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色自來皆夢幻,一番添得鏡中愁。】
來這裡之前,儷如已經在心裡認定了嚴少卿是兇手,只是猜想他會用這樣明顯的不避嫌疑的方式下毒,心裡十分想知道他的隱衷。沒想到,嚴少卿卻說出這一番令人難以置信的話來。
嚴少卿道:“嫂嫂不必這樣看着我,這事我從三年前就知道,只是一直苦無證據,無法道出,如今尋得了這證據,只當爲自己解開一個心結罷了。
嚴少卿說的這些話,儷如怎麼能相信呢,在她心裡,龐玉櫻是那樣好的一個女人。她禁不住問,
“如你所說果真是她的話,又是爲甚麼呢?”
嚴少卿道:“人世間的事情,本來都可以問一個爲甚麼,惟獨‘情愛’兩個字,是問不出爲甚麼。嫂嫂,你說是也不是?”
儷如道:“哼。本來你說甚麼,我也信個三分,可是你偏偏說出這兩個字來,我是半個字也不相信的。”
嚴少卿接着道:“嫂嫂,四年前妃嫣小姐意外身亡,那時候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呢?”
儷如被他問住了,那一年的事情,她自然是一點也不知道,因爲那時,她根本就不在家。那些前因後果,她一概不知,只知自己回來的時候,林妃嫣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牌位。
嚴少卿道:“嫂嫂,當時的情景,大哥可對你提起過麼?”
儷如道:“你哥哥只說是在房中說話,一時大意碰倒了油燈起火的。我記得我回來的時候,家中的家丁僕婢,都不再是從前的人了。老爺……我父親說,是爲了給妃嫣小姐祈福,才教僕婢都贖了身,可惜,還是沒留住她。”
嚴少卿道:“他們說的這些話,嫂嫂從來都沒有懷疑過麼?”
這些由別人告訴她的話,儷如心裡不是沒有懷疑過,她只是不願意細想,一味地躲避着,生怕生出甚麼枝節來。
嚴少卿道:“我和大哥是同年行冠禮的,那天我也在林府中,這些事情,卻是我親眼所見、親耳聽見的。甚麼碰倒了油燈,這些說辭,騙騙外人還算可以,可是我心裡,卻對那時的情景記得清清楚楚。”
嚴少卿說着,從自己的書桌中,拿出許多信來。
儷如看那信封,正是林妃嫣的親筆。
嚴少卿道:“這些東西,是我當年和妃嫣互通的書柬,嫂嫂看看吧。”
儷如看那上面,寫着的,盡皆是情深意重、兩情相悅的句子,看得十分震驚,十分頭痛。忍不住道:“你是說……?難道……?”
嚴少卿道:“嫂嫂這樣聰慧,自然是猜到了幾分,其實當年,我與妃嫣早已互生情愫,最初和妃嫣有婚約的人也是我,只是我們都還未成年,因此沒有言明。不想到了大中九年,母親忽然改變了主意,因大哥對妃嫣十分鐘情,母親便爲他二人訂立了正式的婚約。”
儷如道:“如此這樣講,又和龐小姐有甚麼關係?”
嚴少卿道:“嫂嫂,大哥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麼?他和龐玉櫻小姐,是有過婚約的呀!自他出生起,母親就與龐庭梧的第四房小妾、龐玉櫻的生母訂立了他與大哥的婚盟。”
儷如一時間難以接受這許多事,只覺得頭暈耳鳴,想趕快回房去,卻被嚴少卿攔下道:“嫂嫂怕甚麼,我 今日既然說了,也不怕全說出來。龐玉櫻一心一意念着的,就是我的大哥嚴昭明,我大哥一心一意念着的,就是我曾經許過婚約的林妃嫣,可憐我和妃嫣,被這兩個人生生地分離了!”
儷如噙着淚水,呆坐在圓凳上,手握着拳頭,不住地抖,那些指甲,嵌到了手心的肉裡,留下了一條條深淺不一的紅色痕跡。
儷如心裡暗想,龐小姐過世時曾對她說,她既對不起大爺,也對不起二爺,難道說的就是這件事麼?儷如 平靜了好一會兒,突然靈光一現,龐玉櫻已死,嚴少卿想怎樣講就怎樣講,況且,龐玉櫻生前留下的最後一條線索“雲想衣裳花想容”,不正是直指嚴少卿麼?
儷如想了想,對嚴少卿道:“二爺,龐二奶奶已死,從前的這些往事,既然知道的人都已不在身邊,若有人有心編排,也是未可知的。”
嚴少卿道:“嫂嫂可以不相信我,可是我說的話,字字情真意切,四年前林府起火的往事,更能證明我所言非虛。”
儷如道:“二爺既然這樣講,我倒想知道真相。”
嚴少卿道:“林府起火的那一天,房中並不止是大哥和妃嫣,其實我也在。我與妃嫣,懇求大哥向林府退婚,成全我們。”
“那麼你大哥沒有答應麼?”
“大哥起初是答應了,可是他說,有些心裡話,要與妃嫣一個人講,算作訣別。所以我才退了出房去。嫂嫂知道麼,這是我一生中最後悔的一個決定。我沒想到……沒想到……過了不久,我就聽見房中有所爭執…… 我依稀聽見……是……”說到這裡,嚴少卿本來平靜的面色也起了波瀾,他的眉角竟爆出了青筋,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儷如急切地問:“是……是甚麼?”
嚴少卿哽咽着道:“大哥彷彿,彷彿對妃嫣,做出了越禮之事。”
儷如不能再聽下去了,站起身子來要走,被嚴少卿用力拉住了衣袖。
“嫂嫂!那把火,根本就是大哥放的!我的腿不好,林老爺攔着不讓我進去救人,可是……等我再看見妃嫣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孤零零的牌位了……”
嚴少卿背過身,彷彿將滿腹的心酸嚥下肚去。接着道,
“後來,後來龐小姐去探望大哥的時候,大哥不肯見她,還對她說,自己寧死也不會娶她。你說,龐小姐她,心屬大哥多年,若不是心如死灰,怎麼會嫁給我呢……她來了我家,我對她謹慎守禮,只一向好生勸慰,可是她的心結,竟然越結越深。她從前對我說,自己要‘用世上最毒的毒藥毒死他’,嫂嫂你說,這個‘他’,除了我大哥,還會有別人麼?可是,我又見她一時下毒,又一時相救,那梳妝盒中的兩種藥粉,正是一黑一白,一毒藥一解藥。她說,要大哥永遠恨她,也要永遠感激她,她……我不知她竟這樣想,我實在……實在是……”
話到此處,儷如早已木然了。她癱坐在圓凳上,用手肘倚着桌子,一時間竟十分昏沉,一頭倒了下去。
嚴少卿趕忙扶住,“嫂嫂!嫂嫂!儷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