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破月窺花好處,夜深花睡月明中。】
大中十二年。
盛夏。
轉眼,進來嚴家已經快兩個月,大公子的病仍是時好時壞,咳嗽吐血沒再犯,只是脾氣倒見長,不怎麼肯吃藥了,非得秦媽媽來傳公主的話,或者二夫人來探望,才肯勉強喝一些。
夏天的這個時候,一切東西都躁動起來,蟬鳴蟲叫,蘭荷飄香,全府上下都充滿喜氣——西華公主的壽辰就要到了。
“哎,你聽說了嘛,二爺還沒回府呢。”
“是嘛,三天後就是公主的壽辰了呀。二少夫人病了這二十來日,二公子都不見人,偶爾纔回來給老爺夫人請安呢,而且呀,回來也是在廳裡略坐坐就走了。”
“大夫說,二少夫人是風疹,老不見好,不讓見人、不讓吹風,聽說這個病會過人呢,還得和二爺分房。”
“嘻嘻,沒想到,二爺這房分到府外面去了……”
大房的門大敞着透氣,阿離和小釵在房中灑着水降溫,就聽見兩個小丫頭邊走邊笑,說了這些是非。阿離這纔想起,彷彿有十幾天沒見過嚴少卿了。
小釵道:“我聽說,這些日子,二爺日日在外邊流連呢”說着往阿離這邊靠了靠,又看了看嚴昭明,更小聲道:“我聽二房裡的小倩姐姐說,二爺一向喜歡飲酒狎妓,從前,十日有五日都要去玩樂,現下二少夫人病了,老爺夫人又忙着公主壽辰的事情,更沒人管束他了。”
阿離只聽着這些話,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
公主壽宴的這天晚上,嚴府熱鬧非凡,四處響起鑼鼓絲竹,賓客往來恭賀不絕。
阿離將那日龐玉櫻留下的藥粉、嚴昭明給的櫻花耳環,小心地裝在一個繡花荷包中,這荷包,她已經繡了好幾日了,上面繡着些春櫻、梨花,還用紅絲線繡了小小的三個字——“一枝春”。她想着,若能在壽宴上見到龐玉櫻,便找機會交到她手上,就算不能,給她看一眼也好。
果然,不一會兒,龐玉櫻由小倩和幾個小婢女攙扶着出來入席,雖然看上去虛弱了一些,但臉上並沒見什麼斑痕之類,且行動也還算自如,加上爲了配合喜宴的氣氛,想必是花了不少功夫修飾,看着容色豔麗,倒與尋常美貌婦人無異。只是,她身上卻罩着兩三層實地紗的衣服,手上有沒有起疹子,倒不知道了。
嚴昭明彷彿病得十分昏沉,連穿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並沒有去壽宴,阿離只是一個侍妾,無甚名分,只有敬陪末座。不過這也好,這樣一來沒人注意她,她四處走動也方便。
壽宴進行到一半,她叫小釵叫來秦媽媽,親自向秦媽媽告起假來:
“媽媽,我有些時日沒見二奶奶了,想上前去請個安可好?”她說得這樣卑怯,秦媽媽見狀也不好阻攔。這樣做,一來有人給她從座位上“消失”作個見證,二來秦媽媽不至於再去難爲小釵,三來,試試秦媽媽的深淺,也好見證她自己心中的疑惑。
阿離把東西藏好,從宴席後面繞到龐玉櫻的跟前,小倩見她來了,並不說話,只向龐玉櫻使了個眼色。
阿離對龐玉櫻行了禮,便把東西拿出來徑直遞到龐玉櫻眼前,道:
“有日子沒見二奶奶了,二奶奶可安好?上次衝撞了二奶奶,萬望恕罪,這,繡花荷包,是我的心意,請二奶奶收下,我也可安心了。”
“林姨娘說的哪裡話,你何曾衝撞了我?姨娘乃是小嫂,我可當不起這樣的大禮,這十幾日見不着姨娘,我自然安好,”又望了望小倩道:“姨娘的禮,我心領了,姨娘送的東西我可受用不起,我空讀了幾年詩書,喜好清雅細緻的器物,這針腳,這花色,怕只有姨娘這樣的人才用着好。姨娘的詩書造詣也好再修煉幾年,就連我丫頭的荷包上,繡的都是‘雲想衣裳花想容’之類,什麼春啊夏啊的詞兒,我們用不慣。”
龐玉櫻句句帶刺,小倩也不客氣:“林姨娘,這府中熱鬧的日子,怕大公子受不了驚嚇,姨娘不如早些回去歇了。”
阿離再要說話,小倩和三四個侍女倒圍着龐玉櫻侍候起酒菜來。
阿離只好往回走,走了有一段路,想着剛纔龐玉櫻說的話,又定住了腳步,回過頭,一擡眼,正好看見在星火燈光、人影攢動中,有一個眼神也看着自己——正是龐玉櫻。
荷包最終沒有送出去。
阿離走到迴廊,看見嚴少卿正從外面回來。她特意從邊上繞着走,沒想到嚴少卿又攔在了前面。
“二爺安好,宴席開始好一會兒了,二爺好快前去給老爺夫人請安罷。”說着擡腿就要走。
嚴少卿步子一挪,手一伸開,撐在迴廊兩邊的柱子上,攔住了阿離的去路,阿離決意不理會她,轉身就要往回走。
說時遲,那時快,嚴少卿一把抓住她的右手,道:“小嫂!我送予小嫂的金瘡藥,可還好用嗎?我瞧瞧手 好了沒!”
瞧他這樣大聲地說,阿離只好伸出左手去捂住他的嘴,不料左手卻也被嚴少卿抓了過去,被嚴少卿牽着,一路跑到了樹底牆根下。
剛要開口說話,嚴少卿倒先開口了:
“小嫂,我又不是洪水猛獸,何必這樣躲着我。”說這話的時候,身上飄來一股酒香,醉了人的心。
“這夜裡雖熱鬧,卻也得避着些嫌疑”阿離越說聲音越小,彷彿自己問心有愧,沒有了底氣。
“小,額,林小姐,你——”
“二爺錯了,我可不是甚麼林小姐,”阿離打斷,“林小姐妃嫣三年前就歿了,我只不過是個粗使丫頭。”阿離並不敢看他的眼睛,一味地低着頭,手裡攪着絲帕,打了一個又一個圈,心裡只想着快點離開纔好。
嚴少卿用手撐着牆,胳膊環着阿離的頭,兩個身子一左一右,極爲貼近,他在她耳邊道:
“小嫂,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和林妃嫣,你們的相貌,至少有七成相似。”
他說這話的時候,阿離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甜膩的香粉味兒,有好幾種濃烈的花草香交雜着,聞着叫人頭暈,阿離自然想到了,這是煙花之地特有的味道。她剛進府的時候,二夫人對她說,甚麼小郎喜好清靜,叫她不要去打擾,原來說的都是反話,沒想到嚴少卿是這樣一個輕佻浮誇的人。想到這裡,她心裡一陣反感,用力推開了嚴少卿的手,回房去了。
龐玉櫻因爲風疹,晚宴沒結束就回房休息,小倩和幾個婢女在屋子裡忙上忙下,她自己在牀上閉着眼,其實內裡思緒翻騰,怎麼能睡得着。
荷包上繡的是櫻花、梨花,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櫻花是我,梨花是她,龐玉櫻心裡這樣想着,這,“一枝春”,應該是南北朝陸凱的“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這是贈友人的詩!這是試探,還是她已猜到了什麼?如果是,她猜到了幾分呢?
嫁進嚴家三年,龐玉櫻保有一個驚天的秘密,而今天,這個秘密是不是將要呼之欲出?那麼這個人,究竟是可信任的嗎?但事實上,她的所見所得,只是冰上一角,連她在自己都不知道,這個秘密的背後,掩藏的東西是什麼。
阿離在大房裡,也是輾轉反側,只盼着自己的一番苦心沒有白費。她反覆地想着龐玉櫻的話,心想,憑着龐玉櫻的才情,應該能猜到自己的意思,那她說的那幾句話,她說,“你何曾衝撞了我?”這麼說,那天在大房她給嚴昭明喂藥粉的事情,再無第四人知曉,那,“雲想衣裳花想容”,又是什麼意思呢?她也在和龐玉櫻想着同樣的問題,對方究竟,是敵是友。
她爬起身來,走到書桌前,也學着嚴昭明的樣子,拿出紙筆來,卻並不點燈。
“雲想衣裳花想容”,她盯着自己寫的這幾個字出神,沒注意到嚴昭明早站在她身後,嚴昭明拿筆寫下:“清平調”三個字。
阿離一驚,沒料到身後有人,定了定又一想,“清平調”,清平?清?卿!難道是他?!
阿離想到這裡,出了一身的冷汗。站在書桌前,久久不能平靜。她把手上的紅手繩解下來,用三枚銅錢給自己卜了兩卦。
一卦是,睽。一卦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