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淨盡杏花空,開落年年約略同。】
第二天一大早,儷如還沒起牀,就聽見吳悅榕的侍女小雯就“咣咣”地敲着大房的院門。
“小釵!小釵出來!”小雯氣急敗壞地叫着,儷如和陳媽媽都不知發生了甚麼事。
“榕妹妹,怎麼一大早就過來了?有甚麼事情,坐着慢慢說。”儷如扶着吳悅榕在院中石凳上坐下,吳悅榕氣鼓鼓地喘着粗氣,一時說不出話來。
“給二奶奶請安。”小釵從後面出來,正打算給吳悅榕行禮問安。
“你……你……你!”吳悅榕只是瞪着小釵,面色通紅,說不出話來,小釵一擡頭,只聽見“啪”的一聲,臉上一陣陣火辣辣地疼,已多了一個紅手掌印。小釵捂着臉站在一旁,並不分辨。
“榕妹妹,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嫂嫂,你不知道,她……她!”
陳媽媽看不過去:“二奶奶,小釵有甚麼不是之處,你說出來,大少奶奶自會管教她。你不問青紅皁白動手打她,傷了自己的身子,也失了自己的身份!”
小雯從手中拿出一樣東西,放在石桌上給衆人看:“大少奶奶,你瞧,這是從我們二爺房裡搜出來的,是小釵的不假!您問問,她和二爺幹了甚麼好事!”
腹中的孩子微微一顫,這東西,哪裡能看得,一件褻衣,連絲線都扯破了,那衣服的式樣花色,儷如都認得,是小釵的不假。
小雯接着道:“大奶奶,小雯是個黃花閨女,本不該說這些的,小釵這個丫頭不規矩,大房裡頭沒人,她便鑽到我們爺的榻上去了!”
小釵狠狠地剜了小雯一眼,又自覺理虧,抿着嘴狠狠吸了一口氣,不讓眼淚流出來。
儷如道:“小釵跟我進去。”
吳悅榕道:“嫂嫂,你怎麼說?”
儷如道:“榕妹妹,你稍坐坐,等我問明瞭來龍去脈,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關上房門,儷如小聲問小釵:“告訴我,是甚麼時候的事?”
她的聲音柔和,毫無責怪之意,小釵知道,儷如的神色一定也是無比真誠、無比親切的,可是她偏偏就是不敢擡頭看,從前她沒說出口的事情,如今怎麼敢說出口呢。
“好。我不問你。如今,你打算怎麼辦呢?”
小釵低着頭,長睫毛輕輕一顫,一顆豆大的淚珠就滾落下來,打在儷如的手背上。
“若離開嚴家,你可願意麼?”、
小釵還是不說話。
儷如無奈地搖搖頭:“傻丫頭,嚴家這地方,多少人費盡心思地想離開,可你,卻一頭栽進去了。哎……罷了,我只問你,若叫你去侍候二爺,你願意麼?”
小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主子竟然問自己願不願意去侍候二爺麼?她心裡覺得很對不起她,她卻一句責怪的話都沒有。她感激她!她對她,既愧疚又感激!爲了她的這句話,她願意爲她做任何能做到的事——小釵用力點了點頭。
“好,既然你主意已定,我就盡力去成全你。”
“嫂嫂,你怎麼說?”吳悅榕見儷如和小釵出來,急切地問。
“榕妹妹,依你看,此事你打算怎麼辦?”
“這個賤婢,勾引主子,死不足惜。等姑媽一回來我就去回話,拉她去浸豬籠。”吳悅榕恨恨地道。她堂堂吳家小姐,以她驕縱的脾性,怎麼能容許有人勾引自己的丈夫,還作出苟且之事呢。況且她現在憑着腹中的孩子,她怕誰呢。
“榕妹妹,此事傳出去,畢竟會拖累你的名聲,咱們家備受皇恩,又剛剛出了兩件喪事,多少雙眼睛在盯着,此事若處理得不妥當,全家都會惹禍上身……你看,能否給嫂嫂一個薄面,將此事細細稟明瞭老爺夫人,再做打算。”
小雯聽了這話,對吳悅榕耳語了幾句,吳悅榕聽了,甚麼也沒說,叫小雯收起東西,起身告辭了。
陳媽媽陪着小釵去洗臉,儷如一個人在房裡找東西。
從五斗櫥的底層翻出一塊大方巾打開,將那久違的東西取出來的時候,她以爲自己已經可以平靜地去面對過去的回憶了,可是睹物思人,又免不了一陣傷感。這條淡灰綠緞子的披風,本是嚴少卿的舊物,因爲這個東西,儷如和嚴昭明之間鬧過不愉快的誤會,又很快冰釋了,因爲這樣,嚴昭明才與她談及妃嫣之死,纔有了後來許多事……不!她不能,她必須從這種情緒中抽離出來,她必須面對嚴昭明已經永遠不會回來的事實,至少……爲了孩子,如果她隨時隨地地傷心沉淪,那對孩子也不好——今天這件事情一辦完,就收拾心情回公主府去待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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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正午了,儷如坐在大房的院子裡等陳媽媽——她請陳媽媽去找嚴少卿,已經去了一個多時辰了,儷如心裡焦急,額頭上也滲出了細細的汗珠,小釵爲她擦拭,她笑着擺了擺手,因爲透過院門的縫隙,她已看見了那熟悉的腳步。
“二爺,今日請你來,是我有事。”
嚴少卿看見小釵立在那兒,心裡已明白了幾分。看見石桌上擺着自己的披風,更是扯了扯嘴角。
“二爺,有話我就直說了。小釵是我房裡的人,如今更是你的人。今早榕妹妹來過了,事情我也都知道了。”
嚴少卿道:“嫂嫂想的我怎麼辦呢?”
本來從嚴少卿進門開始,小釵就一直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直至聽他說出這句話來,她即刻垂下眼睛去,頭壓得很低,一味地絞手裡的絲帕。
儷如將桌上的披風抖開,披在小釵的身上:“這份禮物,是二爺送的,如今,我就送給小釵。希望二爺能去回了夫人,給小釵一個名分。”儷如又用手掌捏了捏小釵的胳膊,“二房也好,媵妾也罷,小釵只求一個名分。”話說到此處,小釵給了儷如一個感激的眼神。
“嫂嫂不要的東西,就拱手送給她了?”
“並非是我不要的東西,我送的東西,原本就不是我的。”
原本就不是我的!這句話,是吳悅榕進門前,嚴少卿站在池塘邊對儷如說的。他知道,他和小釵的事情,儷如遲早都會知道的,他多希望在她的眼中,他能看到一丁點兒的恨,他多希望在她的語氣裡,他能琢磨出一丁點兒的怨。沒有,都沒有,一丁點兒都沒有。她只是笑意盈盈地求他,求他給自己的侍女一個名分。
從前她還會對他說,“不要委屈了自己”,要“好自爲之”,要“修身養性”,他也一度欣喜這些話裡的真情實意。可是如今呢,他做出了這樣的事情,她連責怪都不屑。四年前他輸了,那個人也沒贏,他以爲這只是命運的玩笑,可是如今呢,一年多了,將近十五個月,四百五十個日夜,他以爲這又是一場鬥爭,其實從來都不是,他從來沒資格和那個死人一較高下的——即使自己做了那個無所不用其極的壞人——如果沒有那個死人,那一切都會不一樣的!如今,她把這件披風披在小釵的身上,又這樣看着他,彷彿只差一句“將君從前予我心,付與他人可”了……
“好!走罷!”想到這些,嚴少卿的心裡有一股無名的怒火,生硬地拉起小釵的手走了。
一陣風吹過,院中嚴昭明親手栽種的桃花樹落下一片葉子來。儷如看着那兩人的背影,久久地佇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