說甚麼呢?質問他真相麼?兇手從來,只會爲自己的罪行狡辯,比如嚴少卿。告訴他孩子的事麼?從前嚴昭明言辭閃爍,婚書上寫着的話,他未必是不知道的。說出來,嚴昭明或許會幫她化解困境,或許,會比嚴少卿更恨這個孩子。還是告訴他,他的親弟弟要任由他死去,然後帶走他的妻子麼?他對自己弟弟的脾性,自然是瞭解的,況且,或許在嚴昭明的心中,她這個妻子,只是別人的影子,走與留,又有何干。
嚴昭明該說甚麼呢?不顧一切地說出真相?然後呢?擊碎她心中關於林妃嫣、嚴少卿的美好回憶?從前痛苦的三個人,隨着林妃嫣的死變爲兩個人,然後又要變回三個麼?
小釵該說甚麼呢?說她知道一切真相?說她知道嚴少卿有苦衷?說她僭越了主僕身份之別,與嚴少卿一夜肌膚之親?然後呢?嚴少卿既不可能爲她負責,儷如和嚴昭明,也更不可能爲她做主。
千言萬語不能言說,一夜無話。
第二天,儷如就藉口去公主府辦事,收拾了幾件衣服,搬過去住幾天,也好清淨清淨,至少,在她想好如何面對嚴昭明和如何化解眼前的窘境之前,她沒打算回去。
她並不知道,平日波瀾不驚的公主府,並非一個避風港。她雖今日往來頻繁,但是一旦住下,此地的人和事,和白天,是截然不同的。
陳媽媽叫她在壽宴的前三天,纔去請龐府的沈夫人,上次回家去,也沒見到林朝光,許許多多的事情,還沒有料理,自己的身子,又……想着這些瑣事,她再也睡不着了。
和從前許多個睡不着的夜晚一樣,靜謐的夜空留給她的,只有無限孤獨。她知道自己太矯情了,她不該常常感懷身世,可是自從有了這個孩子,她總是想起自己是一個母不詳、父不知所蹤的孤女,從三歲起,就沒有人教導她,沒有人告訴她,頭髮該怎麼梳、釦子該怎麼系,然而她卻用驚人的速度學會了這些,因爲她要侍候自己的主子——林妃嫣,和她同歲的林妃嫣。
她太喜歡這樣的夜色了,公主府的廂房裡,從窗口望出去的一尺見方的夜色,是屬於她一個人的。
她不經意瞥見,有人闖入了這夜色——那個身影那樣熟悉,從隱秘的角門,閃進了公主的殿中,雖然腳步十分鬼祟,面色卻十分坦蕩——是林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