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芳菲了悶中,曲教遮護屏展風。】
嚴昭明所說的話,那樣雲淡風輕,卻令儷如感到十分悲傷。儷如在睡炕上躺着,背後緊緊靠着自己的丈夫,然而靠得越緊,就越覺得孤零零的。從前,她以爲自己是最良善、最熱誠的,她只是一心一意地聽從了命運的擺佈而已,然而今天,她覺得自己纔是最無知、最無助的那個,自從嫁入嚴家,從來沒有風平浪靜過,如今,經歷得越多,儷如越覺得自己是個小丑,站在戲臺子上給別人看的小丑,而嚴家她的這些人,嚴昭明、嚴少卿、吳悅榕、二夫人、甚至是嚴祁和秦媽媽,都是臺下叫好的看客,她想走出這舞臺,卻被許多東西阻擋着,只能等鑼鼓聲靜下來,唱完這一折自己也不知道臺本的戲,才能走開。
這個夜晚,她的心臟,緊緊貼着嚴昭明的心臟,可是兩顆背對着的心,又怎麼能相知相守呢?
她瞪大着眼睛,強迫自己入睡,可越是用力閉上眼睛,頭腦就越是充滿熱情,緊緊皺着的眉頭,關不上胡思亂想的心門,她今日所查之事,她並沒忘記,林妃嫣死時,親身經歷的人,只有嚴昭明、嚴少卿、嚴祁、二夫人和林朝光,嚴昭明和嚴少卿各執一詞,嚴祁和二夫人那裡不能去問,儷如決定,明天無論如何想辦法回家去問個究竟。第二件事,就是要找那小廚趙金奴,上次儷如對他送毒之事隱忍不發,佯裝被他矇騙過去,這一次,錢大夫既指出了毒藥的針對性,那小廚自不會是配藥之人,當然是有人指使的,至少,要叫他說出指使之人。
一樁樁、一件件,儷如這樣想着,直到天微微亮的時候,才淺淺地睡着了。
“阿離!阿離!”她聽見有人在叫她。
她睜開惺忪的睡眼,眼前是一位妙齡佳人,梳着飛雲髻,頭上系一條紗帶,穿着粉紅色綴紅花的輕紗,站在雪地裡對自己笑。
“小姐!”儷如脫口而出——是林妃嫣。
真是林妃嫣!從前的林妃嫣,只是美豔,如今,卻多了許多飄渺氣,只是對儷如淺笑着,不說話。
儷如將自己的對襟夾襖給她穿上,“小姐!怎麼是你!雪地裡多冷啊,小姐穿得這樣少!”
林妃嫣不說話,儷如低頭一看,夾襖還是穿在自己的身上,林妃嫣對她輕聲細語地道:“阿離!是你的……是屬於你的……你永遠也脫不下來……永遠脫不下來……”每一個字,都是美妙絕倫的回聲,彷彿從天上傳來。
儷如問:“小姐,我日日在找你,你到哪兒去?你告訴我,三年前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聲音又從天上傳來:“你不是在找我,你是在找自己,找自己……不要問我,我要到西方極樂去……去求大自在……求大自在……”
儷如想抓住她的手:“小姐!小姐!帶我走……帶我走!”
林妃嫣的衣袖滑不留手,那聲音,也已經飄遠了:“阿離!這是你的宿命,你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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儷如覺得,自己的雙腳,彷彿長在了的地上,自己變成了一顆樹,在嚴府的圍牆裡,生了根,發了芽,再也走不了了。
“儷如!儷如!”
儷如猛地睜開眼睛,原來,是一場夢魘。
嚴昭明見她醒了,又道:“怎麼?做了什麼夢?頭上都是汗。”
儷如回想方纔的夢,只能空中樓閣,鏡花水月,人和事,都那樣不真實,唯獨林妃嫣說的幾句話,儷如記得十分真切,想想句句都戳到了自己的心窩上,可能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
“大爺,我,我夢見小姐了。”
嚴昭明並不驚訝:“我想也是,你說夢話了。”
儷如問:“那,我說甚麼了沒有?”
嚴昭明道:“沒有,你只是,一直抓着自己的衣袖,喊她的名字。”
儷如道:“大爺,我,我想回家去看看。”
嚴昭明道:“好,你去回了母親,早去早回罷。”
嚴昭明甚麼也沒問,自己起身去叫小釵打水洗臉。儷如坐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
儷如去向二夫人請示的時候,看見秦媽媽和吳悅榕在她院子裡學走步,走的時候,秦媽媽不曾招呼她,她也不在意,倒是吳悅榕,十分熱情地問東問西。
“嫂嫂,你回家去麼?”
儷如道:“是,我家中姐姐的忌辰就到了,我回去找些舊物。”
吳悅榕道:“嫂嫂,我聽說,林府的後花園有個池塘,景色極好,可與從前的光王府相比,是麼?”
儷如猜到了她的心思,道:“哪裡,現在這樣的天氣,任憑再好的荷花池魚,都是沒有的,一潭碧水而已。妹妹既然在這裡用功,我就不打擾了。”
“哎呀,嫂嫂,”吳悅榕幾乎是抓着她,向她使了個俏皮的眼色,“既然小釵要照顧大表哥,嫂嫂一個人回府,還不如帶我去,給嫂嫂幫忙。”
儷如早就聽說了,吳悅榕在秦媽媽這位管家的教導下,日日學走步、學說話、學怎麼用櫻桃小口吃飯,學怎麼捏針拿線,二夫人爲了自己的侄女兒,倒比送到宮中去選秀還熱鬧。儷如心裡哭笑不得,二夫人千辛萬苦將吳悅榕養成個名門淑女的樣子,嚴少卿卻未必喜歡。
儷如道:“我看今日天色也不是上佳的,我也是去去立時就回來,妹妹還是在此陪着夫人。”說完這話,對吳悅榕也回了一個眼色,走了。
儷如回到家,誰知道,下人們說林朝光明明在家,卻一時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
儷如到後廚去找那小廚趙金奴,儷如本想,捉這小廚去和林朝光告發他給小倩送毒藥的事情,誰知道,後廚都尋遍了,只竈前坐着一箇中年模樣的庖廚,正假寐,驢火上燒着開水,咕嘟咕嘟的氣快要將銅水壺的蓋子頂起來。
“趙師傅!水開了!”儷如對他喊了一聲。
庖廚睜開眼睛,“呦!是離姑娘回來了!”
儷如對他笑了道:“許久沒見了,趙師傅別來無恙?”
那趙師傅笑着道:“瞧我這腦子,是三小姐!從去年小姐出嫁,上次小姐回家省親,我又告了假,我與小姐有一年沒見了!”話一出口,庖廚又後悔了,一年前儷如出嫁,是替主冥婚,可他偏偏提起了這個人令人十分忌諱的話題,“嗨!小姐,你瞧我,名字叫個‘易’,可是我說話呢,一點兒也不易,哈哈,哈哈哈。”
這位趙易師傅,是最最爽朗率直的,從前很得丫頭下人的喜歡。
儷如也直截了當地問:“趙師傅,你可有個兒子叫阿奴麼?”
趙易道:“正是了!就在我們府中廚房幫工,有時我事忙,都是他掌勺的。去年纔來的,姑娘上次見過麼?”
儷如道:“他如今何在?”
趙易道:“姑娘找他有事?”
儷如道:“哪裡,他的功夫,我吃着不錯。”
趙易道:“那就不巧了,這個孩子,我打發他去嶺南學藝去了。”
儷如心裡想,怎麼這麼巧,於是問道:“哦?去嶺南?何時去的?”
趙易道:“新年一過,我打發他去了。”
儷如只好又道:“去嶺南那樣遠。那何時回長安來?”
趙易道:“小姐有心了,何時回來,我也說不出,學好了,他自然會回來。小姐,你想吃甚麼?我這就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