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幾般花意思?花間多少月精神?】
清晨。
阿離半坐在牀邊給大公子喂藥,公子坐在牀上,向內側彆着半個身子,扭過半個頭來喝藥,滑稽極了,看見這半張 臉,阿離想起了昨天晚上公子爲她蓋被子的種種,半開玩笑地說“公子這樣拘束,這是藏着掖着什麼呢,“說着,半個身子探了過去,將拿湯匙的那隻手往前送了送,一個不小心,整個身子倒在了牀上,藥灑得到處都是,公子伸手想扶一把,無奈有氣無力,兩個人在牀上扭成了一團,阿離咯咯地笑出聲來,用手肘撐着身子想坐起來,一擡頭,不經意看見了公子的臉——那一直用頭髮遮蓋着的半張臉。
那是怎樣的半張臉啊,沒有眉眼耳朵,皺巴巴的皮膚扭曲在一起,層層疊疊,像卷在盆裡的溼裙褂,那些褶皺的縫隙裡,好似滿是污穢,發跡邊緣的髮絲,像淤泥中叢生的雜草,枯黃、折斷。
阿離沒再笑,也沒哭,只是覺得腹內翻涌、胸中鬱悶,她跑到迴廊上,大口大口地吐出來,直到彎着的腰僵住了,才直起身子來。
“林姨娘,你瞧見了?“說話的人是二少夫人龐玉櫻,瞥了一眼阿離,踱着步子說,“瞧瞧,我那時候,比你可是強多了,林姨娘,有句話叫,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你讀過吧?”
阿離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立着不說話。
“呵,我忘了,姨娘的那點學識,怕連我的侍女都不如吧,我是說,好馬配好鞍,一杯美酒怎麼會配劣杯?一個人出身微賤,胸無點墨,就算相貌出衆又如何?一朝踏入豪門,已是幾生修來,就憑你,怎麼可能配得起嚴府的大公子?如果大公子不是這幅樣子,你呀,給他提尿壺都不配。”
龐玉櫻和侍女笑着走遠了,阿離哭也不是,走也不是,心想,從前別人都說,二小姐和嚴家的大公子是兩情相悅才定下婚約,可是這樣的一個人,任他才情縱橫,那樣的精神境界,自己也一時難以企及,二小姐那樣的人,如果仍在世上,嫁給這樣的一個男人,倒真不如死了得好,至少落得個乾淨清白。
總不能一直站在廊中,總得回去面對。
房間早已被打掃乾淨,公子又睡下了。
阿離長舒了一口氣。這纔想起來,自己手上,還拿着藥碗呢,找個藉口出去也好,這樣在房間裡呆着,只能徒增侷促。走到後廚的時候,恰巧看見龐玉櫻走出來,心裡想着不要再碰面了纔好,放慢了腳步。一進廚房,看見地上有條絲帕,絲帕上繡的是春櫻花,料想肯定是龐玉櫻的物件,阿離也不以爲意,暫且收了起來。
阿離在廚房遊蕩了一整日,也不見有人找她,到了掌燈時分,只好回房去。
躡手躡腳地打開了房門,想看看大公子睡熟了沒有,和昨天一樣,像個蠶繭,阿離突然就想起了“馬革裹屍”這個詞,正想笑呢,突然聽見一個 聲音說,“你爲什麼嫁給我?”聲音極好聽,比大喜那天的唱曲子的老闆還好聽。
“我……”
“你嫁給了一個病人。”說話的人是大公子。
“我是林家妃嫣小姐的貼身侍女。”說着往前探了探頭,但又想起了白天見到的情景。雖仍然覺得無比噁心,但一天沒有進食過,現在只剩下乾嘔,連嗓子眼兒裡的皮肉,都撕扯得劇痛。
“你叫什麼名字?”
“妾,妾身是,奴婢,奴婢叫阿離”
“阿離,”公子自己撐着牀坐起了身子。“你爲什麼嫁給我?你不是自願的。”
晚上時分,大公子不好看的那半張臉,被頭髮遮蓋着,被月影掩蓋着,倒不甚明顯了,剩下的那半張好臉,或許是因爲喝了許多藥的緣故,紅潤潤的,眉目分明,一顆眸子極黑,鼻樑高聳,十分風流。
阿離想着想着,對眼前這位公子生出了許多憐惜,生在名門望族,又是文采風流的讀書人,可偏偏受這樣苦楚。
“奴婢是來沖喜,給大公子治病。”
“哼,”公子笑了,“這都是些虛無縹緲的事情。”
“只要我來了,大公子的病就能好了。”
“如果你能治病,那要大夫作甚麼?”
“公子怎麼能這麼說”
“一入豪門,爲的是山珍海味,還是金銀綾羅?”
“公子睡罷”阿離聽了這話並不惱,只當是哄一個鬧脾氣的小孩子。
“可是你沒想到,公子我,是這樣的一個病人。”說着,伸手將面上的頭髮撥開了一點,但卻不敢將毀去的容顏展露得十分分明。
“公子何必這樣作踐人,” 阿離定了定神,心裡直爲自己的小姐不值,公子問我,爲什麼嫁給你,公子說得對,奴婢嫁給了一個病人,我不是自願的。可是,你這樣侮辱人,枉我小姐爲了你,你,”
“你知道你小姐爲什麼死?”
“我,奴婢不知道,小姐歿了的時候,奴婢回鄉省親去了。人人都說,嚴公子和林小姐是兩情相悅,小姐便是病了,也是爲公子病的,便是死了,爲的也不是旁人。”說道此處,想起從前和小姐在一起的種種好處來,面色喘紅了,帶着幾分激動。
公子睡了。
阿離躺在榻上,怎麼也睡不着,想起了昨天晚上被子滑落的情景,不禁又紅了臉色。就這樣僵直着身子直挺挺地躺着,手腳都不敢動,不一會兒就冰涼冰涼的,脖頸用力撐着頭,既緊張,又昏沉。說來也奇怪,今天晚上特意開大了窗子,卻沒風——夏夜快來了,夏蟲快叫了,一切都沉靜了。
阿離正假寐,聞見一股藥味兒飄來,肯定是大公子向這邊過來了,藥喝得多,連呼吸都是藥味兒的。
大公子不坐也不動,就這麼直至地站在榻邊,阿離佯裝睡着了,也不好睜開眼睛。約摸僵持了半柱香功夫,阿離只好先睜開眼睛。
公子用冷冰冰、硬邦邦的手摸了摸他新妻子的臉,“妃嫣,是你冥冥中送來給我麼?”,喃喃這句話,心裡在想,可惜了,這樣一個明蕙姣好的女子,做了什麼孽,何苦要來我家受這苦楚。
等臉上感覺不到冰冷,阿離慢慢睜開眼,公子又變回了蠶繭了。心想,這公子,醒着一個性子,睡着了又是一個性子,倒還是晚上好得多,臉看不分明,人也溫柔些。除了身體不好,如果不是因爲沖喜,若能平安喜樂度過,也是幾生修來了。人啊,爲什麼有出身高低呢,是不是我前世作孽太多,今生纔要做侍女任人擺佈,給人沖喜,而我小姐呢,不僅在生時無憂慮,離開塵世更沒有什麼煩惱了,還有人這樣地念着,死了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