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正開時月正明,花如羅綺月如銀。】
長安白日照春空,綠楊結煙垂嫋風。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
晚春。
清晨的陽光劃破醞釀了一夜的美夢——最繁華的都城,已漸漸甦醒。
親仁裡兩處緊挨着的宅院卻格外熱鬧,家丁們在兩家宅門口懸掛起紅色燈籠,燈籠上用金漆寫成的“雙喜”字光彩奪目,與正紅色的寬闊的大門呼應着,那門口的橫樑上雕刻着鳳凰于飛,卻讓人隱隱喘不過氣來。貼對聯,掃門庭,丫鬟老媽子們端着水盆、湯婆子在庭院中穿梭,家丁們在院中滾動着幾十張大圓桌,最有名的戲班在院中一側搭着臺子,此起彼伏地吊着嗓子,就連鳥鳴都告訴我們,這個最不平凡的日子,親仁裡的林府和嚴府,將有一對佳偶天成。
“阿奴!”他喚道,“傻愣着做什麼!快將雞籠裡的雞放出來殺了,雖然是晚宴,若不抓緊,也怕耽誤了時辰!” 一箇中年模樣的庖廚正架起案板,熟練的刀鋒劃過那魚那菜,他將那些藝術品整齊地碼在一旁,臉上滲出了細膩的汗珠。
“誒!”小廚應了一聲,林府的後門“吱扭”一聲打開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廚子探出頭來,不過十五六歲,將門口的一車瓜果肉菜迎了進去,他十分麻利地按照父親的吩咐做着活計,心卻不知早飛到哪裡去了。
他只想着方纔走過的一個小侍女,他從後廚的門縫裡撇見的那個美好的姑娘,那白色的麪皮,不施粉黛,只抹了一層清油,卻透出一股嬌豔的顏色,腦後拖着一頭長長的黑油油的頭髮,有幾絲貼在後脖頸上,彷彿汗珠都是香的,髮髻上簪着花,熱天氣裡露着半截胳膊,在紅手繩的映襯下,明晃晃地像凝脂那麼白,裙襬上掛着一串小風鈴,叮叮噹噹,十三四歲的身子,一步一扭地端着水盆走過,在陽光下,彷彿見到那水裡還浮着脂粉——想必是哪位主子小姐的洗臉水吧!那水灑在石板路上,灑進了小廚的心扉。
方纔的那名侍女,林府的小丫鬟推開了緊緊掩着的房門,將洗臉用的銅盆擱在架子上。脫掉了外邊罩着的輕紗,就這麼呆呆地坐到了她小姐的牀上——她親愛的小姐,已永遠用不到這張牀——林家的二小姐三年前就不在了——
三年前的光景,不過是昨天一樣。林家二小姐林妃嫣,家中顯赫世代爲官自不必說,與刑部侍郎嚴祁之長子指腹爲婚,而未來的婆母,更是西華公主。三年前籌備婚事之時,林家上下充盈着即將成爲皇親身家更爲煊赫的洋洋喜氣,這門親事更震動長安,成爲一時佳話。
只是聽說成親的前一天,林小姐暴斃。
這個叫阿離的侍女,眉目如畫,皓齒紅脣,肌膚像雪一樣白,生得一副我見猶憐的好模樣。她坐在牀頭撫摸着那藕荷色的花賬,綠水盈盈的裙裾鋪開在牀邊,袒露着的心口隨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攥着絲帕的小手,忽然就有一滴淚落在上面。她看着那新娘——那一塊紅木做的,寫着“先室林氏閨名妃嫣之蓮位“的金字的光潔的木牌,上面寫着的,並不是“故女林氏閨名妃嫣”——這神主牌,是嚴家公子給立的。爲什麼給沒過門的妻子立牌位呢,正因着三年後今日的大婚——
這是一場空前的冥婚。
阿離,從前伺候小姐的貼身侍女,亦是當年準備嫁過去的通房丫頭,今天,將捧着她小姐的神主牌,成爲嚴家的一份子,成爲擁有高貴尊榮的皇親,一個名正言順的,妾。
三年前的那一天之後,她一直住在小姐的閨閣的偏房裡,仍做侍女。但她從未踏入過這間她再熟悉不過的屋子,那些傢俱,被褥,那些曾經蒙了塵土又被收拾一新的妝鏡臺、飾盒、羅襦、金器,彷彿全是她的,又從來不是屬於她的。曾經有多少個夜晚,她從夢中醒來,就這麼睜着眼睛望着牀帳,她在想,一牆之隔的那間屋子裡,究竟是空了。
她忘不了,林老爺對她說“冥婚“的時候那貪婪的模樣,這事聽來荒謬絕倫,但阿離卻習以爲常,一入侯門深似海,名門望族的生活,實在不足爲外人道。
伺候她梳洗的人像一陣風地飄進來,阿離看着銅鏡裡的自己,任由那些人給她塗上白得嚇人的脂粉,豔紅如血的嘴脣,眉毛被畫成了一條線,腮上的紅暈那麼假,像是硬生生地掌摑出來,唯一真切的,恐怕只有那雙眸子,那清澈如水的雙眸,如今,已死了吧。
阿離抱着她的“小姐”,將她好好地安置在一頂花轎中,那十六人擡的花轎氣派非凡,就連四周垂下的穗子,都是用朱玉裝飾的,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震天的鑼鼓聲響了起來,慶賀一條已死的生命走向另一個終結。
阿離則被塞在另一頂軟轎裡,由媒人領着,從後門走進了只有一牆之隔的嚴府。
婚禮的廳堂擠滿了來往恭賀的賓客,西華公主在正中端坐着,林老爺、嚴侍郎坐在下首,三個人卻都無甚表情。阿離由一名侍女扶着,從娶親太太手中接過神主牌,捧着前來交拜。——不見新郎,只見一隻大公雞披着紅綢,由一個俊朗的少年抱着,呆立着。——阿離的心猛地一顫,耳朵上的小金錁子止不住地顫抖着,一雙手緊緊地捏着她小姐的牌位,彷彿要把全身的力氣都使出來,連牌位上的紅蓋頭,都滑到了地上。阿離多希望蓋頭是蓋在自己頭上的,然而她只是一個卑賤的通房丫頭,一個代主冥婚的侍妾,一個在這些高貴的頭顱面前,恨不得自我了斷的笑話。
她全身僵直着動彈不得, 在這之前,她真的並不知道,她小姐未來的丈夫嚴昭明,三年前就已經是一個纏綿病榻奄奄一息的病人,拖着病體到三年喪期滿,只能由自己的弟弟代替自己迎娶“亡妻”,沖喜。
阿離被人簇擁着進了新房,來不及明白所發生的一切,身體,已經投入了無休無止的戰鬥中。她忙着侍候自己的丈夫吃藥、漱口、給他拍背、換裝。她丈夫的臉,被披散的頭髮遮擋着,她看也不敢看一眼。一個半老的婦人由始至終跟着,據侍女說是嚴家兩位公子的乳孃秦媽媽,
“公子這是什麼病這樣厲害?”阿離向她問話,她卻道,
“姨娘來得嚴家,日久天長,當知的事自然知道,不當知的事也不必知道,眼下,只管做事罷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阿離躡手躡腳地走到牀邊,還穿着白天的那件粉紅色的裙褂,不是正紅——那顏色是妾的象徵,她從前並不覺得討厭或歡喜,現在,她恨極了這顏色,恨極了這衣衫,她粗暴地剝下這層粉紅的皮,踩在腳下。——當然得是自己脫,他那病怏怏的丈夫,連坐起身子的力氣都沒有。
嚴昭明被這小小的聲音驚動,咳了幾聲,翻過身又睡了。方纔那樣鼎沸的人聲,恐怕他會被那些敲鑼打鼓的響動嚇得一命歸西。阿離這樣想着,忽然笑了,三年前的一場佳話,今天成爲了一場笑話,那笑容那麼單純,就像是昨天的模樣,彷彿置身事外看着這一切一樣。然而短短的一霎那,她再也笑不出來了,她嘲笑着的,正是今後她所要承受的一切。
她只穿一件肚兜,就這麼蜷坐到牀邊的腳踏上,背靠着牀沿,月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照進來,映襯着她綢緞一樣的秀髮,紅色的肚兜在夜色裡暗得很,彷彿凝結的鮮血,肚兜上繡着的鴛鴦,是死的,涼的。她把胳膊放在腿上,把頭靠在胳膊上,這個時候,她才真切感受到今後所將承受的一切,是那麼沉重。那些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下來,淌過臉頰,流過髮絲,溼潤了白玉一樣的肌膚,無法停止,那些悲傷,泄得滿地都是,泄在冰涼的地磚上,泄在陰冷的月色裡。無邊無際的黑暗,在望不盡的咫尺,月光,在觸手可及的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