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苦思對策

既然皇宮她進不去,裴舒芬轉念一想,便回去了寧遠侯府的春戊院。

她被貶作妾室的時候,楚華謹還算厚道,沒有將她的私房和陪嫁拿走,而是讓她帶去了春戊院。

裴舒芬那時候還不知道有一天,琅繯洞天會成爲她唯一的棲身之地,所以並沒有將自己大部分私房財產放到空間裡面。

後來她被緹騎抓走的時候,也十分倉促,更是來不及轉移財產。

現在居然事情發展這種地步,裴舒芬便打算先將自己的私房財產取出來再說。

曾經她也遺憾過,她的琅繯洞天只能讓她一個人進去,不然她可以帶自己的兒子一起躲在裡面。

可是再一想,就算能帶她兒子進去,可她兒子年歲還小,難道一輩子讓他如土撥鼠一樣躲在琅繯洞天裡面不出去?他如何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哪怕是自己,也不可能真的從此一輩子躲在琅繯洞天裡面,再不出去了。

琅繯洞天再好,可是這種與世隔絕,只能自言自語的日子,還不如死了的好。

只要她能助三位皇子成事,她就有平反昭雪的一天,她就能從這個琅繯洞天裡面出去,重新生活在陽光底下!她的兒子也才能遍享榮華,富貴一生!

她不是幫寧遠侯府,她不過是借寧遠侯府的勢,爲自己和兒子謀個前程而已。

想到這裡,裴舒芬便不再跟皇城過不去,轉身去了寧遠侯府。寧遠侯府的春戊院她昨晚就回去過一次,渺無人煙,應該無事的。

她的私房一向都藏在春戊院正房內室的衣箱底下,還有她的妝奩匣子裡面。

她的衣箱和妝奩匣子都是表面上看上去普普通通,可是內裡都是另有乾坤的。就算是她最親近的貼身丫鬟,也不知道里面的秘密,都以爲她的私房是藏在京城羅家的錢莊裡面的。

悄沒聲息地來到春戊院上房內室的淨房裡,裴舒芬靜靜地在黑暗中待了一會兒,見屋裡果然沒有旁人,四處都是漆黑一片。她凝神朝外頭聽了聽,也沒有聽見人聲。

裴舒芬躡手躡腳地走到淨房的門簾旁邊,掀開淨房的簾子朝外看了

屋外的月光透過沒有拉簾子的窗戶照了進來,將正房內室的情形照得清清楚楚。

屋裡的東西亂七八糟,像是被人抄過家似地,一片狼藉。倒是沒有旁人在裡面。

裴舒芬從淨房走出來,迅速走到她放箱籠的牆邊上,打開倒數第二個箱籠。

不出她所料,裡面果然被人翻得亂糟糟的。

裴舒芬看見那些略好一點的皮毛衣裳都被人拿走了,心裡不是不懊惱的。她探手進去,在箱籠底部摸了摸,尋到機關處,輕輕擰開,露出裡面的一個小小的暗格。裴舒芬將自己的房契、地契和鋪子的契紙都放在這裡。

小小的一沓冊子,包在一層油紙裡面,都還是放得好好的。

裴舒芬微笑着取了出來,塞到懷裡,又隨手拿了幾件剩下的皮毛衣裳,抓了個玉色彈墨裡的包袱皮包了起來。

然後來到梳妝檯前。

她的妝奩匣子同樣被翻得亂七八糟,略微像樣點兒的首飾都被人拿走了。

裴舒芬也懶得想到底是自己的貼身丫鬟幹得,還是柳夢寒派人來搜過她的屋子,反正都是這些看不得她好的人……

好在那些好一些的首飾,她早就帶到琅繯洞天裡面去了。這個妝奩匣子裡面,不過都是些普通貨色,裴舒芬還不放在眼裡。

她走過去,將三層的妝奩匣子倒扣在梳妝檯上,把裡面剩下的首飾都倒了出來,再將一層層的小抽屜取出來,就看出來這個匣子的底部,比一般的妝奩匣子要厚實。*非常文學*

裴舒芬伸手過去,打開了妝奩匣子的底部暗層,將藏在裡面厚厚的一沓銀票取了出來。她歷年管家所得,包括上一次助柳夢寒入府所得的銀子,都在這裡面了。

收拾好包袱和銀票,裴舒芬想了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那另有乾坤的妝奩匣子也包了起來,一起帶回了琅繯洞天。後來又跑了一趟,將她有暗格的箱籠也拖了進來。

這兩趟跑起來着實有些累。

裴舒芬顧不得收拾屋子,徑直回到琅繯洞天的牀上睡着了。

賀寧馨趴在對面的須彌福地的梳妝檯上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從鏡子的回放功能裡,看見了裴舒芬如螞蟻搬家一樣一樣往琅繯洞天裡面搬東西,不由有些詫異:難道裴舒芬想住在裡面永遠不出去了?那她的孩子怎麼辦?

眼看天色不早了,賀寧馨也顧不得在裡面多待,匆匆忙忙地從須彌福地裡出來,在自己牀上歪着歇了會兒就天亮了。

而寧遠侯府裡,中瀾院小廚房裡的廚娘都在竊竊私語,說她們府裡出了狐仙大人,將她們供奉的燒雞笑納了。

寧遠侯楚華謹次日醒來,便去了詔獄見裴舒芬,卻被告知,他不能再進去見裴舒芬。

楚華謹十分憤怒,怒氣衝衝地去了安郡王府尋安郡王問個明白,安郡王卻避而不見,說是去宮裡回話去了。

楚華謹躊躇了一下,想起在西南見到的那些給他的建議,到底不敢進宮,怏怏地回了寧遠侯府,思索着下步該怎麼辦。

曾亭的喪事正辦得如火如荼,楚華謹卻沒有絲毫心情,更不想去靈堂裡面給曾亭守靈去。

曾亭的孃家人十分生氣,正在停靈的會芳閣鬧呢。

楚華謹置若罔聞,讓柳夢寒一個人在那裡應付曾亭的孃家人。楚華謹獨自坐在中瀾院的上房內室裡,捧着一杯清茶發呆。

安郡王府的人倒是沒有敷衍楚華謹。

安郡王確實不在府裡頭,而且也進了宮,就是因爲裴舒芬的事,不過安郡王先去的是鎮國公府,要見一見鎮國公夫人賀寧馨,然後再進宮。

裴舒芬神不知,鬼不覺地從特製的枷鎖裡面金蟬脫殼,離開了詔獄這種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的。

那些有些道行的奇人異士也有這樣的本事。

只是沒想到一個書香世家出身的女子,又嫁入世代勳貴的寧遠侯府做過主母的裴舒芬,也有這樣的本事。

鎮國公夫人賀寧馨是第一個提醒他們注意裴舒芬的人,安郡王覺得賀寧馨似乎還有隱瞞,便想着去打聽一下,看賀寧馨有沒有什麼法子,可以知道裴舒芬的去向。

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本事,最讓帝王們忌憚。

好在皇宮不是白建的,數百年的帝王之氣足以抵擋任何邪門歪道。

可是皇帝也不能只待在皇宮裡面不出去。爲了皇帝的安全,這種可以不受拘束,自由來去的人士,一般是不能留在這個世上的。

安郡王知道寧遠侯府在聖上心裡地位不一般,便先去了鎮國公府尋鎮國公夫人賀寧馨說話。

賀寧馨剛起了牀,吃過早飯,送了簡飛揚出去衙門裡點卯,自己便去了致遠閣的偏廳裡聽管事媳婦回話,又要等着自己的孃親許老夫人過來接手簡飛怡婚事的籌備。

簡飛怡的年紀實在不小了,雖然她不是簡飛揚和簡飛振的親妹子,可是當親妹子一樣跟他們一起長大,平日裡也還算聽話。簡老夫人去了這麼些年,沒了簡老夫人的影響,簡飛怡也逐漸轉變過來,成了個象模象樣的大家閨秀。

賀寧馨不是小氣的人,爲了簡飛怡的臉面,給簡飛怡辦了十分豐厚的嫁妝,以免她因爲年歲太大,嫁到夫家被人看不起。

女人有了豐厚的陪嫁,就算是寡婦再嫁,也能直得起腰桿,更別說簡飛怡還是黃花閨女。

不過賀寧馨還沒說上幾句話,便聽婆子過來傳話,說是安郡王來了,想見夫人一面,有要事相商。

賀寧馨立時明白了安郡王的來意。一定是詔獄的人發現裴舒芬不見了,層層上報,終於報到了緹騎大頭目安郡王那裡去了。

“請王爺去平章院。我馬上就來。”賀寧馨吩咐婆子,自己起身回了正房內室,換了身見客的衣裳出來。

安郡王在鎮國公府的平章院上房屋裡剛剛坐下,便看見賀寧馨扶着小丫鬟,帶着一羣丫鬟婆子進了平章院的大門,不由有些頭疼。—帶着那麼多人,這鎮國公夫人是故意的吧?

賀寧馨帶着人進了平章院,來到上房正屋裡,先和安郡王彼此見了禮,寒暄了幾句,便分了賓主坐下。

安郡王還要趕着進宮面聖,便對賀寧馨長話短說,道:“夫人,上次多虧您提醒,才讓我們順利地抓到了人犯。不過我們現在又有了麻煩,還望夫人不吝賜教。”

賀寧馨笑着點頭,示意安郡王稍安勿躁,轉頭一一吩咐自己帶來的丫鬟婆子:“白茶帶人去二老爺院子裡,看看大夫來了沒有。剩下的人去門口守着。”因爲小子言的出世,簡飛揚和簡飛振都升了級,從大爺和二爺,變成了大老爺和二老爺。

一大羣丫鬟婆子轉眼間呼啦啦走得一乾二淨。

安郡王沉默地低頭喝了一口茶,便將茶杯放在旁邊的條桌上,等着賀寧馨開口。

賀寧馨等屋裡的人都走光了,才笑着問安郡王:“出了什麼問題?”一幅雲淡風輕的樣子。

安郡王本來就對賀寧馨有成見,此時見了她這幅氣定神閒的樣子更是有些不順眼,便沒好氣地道:“鎮國公夫人就不要賣關子了吧。”又拱了拱手,對賀寧馨道:“那裴舒芬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望鎮國公夫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給小王解惑。”語氣已經隱隱有些怒氣。

賀寧馨知道安郡王爲何生氣,她也並不放在心上。此事本來就是一個天大的秘密,她能事先提醒他們,已經是仁至義盡,難道還要自己跟他們說,因爲自己也有一個須彌福地,而且還能通過鏡子監視裴舒芬?!—除非自己是不想活了,纔會這樣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安郡王不必生氣,我知道得,上次都說了。安郡王還請告知臣婦,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賀寧馨笑着輕言細語地道。

賀寧馨的語氣沉靜淡然,讓安郡王有些急躁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

安郡王明白自己剛纔有些失禮,趕緊起身,對賀寧馨長揖在地,道:“小王剛纔心浮氣躁,出言不遜,還望鎮國公夫人恕罪則個。”賀寧馨起身讓在一旁,避不受禮,含笑道:“安郡王有話就說,不必多禮。”

安郡王定了定神,唏噓道:“上一次,我們詔獄碰到這樣的事,還是翠微山又傳出門徒下山遊歷的時候。”

翠微山是大齊朝裡一個最神秘的門派,據說當初太祖皇帝成就大業,就離不開翠微山的相助。不過大事既成,翠微山功成身退,完全從俗世中退了出去。翠微山最後一任掌門無涯子“蟬蛻”之後,翠微山便在大齊朝消聲匿跡了。

聽見安郡王居然將裴舒芬和翠微山門人相提並論,賀寧馨暗暗覺得好笑。

不過安郡王又說了一句話之後,賀寧馨便笑不出來了。

“這事出了之後,我便着人去仔細調查這位裴家庶女的底細,卻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裴舒芬五歲的時候生過一場大病,都以爲她活不了了,卻又活了過來。我們找到了當初給她診脈的大夫,那位大夫至今都不明白,明明已經死了的人,怎麼又活了過來?”安郡王說起了緹騎查到的裴舒芬的往事。

裴舒芬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的事,在賀寧馨還是裴舒凡的時候,是知道的。

不過那位大夫至今堅持裴舒芬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卻讓賀寧馨有了些不好的聯想。

想到裴舒芬種種隔路的言行舉止,賀寧馨猛然發現,裴舒芬說不定和自己一樣,外面的殼子雖然在,其實內裡早就換了人了!而且換得不知是何方神聖,總之不是大齊朝的人!

這樣一想,賀寧馨心底最深處的那絲歉疚和猶豫,終於煙消雲散。

對付一個毫無關聯的陌生人,總比對付自己的血親姐妹要來得坦然一些。就算這個誤以爲的血親姐妹,曾經無意中要了自己的命,也曾經狠毒地要置自己的兒子以萬劫不復之地……

賀寧馨也霎時明白,爲何裴舒芬能這樣下得了手,先奪了自己的命,然後嫁了自己的丈夫,坐上自己的位置,還要謀害自己的兒子。真正原因,是不是因爲她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血親姐妹的關係?

也許就算是同胞姐妹,也有人做得出這些不留餘地的事情。可是將對方當作一個陌生人,在賀寧馨看來,卻更能接受一些。至少她以後再面對裴家的老爺,自己原來的爹爹裴立省的時候,能夠更自在一些。

她的妹子裴舒芬,應該是五歲的時候已經死去了。

安郡王留神看着賀寧馨怔忡的樣子,靜靜地沒有打擾她。

賀寧馨也只不過出了一會子神,便笑着問道:“安郡王說了這麼多,還沒有說到底出了什麼事呢。”

安郡王驚訝:“你難道還不知道?”

賀寧馨反問:“詔獄裡面發生的事情,我一個內宅婦人,怎會知道?”絲毫不上套。

安郡王頓了頓,便不再繞圈子,對賀寧馨道:“裴舒芬跑了。”

賀寧馨挑了挑眉,一幅難以置信的樣子:“跑了?安郡王是說,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從守衛森嚴,比天牢還要嚴密的詔獄跑了?——安郡王請告訴小夫人,她是如何做到的?”

安郡王更是喪氣,恨恨地道:“我若是知道,就不來請教夫人了。”說着,將裴舒芬憑空從牢裡消失的情形,又說了一遍,末了還道:“我去詔獄裡親自看過。那枷鎖完好無損,上面的封條都還在,就好像她突然縮小了,從枷鎖的縫隙裡鑽了出去一樣。”

賀寧馨沉默了半晌,打趣道:“這位裴姑娘,應該是沒有練過縮骨功吧?”

安郡王苦笑着搖頭:“應該是沒有。就算練過縮骨功,她能擺脫得了枷鎖,卻出不了詔獄的。”

從詔獄的最深處,到外頭的大門,有七十二道關卡。就算是翠微山的門人下山,也不可能一道關卡都不驚動,就闖出了詔獄。

裴舒芬就是被關在詔獄最裡面的牢房裡,除非她有神仙相助,否則不可能無聲無息地消失在詔獄的牢房裡面。

賀寧馨想了想,問安郡王:“那寫了佛偈的黃絲帶呢?”

安郡王從袖袋裡取出黃絲帶,遞給賀寧馨,道:“請看,這黃絲帶被人割斷了。”

賀寧馨瞭然,笑着問安郡王:“近來可有人去牢房看過裴舒芬?”

安郡王點點頭,笑道:“夫人真是一點就透。——確實有人前天晚上去看過裴舒芬,正是寧遠侯楚華謹。”

賀寧馨把玩着黃絲帶,腦子裡苦思着對策,嘴裡卻說着閒話:“安郡王,以後您這詔獄裡面,探訪的人可要搜身纔是。您看看這裡,明顯是用刀割斷的。若是他義高人膽大,突然劫獄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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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賀寧馨揶揄詔獄的探訪制度,安郡王訕訕地笑了笑,道“本來都是要搜身的。不過寧遠侯身份特殊,獄卒們就大意了。—一以後再也不會了。”

其實不是搜不搜身的問題,關鍵是那黃絲帶,就算是沒有刀,哪怕用手解也是弄開的。以後探訪的時候,一定要有人在旁邊陪着就是了。這一次躲到一邊去的女牢頭,已經受了責罰,貶到下面去了。

賀寧馨也不過隨口說說而已。

裴舒芬有這樣逆天的法寶,除非在外面逮住她就一刀子送她上西天,否則真是很能將她正法。

可是想一想裴舒芬的來歷,賀寧馨又不確信,在外面殺了她,是否就能一勞永逸?焉知她的魂魄不會逃進她的琅繯洞天裡面,以後尋到合適的機會,就如同裴舒凡當年一樣,再頗繭重生爲賀寧馨,再世爲人?!

賀寧馨在腦子裡一瞬間轉了千百個主意,又一一否決了自己。

安郡王在旁邊也皺着眉頭想對策,不知道等會兒進宮了,要怎樣對宏宣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胡弄過去。

賀寧馨手裡揉着黃絲帶,突然問起來關於寧遠侯楚華謹的事:“安郡王,寧遠侯去詔獄裡只看了裴舒芬,還是兩個姨娘都看過了?”

安郡王一愣,繼而才從自己的冥思苦想裡抽離出來,回想着昨日緹騎的人給他說得寧遠侯去詔獄看人的情形,對賀寧馨一五一十地說了起來。

“兩個姨娘都見了。不過齊姨娘那裡,他只是追究了齊姨娘爲何要謀害先夫人裴舒凡。”安郡王一邊想,一邊道。

賀寧馨苦笑了一下,低聲自語道:“這有何好追究的?左不過是‘不甘心,三個字。”

安郡王愕然,忍不住反問賀寧馨:“夫人如何知道齊姨娘是怎樣回答的?——可不正是‘不甘心,三個字!”

賀寧馨微笑着看向安郡王,敷衍道:“我不過是猜猜而已。都是女人,自然明白女人的心思。”齊姨娘的心思,賀寧馨以前就明白就是楚華謹看不穿而已。

楚華謹以前總覺得,女人願意不計名份的跟着他,一定是愛他愛慘了,才什麼都顧不得了別說做妾,就是做個沒有名份的外室都行。——其實也是楚華謹低估了女人。

都是高門大戶裡面養着的嫡女,從小受着嫡庶有別的教導長大,怎麼可能爲了一己私情,就讓家族蒙羞?自然是期盼着後面有更大的好處,前面才肯忍辱負重了。

不敢賀寧馨對齊姨娘的心思雖然看得很透徹,卻對裴舒芬的心思總是有些不瞭解。現在想起來也是因爲裴舒芬跟她們這些大齊貴女不是一路人的緣故。

“那在裴舒芬那裡,寧遠侯又說了些什麼話?”賀寧馨又問。

安郡王卻有些尷尬。

他們都沒有想到,寧遠侯楚華謹還肯出手幫一個謀害了他妹子和妻子的姨娘。再說了,楚華謹先前在府裡頭被一個曾亭就整得焦頭爛額,緹騎裡面從上到下,對他都存了幾分輕視之心,誰也沒有將這樣一個看上去像個軟蛋的人放在眼裡。

“這件事,是我們疏忽了。我們都沒有想到這寧遠侯,還有些腦子,不是一味被妾室填房拿捏的軟柿子。他和裴舒芬似乎有些交易,我們的人並沒有聽清楚。”安郡王訕訕地道。

賀寧馨卻聽着有些奇怪。

楚華謹是不太聰明,可是公子哥兒該有的那些脾性,他是一樣不少。自負、貪心,又心狠手辣,而且有着勳貴裡面公子哥兒常有的志大才疏的毛病。

被妾室填房暗中牽着鼻子走有可能,但是因此就變成了“軟柿子”,絕無可能。

楚華謹有多剛硬自負,賀寧馨知道得很清楚。

“安郡王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卻有些不明白。”賀寧馨忍不住問道,“那寧遠侯楚華謹我也曾經見過幾次,覺得他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被稱爲‘軟柿子,的人。”

安郡王笑了笑,掩飾着拿起一旁的茶杯喝了口水,才低聲對賀寧馨道:“這些事,本來是緹騎的秘密,不當跟夫人說起。”

賀寧馨只好立刻道:“·……既然安郡王爲難就不要說了。”

“不過我們有求於夫人,自然可以例外,對夫人說說也無妨。”安郡王笑着道。

賀寧馨被噎了一下,只好也跟着訕訕地笑,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挪了挪,刺了安郡王一句:“安郡王想說就說吧。”

安郡王便將緹騎在寧遠侯府探知的曾亭對寧遠侯的種種惡劣行徑一一說了出來,末了,又道:“夫人您看,寧遠侯就這幅膽子,豈不是丟盡了男人的臉?就他這樣的人,怎麼讓人看得起?怎麼會有人真的去把他當回事?!”

賀寧馨腦子裡警鈴大作。

不對勁,很不對勁。

楚華謹這個人,順毛捋還行。要是像曾亭那樣明晃晃地用武力對付他,以楚華謹的個性,早就想法子對付曾亭了,哪會只想着一走了之這麼丟面子的事?!

楚華謹這番作態,犧牲也夠大的,或許將宏宣帝都瞞了過去,可是卻瞞不過跟他做過多年夫妻的裴舒凡。

楚華謹是什麼性子,賀寧馨可以說比什麼人都清楚。

這樣性子的人,對曾亭那樣的行徑,不說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就說隨便設個圈套,給曾亭個教訓是做得到的。可是他卻似乎完全“雌伏”在曾亭腳下,任她爲所欲爲。

賀寧馨知道,世間有些男子,確實是畏妻如虎,被妻子拿着鞭子管得服服帖帖。

不過寧遠侯楚華謹絕對不是那樣的人。

“難怪他一求外放,聖上就準了。想來曾亭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呢……”賀寧馨嘴角噙笑,緩緩地道。

她如今對寧遠侯府的關注,比以前少多了。

寧遠侯楚華謹外放的消息,還是楚華謹去了西南好久,才無意中從簡飛揚那裡得知的。

而曾亭在寧遠侯府“馴夫”的這些事,賀寧馨也無從得知,今兒才從安郡王那裡第一次聽到。

賀寧馨說的這番話安郡王要想一想,才能聽出來她的言外之意。

“夫人的意思是,這是他們倆合謀唱得一齣戲?”安郡王心下隱隱覺得不妙-。

賀寧馨卻搖搖頭,含笑道:“曾亭倒未必做戲。——哪有做戲做到把自己的命都陪進去的地步?再說寧遠侯也未必有那樣的深謀遠慮,想來也都是湊巧而已。”也不肯說楚華謹是做戲。

畢竟她現在是賀寧馨,如果對楚華謹和裴舒芬的事,事事都說得那樣準,別說宏宣帝那樣多疑的人,就連簡飛揚那樣充分信賴她的人,心裡都會有異樣的。

賀寧馨默默地對安郡王留了一手。

安郡王倒是沒有察覺到賀寧馨的異樣,只覺得賀寧馨說得非常合情合理。

曾亭確實是在兩個妾室的謀害下,命入黃泉了的。這是做不了假的,他們緹騎也派人驗過屍。

而寧遠侯楚華謹這麼些年,更沒有表現出特別的大才,就連他爹老寧遠侯楚伯贊,也沒有將擔子放在他身上,而是事事都瞞着他,將大事都交給他早逝的兒媳裴舒凡打理的。

“這樣說來,寧遠侯到底是有求於裴舒芬,還是可憐她,才幫她解了手腕上的黃絲帶?”賀寧馨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安郡王偏着頭想了想,拿手敲了敲自己頭上戴的八寶珍珠粉色簪纓束髮銀冠·緩緩地道:“大概是有求於她。——因爲第二天,寧遠侯又去了詔獄,要求見裴舒芬。”

“可是那時候,裴舒芬已經金蟬脫殼了。你們詔獄拿不出人給寧遠侯瞧,只好不許他見人,是不是?”下面的話,賀寧馨順理成章地幫安郡王說了。

安郡王苦笑着點頭:“到底瞞不過夫人。正是如此。”又補充道:“此事要報於聖上知曉,還望夫人施以援手,不吝賜教!”

賀寧馨此時也拿不出一勞永逸的主意,聞言趕緊起身行了一禮,道:“安郡王言重了。小婦人居於後宅,所知有限,真是沒有什麼主意。當初小婦人知道的事,已經都跟安郡王說過了。”

安郡王露出失望的神色。

賀寧馨有些不忍,輕聲提點他道:“也許,你們可以去問問寧遠侯楚華謹,看看他所求何事,說不定可以知道一些關於裴舒芬的線索。”

安郡王心裡一動,有些茅塞頓開,站起身笑着拱手道:“夫人旁觀者清,果然聰慧。小王這就入宮,給聖上稟明此事。”

賀寧馨笑着送安郡王出府,一路上含蓄地提醒安郡王,不要提鎮國公府在此事中的作用,都說是緹騎做的就可以了。

安郡王心領神會,笑着告辭道:“小王理會得。小王今日前來,也只是尋鎮國公敘舊而已。可惜鎮國公不在家,只好叨擾夫人了。”

賀寧馨點點頭,在二門上跟安郡王道了別,目送着安郡王出去了。

安郡王從鎮國公府出去,徑直進了宮,給宏宣帝回報了裴舒芬的情形,只說是詔獄的獄卒一時疏忽,讓她鑽了空子逃了出去。

宏宣帝對裴舒芬和齊姨娘的案子其實並不怎樣放在心上,先前只是聽說此案跟寧遠侯先夫人裴舒凡有關,又擔心寧遠侯府妻妾爭風的醜事給大皇子抹黑,所以才讓緹騎接手,不讓刑部的人主審。圖得就是緹騎的人口風更嚴而已。

如今聽說裴舒芬居然逃了出去,宏宣帝冷笑着道:“給朕下海捕文書,捉拿此女歸案!想逃,沒那麼容易!”裴舒芬還欠宏宣帝好幾條人命呢,沒那麼容易放過她的!

安郡王正等着宏宣帝這句話,聞言趕緊行禮道:“臣弟遵旨!”

裴舒芬很快就發現,她似乎成了過街老鼠,人人都等着抓她。

畫着她的頭像的海捕文書瞬間貼滿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和各個城門口,甚至發到了大齊朝的各府各縣。

難道自己這一輩子,真的只能在琅繯洞天裡渡過了?

裴舒芬十分懊惱,晚上趁夜去了寧遠侯府的中瀾院,偷偷看了看熟睡的世子——自己的兒子去了。

這個孩子先前被陽平侯府的人接走了,後來寧遠侯楚華謹回京給曾亭辦喪事,柳夢寒纔將這個孩子接了回來,養在慈寧院。

楚華謹回寧遠侯府之後,就命人將這個孩子從柳夢寒那裡接到中瀾院裡,有專人照看。

柳夢寒冷眼看着,並不打算動這個孩子,而是讓人悄悄對楚家二老爺楚華誠的嫡子動手。

楚華誠已經過世了,他的嫡子今年已經十七歲,剛剛成了親,還未有子,是二夫人黃氏唯一的依靠。卻在去寧遠侯府弔唁曾亭之後,回來就發了高熱,燒得迷迷糊糊,盡說些胡言亂語。

黃氏着忙,請了許多大夫來看,都說不出所以然。有人說似乎是去弔唁的時候衝撞了什麼,讓黃氏去大覺寺請個高僧回來誦誦經,或許能好。

黃氏忙忙地請了高僧回來,卻還是不見效。眼看這孩子快要不行了,黃氏和這孩子的媳婦日夜在病牀前啼哭,不得要領。

裴舒芬夜探寧遠侯府的時候,聽說二老爺楚華誠的嫡子也快不行了,心下了然,知道是柳夢寒又出手了。便悄悄尋到楚家二房所住的地方,在二夫人黃氏的梳妝檯前留了個左手寫的字條,說她兒子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又說柳太姨娘是用毒的大行家,讓黃氏去求寧遠侯府求柳太姨娘去。

黃氏也是病急亂投醫,見了字條,顧不得分辨真假,立時當了救命稻草。來到寧遠侯府,一膝蓋跪在慈寧院裡哭天喊地,求柳太姨娘高擡貴手,放過她兒子一馬,替她兒子解毒。

柳夢寒在屋子裡聽了黃氏的哭訴,又驚又怒,忍不住低聲呵斥道:“還不快將這瘋子拖出去!——真是丟人現眼!我哪裡懂什麼毒?這不是欲加之罪麼?!”

柳夢寒的婆子趕緊到院子裡勸黃氏,說柳太姨娘並不懂什麼毒,還讓黃氏趕緊回去請大夫要緊。

黃氏只記得那字條上的話,口口聲聲說柳太姨娘有解藥,卻見死不救,在慈寧院的院子裡給柳夢寒連連磕頭,狀若瘋癲。

柳夢寒在裡屋氣得要瘋了過去,卻想不通到底是誰泄了密,將此事引到她頭上。若是惹得緹騎介入,她的秘密可就不保了。

柳夢寒在屋裡想了又想,不敢再次出手,只好偷偷命人出去喬裝爲大夫,假託是寧遠侯楚華謹的名義,去二房住的地兒給黃氏的嫡子瞧病,偷偷將解藥給他吃下。雖然吃得晚了些,到底也解了毒,只是那孩子的身子不復從前,從此變得虛弱多病,此是後話不提。

黃氏在慈寧院鬧了一場,見柳夢寒始終不出來見她,又掛心家裡的孩子,後來還是被人勸着,哭哭啼啼地回去了。

回到家裡,黃氏的兒媳婦欣喜地上前回報,說侯爺幫着請了神醫過來瞧了,相公剛剛吃了一貼藥,似乎緩過勁來,已經睡過去了。

黃氏又驚又喜,又覺得慚愧,以爲自己錯怪了柳太姨娘,後來還備了厚禮去寧遠侯府的慈寧院向柳夢寒道歉來着。

柳夢寒沉着臉沒有多說,只問黃氏,到底是誰在她面前下的蛆,說她會用毒的?——明明是生病,後來還不是大夫給治好的?言裡言外,指責黃氏無中生有,毀壞柳夢寒的名義。

黃氏支支吾吾了半天,終於將那字條取了出來,推脫道:“柳太姨娘莫怪,不是我們的錯。都是這些人有心挑撥。”指了那字條上的字給柳太姨娘細看。

柳夢寒接過字條看了看,問黃氏:“這字條給我行不行?我背了這個黑鍋,可不能就這樣算了,一定要查出來是誰寫得才行。”

黃氏忙不迭地點頭:“柳太姨娘儘管留着就是。”

告辭之後,黃氏想起寧遠侯近年來喪事連連,越發覺得寧遠侯府是個不祥之地,此後再也沒有到過寧遠侯府。

柳夢寒這邊取了字條,讓手下人去查驗,看看能不能瞧出來是誰的字跡。卻聽人回報說,那字看上去反手寫的,查不出來到底是誰,只能從筆力推斷,應該是個女人。

柳夢寒心裡一動,想到了在逃的裴舒芬。

難道是她?

現在緹騎四處尋她,柳夢寒也暗地裡出了大價錢懸賞,託付給黑道上的搜尋裴舒芬。

裴舒芬雖然極度小心謹慎,可是在這樣的天羅地網之下,還是好幾次差點被人認出來。好在她有琅繯洞天,逃跑迅速,一時半會兒還沒有人奈何得了她。

給柳夢寒添了堵,擋了她謀害別人的路,裴舒芬有幾分高興,只是惋惜不能親自去黃氏那裡看看她的嘴臉。這個妯娌,當初也是跟她下過不少袢子的.如今自己以德報怨,可惜卻不能讓對方知道真相,領了自己這個情面。

而楚華謹那邊,裴舒芬冷眼看了這些天,見他絲毫沒有將自己放在心上,只是心心念念利用自己,要從自己那裡弄到解藥而已,便徹底冷了心,將自己做得解藥都放回琅繯洞天裡面,扔到了小樓四周的白霧裡去了。

裴舒芬近來做得這些事,賀寧馨在須彌福地的鏡子裡,連蒙帶猜,知道了八九不離十。

見她最近還做了件好事,賀寧馨雖然覺得奇怪,還是猶豫了一下,想着只要她不再作惡,就讓她多活幾天就是了,反正自己一時還想不出什麼法子,要能既將裴舒芬繩之以法,又不暴露自己。便將此事暫時按下不提。只是隔天就去大覺寺求了方丈的佛偈回來,在鎮國公府的大門,各個主子的屋子、廚房,和要緊的地方都貼了貼,以免裴舒芬想到自己跟她有關,到鎮國公府裡來興風作浪。

又將這些寫有佛偈的黃紙送到了裴家和賀家,說是爲他們祈得福祗,讓他們在屋裡貼上七七四十九天。

賀寧馨還想多給自己一些日子,想出周全之策,

這邊柳夢寒自從毒害楚家二老爺楚華誠的嫡子不成,就一直坐立不安,知道有人似乎窺知了她的心思,躲在暗處給她添堵擋路。

眼看楚華朱進宮這麼久了,宏宣帝還沒有召幸過她,柳夢寒終於忍不住了,動用了宮裡的暗線,暗示楚華朱要主動一些,不能再被動等待了。

楚華朱得到柳夢寒的消息,一時有些躊躇。她到宮裡有一段日子了,可是對宏宣帝卻所知不多。

宏宣帝從來不召幸她,也沒有跟她說過話。她的位份前些日子已經進了一級,從答應晉爲貴人,還是獨居一個宮室。

後來進宮的幾位秀女,雖然開始的時候位份和她一樣,都是答應,可是人家都已經侍寢。侍寢之後,都晉爲貴人。

楚華朱的貴人,還是皇貴妃閒閒地幫她在聖上面前說了句好話,說後進宮的都晉位了,這先進宮的還是答應,於寧遠侯府的面子不好看。宏宣帝纔看在皇貴妃的面子上,將楚華朱升爲貴人。

楚華朱一想到自己居然承了皇貴妃的情,就十分不自在。

一直以來,楚華朱都是拿皇貴妃當對手的。可是如今看來,皇貴妃雖然芳華不再,可是依然盛寵,就這份本事,楚華朱自愧不如。

受了皇貴妃的恩惠,自然要去皇貴妃的鳳栩宮謝恩去的。

這天楚華朱一大早起來,換上流彩暗花雲錦宮裝,頭上戴了初進宮時,宏宣帝賜得幾樣首飾,過來給皇貴妃請安兼謝恩。

皇貴妃看見楚華朱跪在地上,粉嫩的小臉上笑意盈盈,擡頭的時候,像足了當年千里迢迢,來到西南嫁給廢太子的先皇后楚華丹,不由有些怔忡,看着楚華朱不言語。

楚華朱在地上跪了半天,有些腰痠腿軟,忍不住笑着對皇貴妃道:“皇貴妃娘娘用了早膳沒有?如果沒有,臣妾可以服侍皇貴妃娘娘用膳。”

楚華朱若還是答應,服侍皇貴妃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她如今已經是貴人,雖然位份不高,可是同答應卻是雲泥之別。

皇貴妃回過神來,緩緩搖頭,含笑道:“楚貴人請起。——看座,上茶。”

正說着話,宏宣帝大步走了進來,怒氣衝衝地問皇貴妃:“小四去哪裡了?——這個皮猴兒,今兒不教訓他,朕就不去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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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貴妃詫異地起身,下意識往偏殿裡面正伏在炕上的炕桌上彐擰早飯的四皇子瞧了瞧,對宏宣帝笑道:“小四正用早膳呢。陛下有什麼急事嗎?”

宏宣帝從袖袋裡取出一張塗的亂七八糟的紙,遞給皇貴妃,臉上頗有怒氣,眼睛裡卻有一絲笑意,“你看看這個無法無天的,朕昨日給他留的功課,讓他細讀讀前朝史書,寫個條程給朕看看。——你看他都寫得什麼?”

皇貴妃低頭一看,差點沒嗆出來,忍着笑,指了指旁邊的偏殿,道:“喲,臣妾可看不懂這樣深奧的東西。陛下還是親自去問小四吧。”故意擡高了聲音,讓裡面的四皇子有所準備。

宏宣帝大步走進偏殿,看見剛滿了八歲的四皇子穿着一身大紅蟠龍緙絲箭袖袍子,腰間繫着一根白玉腰帶,頭上戴着束髮嵌寶紫金冠。臉上褪去了兒時胖胖的嬰兒肥,已經顯露出俊俏的小小少年的模樣兒。

剛聽見母妃的大聲招呼,擡頭便看見怒氣衝衝的父皇大步往他這邊走過來,四皇子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擡手舉起手裡的一盤香菇素餡兒小籠包,笑得眉眼彎彎,對宏宣帝道:“父皇,快嚐嚐御膳房剛做出來的小籠包,兒臣讓他們參照京城裡慶豐樓的包子做的,這起子御廚本事真不賴,做得和慶豐樓的滋味兒一模一樣!”

四皇子擡起的笑臉呈現在宏宣帝面前。白皙的面龐,尖尖的下頜,斜飛入鬢的長眉,靈動如點漆的雙眸,脣角彎起的愉悅弧度,讓宏宣帝滿心的怒氣突然不翼而飛。

宏宣帝一聲不響地坐在了四皇子身邊的炕上,伸手從四皇子盤子裡取了一個小籠包,放進嘴裡慢慢咀嚼。不錯,有股子民間鮮活的味道,不像宮裡御膳房以前備得那些溫火膳,直讓人吃了上頓,就不想再吃下頓。

等宏宣帝一個包子吃完,四皇子又趕着給宏宣帝盛了一碗雜糧粥.裡面加了糯米,顯得略微粘稠些,是四皇子愛吃的口味。

宏宣帝舉起銀湯匙嚐了嚐,沒有說話,將一碗粥都吃盡了。

四皇子又將一個茯苓桂花餅放在宏宣帝面前,笑眯眯地道:“再吃個茯苓餅,補氣養腎,父皇吃,再好不過。”

宏宣帝嘴裡剛好含了最後一口粥,聞言差點把粥一口吐出來。他擡眼看看四皇子,心裡不由慨嘆一聲:孩子們都長大了,這最小的兒子,也不再是當年圓滾滾的小胖小子樣兒,而是長成了一個翩翩少年。——只是性子還是一樣可惡!

皇貴妃跟着走進來,聽四皇子大言不慚地跟宏宣帝說着茯苓餅的諸般好處,不由額上冷汗淋淋,強笑着對宏宣帝道:“陛下,到上朝的時辰。”頓了頓,又企圖轉移宏宣帝的注意力:“陛下,楚貴人在外間候着。陛下要不要召見楚貴人?”

宏宣帝拿起茯苓餅,幾口就吃了下去,又從宮女那裡接過飯後的漱口茶,在小銅盆裡漱了口,才又端起清茶,喝了一口。

早膳吃這麼多東西,宏宣帝還是第一次,覺得有些撐。可是他斜眼看着四皇子,卻正對着他自己面前的一大桌吃食眉開眼笑,吃得有條不紊。

見宏宣帝斜睨着自己,四皇子忙放下手裡的吃食,將嘴裡的食物都咽盡了,才指着桌上的早膳,一一給宏宣帝介紹,說得眉飛色舞,十分了解的樣子。

宏宣帝沉吟道:“罷了,也不枉你從小就喜歡吃。吃了這麼多年,倒是吃出點兒心得體會了。——以後你就做個廚子算了,也算是學有所用。”

“真的?!”四皇子又驚又喜,就要下炕給宏宣帝拜倒謝恩。

“當然是假的!”宏宣帝怒喝一聲,從炕上站了起來。

範家的男人普遍身材高大,宏宣帝當然也不例外。可是他站起來,才發現以前他一直需要俯視的小四,已經快到他的胸脯那麼高了。——他才八歲啊,他的三個哥哥,在八歲的時候,都沒有他這麼高。

宏宣帝看着四皇子,眼神晦澀,心情十分複雜,脫口而出道:“你怎麼長得這麼高了?——比你三個哥哥這麼大的時候都要高。”

四皇子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動,對宏宣帝笑着道:“兒臣吃得多啊!”又用手比劃:“比三個哥哥吃得多,當然比他們小時候要高。——要不,兒臣以後不豎着長了,就橫着長,如何?”用雙手在腰間比劃了一個水桶腰的樣子。

宏宣帝的心情頓時明朗起來,拍了拍四皇子的肩膀,點頭道:“那還是豎着長吧。——橫着長,朕擔心你母妃不讓你進鳳栩宮的大門了。”

皇貴妃在旁邊暗暗地鬆了一口氣,笑着又催了一聲:“陛下撥冗見一見楚貴人?還是直接去上朝去?”

宏宣帝的眼角不經意地跳了跳,瞥見暖閣門口有流彩暗花的雲錦一閃而過,正是今日楚貴人穿的宮裝的樣式。

“不了,朕這就去上朝。”宏宣帝說着將先前捏在手上,已經捏成了一團皺巴巴的紙團的紙條扔給了四皇子,命令他道:“重新寫一份。若是寫得不好,以後,”宏宣帝想了想,挑了個最能打擊四皇子的處罰方式,“以後就不讓你吃你母妃小廚房的飯菜,只能跟着朕吃溫火膳!”

四皇子哀嚎一聲,跪下抱着宏宣帝的大腿大叫:“父皇,您還是一刀子結果了兒臣比較爽快!不待這麼鈍刀子割肉的哈!······”

皇貴妃臉色唰地一下變得雪白,全身搖搖欲墜,都有些站不穩

宏宣帝瞥見皇貴妃的異樣,十分着急,趕緊過來扶住皇貴妃問:“儀貞,你怎麼了?”

年歲越大,宏宣帝對皇貴妃越發看重。

四皇子也嚇了一跳,顧不得繼續耍寶,趕緊跳起來也扶着皇貴妃的另一邊,緊張地問:“母妃,母妃,您怎麼了?不要嚇小四?!”十分惶恐,聲音裡帶着幾分苦音,很是真摯。

宏宣帝看了四皇子一眼,在心裡輕哼一聲,對外吩咐道:“你們娘娘有些不妥,快去請御醫!”

暖閣外面一陣忙亂,聽見宮女和內侍慌亂的腳步聲,和皇貴妃的大宮女紅丹冷靜地分派聲。

宏宣帝和四皇子一起將皇貴妃扶到暖閣南窗下的炕上,宏宣帝坐在炕頭,讓皇貴妃半靠在自己身上,又用雙手輕輕在皇貴妃的兩邊太陽穴上面一點的穴位上輕輕揉動。

四皇子也嚇得臉色發白,半跪在炕沿下,抓着皇貴妃的手,低聲不斷叫着:“母妃、母妃……”

皇貴妃牙關緊咬,雙眼緊閉,一隻手卻下意識死死地拽住四皇子的手,生怕一不留神,就再也見不到他一樣。

宏宣帝的眼光從皇貴妃雪白的臉色,移向到她青筋畢露的雙手,緊緊抓着四皇子的手,心裡暗自沉吟起來。

楚華朱在外間等了等,見無人過來照看她,便咬了咬脣,緩步走進了暖閣。

看着宏宣帝坐在炕頭,懷裡攬着暈迷過去的皇貴妃,還有一個粉妝玉琢的少年,跪在皇貴妃膝下,兩眼含淚地盯着她,楚華朱心裡閃過一絲豔羨。

“陛下······陛下······,臣妾,臣妾今日無事,可以幫陛下,照看皇貴妃娘娘。”楚華朱怯生生地走到炕邊,鼓足了勇氣道。

宏宣帝擡頭看了楚華朱一眼,淡淡地道:“你先回去吧。一會兒御醫來了,你在這裡不方便。

楚華朱還想說話,宮裡面伺候的內侍聽了宏宣帝的吩咐,已經上前來對楚華朱道:“小主這邊請。”要領着她出去。

楚華朱有幾分不甘,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了看,正好和宏宣帝擡起的雙眸撞了個正着。

宏宣帝雖然已經人過中年,可是依然有着範家男人特有的俊美輪廓,又經過這麼些年的風霜洗滌,氣質更爲內斂,沉穩謹肅,看得楚華朱心頭一跳。

宏宣帝不在意地又低下頭,繼續給皇貴妃揉着頭上的穴道,想讓她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

一會兒御醫來了,迅速給皇貴妃紮了一針,才讓她漸漸醒了過來。

宏宣帝放了心,囑咐鳳栩宮的人好好伺候,又讓御醫在這裡看着,等到宏宣帝下朝再說。

那御醫躬身應了,送了宏宣帝出去。

宏宣帝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寧,對閣臣的議事都聽得心不在焉。

首輔裴書仁看得出宏宣帝有心事,便對另外幾個閣臣使了個眼色,對宏宣帝道:“陛下,這件事,還要再議一議。今兒就到這裡吧。”

宏宣帝如夢初醒,忙道:“行,行,就到這裡吧。——大家散了吧。”說着,起身離去。

內侍忙叫着“擺駕回宮!”送宏宣帝回了內宮。

剛進內宮不久,宏宣帝便看見楚華朱又換了身衣裳,帶着兩個宮女,在內宮裡面通往鳳栩宮的路上閒逛。

看見宏宣帝過來,楚華朱面露驚喜,忙上前給宏宣帝請安。

宏宣帝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跟着自己的內侍,果不其然,發現有個內侍暗暗地往後退了一步,和楚華朱身邊的一個宮女交換了一個眼色。

宏宣帝在心底裡輕哼一聲:終於忍不住了。不怕你動,就怕你不動……

“楚貴人平身。這天眼看就涼下來了,在這裡閒逛,不怕着涼麼?”宏宣帝笑着問道。

楚華朱笑着起身,後退半步,對宏宣帝道:“臣妾不冷。——陛下是要去皇貴妃娘娘那裡嗎?臣妾也想去看看呢,可不可以跟陛下一起過去?”

宏宣帝搖搖頭,道:“不用了。你回宮去吧。”

楚華朱十分失望,張了張嘴,想再求一求,卻瞥見宏宣帝對面有一個內侍,對着她的放下,微微地搖了搖頭。

楚華朱便將改了主意,躬身在道旁避開,讓宏宣帝一行人過去了。

宏宣帝帶着人來到皇貴妃的鳳栩宮,看見皇貴妃已經醒過來了,移到內宮室的繡牀上,半靠在杏黃色繡着五彩飛鳳紋的大迎枕上,滿眼含笑地看着四皇子。

四皇子正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藥,一勺勺小心仔細地喂到皇貴妃嘴裡。

看見宏宣帝進來了,皇貴妃掙扎着要起身給宏宣帝行禮。

四皇子也從皇貴妃的牀邊站起來,端着藥站在一旁,輕聲對宏宣帝問安。

宏宣帝點點頭,走過來,從四皇子手裡接過藥碗,順勢坐在皇貴妃牀邊,拿起調羹攪了攪碗裡的藥,舀了一勺喂到皇貴妃嘴邊。

皇貴妃有些訝異地張大了嘴,任宏宣帝將藥送到她嘴裡。

看着皇貴妃有些愣愣的樣子,宏宣帝微笑着拿過來一旁的帕子,給皇貴妃拭了拭嘴角。

四皇子在旁邊笑眯眯地看着,悄悄對皇貴妃做了個鬼臉,便偷偷地向門外挪過去,想將內宮室留給皇貴妃和宏宣帝兩個人,卻不妨被皇貴妃看見了,忙推開宏宣帝餵過來的調羹,對着四皇子着急地叫:“小四!你要去哪裡?”

四皇子撓了撓頭,不無懊惱地道:“母妃,有父皇陪着你,還要我做什麼?”又對着宏宣帝眨了眨眼睛。

宏宣帝滿目含笑,對皇貴妃溫言道:“讓他出去透透氣吧。這孩子在這裡陪了你一天了。現在有朕陪你,不好嗎?”

皇貴妃當然不敢說“不好”,只是強笑着道:“陛下日理萬機,有空也該去歇一歇,莫要在臣妾這裡受累了。”又看着四皇子不虞地道:“小四,我是你母妃,讓你盡一盡孝道都不行嗎?母妃不過生了一天病而已,你就這個樣子,以後母妃要是老了,不能動彈了,還能指望誰去?”不禁流下淚來。

說得四皇子瞠目結舌,垂頭喪氣地走到皇貴妃牀前跪下,低聲道:“母妃,是小四的錯。小四再不會了。”

宏宣帝看着不忍,對皇貴妃勸道:“孩子們大了,有他們自己的日子要過。你雖疼他,也要懂得放手纔是,不然他以後永遠就是這樣一幅小兒女的樣子,永遠長不大。”頓了頓,宏宣帝又笑着道:“難道有朕在這裡陪你還不夠嗎?”

皇貴妃更是不安,正色道:“陛下不是臣妾的一個人的,臣妾不敢霸着陛下。可是小四身爲人子,卻不顧爹孃,只想着自己舒適享樂,連個孝字都做不到,以後又能有什麼大出息?”

這話說得很重。

四皇子收了臉上一貫的憊懶笑容,低頭垂目跪在皇貴妃牀前,大滴大滴的淚從他圓亮的眼睛滾出來,順着胸前的緙絲蟠龍繡圖,一直落到牀前的腳踏板上,在木板上迅速氤了開去,留下一片小小的水紋,清晰可見。

宏宣帝又嘆了一口氣,對四皇子道:“你先出去,你母妃現下病着,難免想得多些,你不要在意,別錯怪你母妃。”

四皇子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淚,哽咽着道:“是兒臣不好,讓母妃傷心了。”十分難過的樣子。

皇貴妃看了,心裡椎心似地疼,卻極力忍住了,沒有在宏宣帝面前去安慰四皇子去。

宏宣帝擺了擺手,對四皇子道:“出去吧。朕勸勸你母妃。”

宏宣帝的話,就是聖旨。

四皇子不敢違抗,給皇貴妃磕了一個頭,起身走到外間皇貴妃看不見的地方,又直挺挺地跪下了。

內宮室裡,宏宣帝一邊給皇貴妃喂藥,一邊輕聲勸她:“小四也長大了,你也該給他留些臉面。”頓了頓,宏宣帝又道:“過了這麼些年,還以爲你的性子早改了,其實還是火一樣,眼裡容不得半禮砂子。”

皇貴妃聽得怔怔地,怎麼也想不出自己年輕時的樣子是宏宣帝嘴裡的那個女人。

“陛下,我也是爲小四好。我一向疼他,未免放縱了他,讓他如今變得事事都是馬馬虎虎,得過且過······”

宏宣帝又拿帕子給皇貴妃擦了擦嘴角,溫言道:“朕知道,朕知道,你是愛之深則責之切。”

兩人正在內宮室裡說着話,外面卻突然傳來楚貴人楚華朱的聲音,有些詫異地道:“四皇子殿下,怎麼跪在這裡?可是陛下責罰你了嗎?”

宏宣帝的臉色一沉。

皇貴妃心裡卻是一緊,張了張嘴,又閉上了,眼望着宏宣帝不說話。

宏宣帝看着門口,眉頭越皺越緊。

外面傳來宮女通傳的聲音:“啓稟陛下、皇貴妃娘娘,楚貴人給娘娘送來了大覺寺開過光的藥王菩薩像。”

大齊朝的人都相信,藥王菩薩可以保人長命百歲,百病不生。

楚華朱的這個禮,倒是送到了宏宣帝的心坎上。

宏宣帝的眉頭舒展了一些,對外頭道:“供奉在外面的神位上吧。記得早晚三炷香,莫要怠慢。”

外面的宮女應了一聲,自去料理。

楚華朱又驚又喜,在外面門前跪下了,對裡面的宏宣帝和皇貴妃道:“臣妾望皇貴妃娘娘早日康復。”又磕了一個頭。

宏宣帝看了自己帶來的內侍一眼。

那內侍忙道:“陛下知道了。楚貴人先回宮去吧。”

宏宣帝又跟着道:“皇貴妃有恙,給六宮傳話,這幾日就不用過來定省了。等皇貴妃病癒再說。”

外面的宮女內侍應了一聲,自去六宮的各位娘娘小主處傳話。

楚華朱也告退回自己宮裡去了。

等人都走了,皇貴妃纔對宏宣帝輕聲道:“······小四。”

宏宣帝點點頭,放下手裡的藥碗,對皇貴妃道:“朕出去看看。你歇着吧。”說着,幫皇貴妃掖了掖被角,自己起身走了出去。

四皇子還是直直地跪在門外,一動不動。

宏宣帝嘆了口氣,伸手拉了四皇子起身,道:“進去陪陪你母妃吧。----—你就是她的命啊。”說着,緩步離開了鳳栩宮。

四皇子回頭看着宏宣帝的身影,似乎有些蕭索的味道,比以前更是蒼老了幾分。

四皇子躊躇了一下,小跑幾步,趕上宏宣帝,拉着宏宣帝的衣袖,雙眸澄亮地看着宏宣帝道:“父皇,在小四心裡,父皇和母妃是一樣重要的。”言畢,又有些不好意思,轉身跑回內宮室去了。

宏宣帝愣了一下,轉身繼續往外走,步履卻輕快了許多,背影也不復先前的蕭索,變得又堅強挺拔起來。

四皇子來到內宮室,看見皇貴妃兩眼含淚,定定地看着自己,忙快走幾步,跪在皇貴妃牀邊的腳踏板上,認真地解釋:“母妃,兒臣不是要偷懶,兒臣……”

皇貴妃仲手捂住了四皇子的嘴,低聲道:“不用解釋,母妃都明白, 今兒是母妃的錯,是母妃吹毛求疵了。我兒……很孝順。”

四皇子眼眶一熱,趕緊將頭埋在皇貴妃身上的薄被裡,嗡聲嗡氣地問:“母妃想吃什麼?小四去給母妃要了來。”

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

皇貴妃心裡鬆快,抱着四皇子的頭,笑着道:“母妃不餓,小四一天沒有好好用膳了,想吃什麼,跟紅丹說,讓她給你預備去。”

四皇子高興地擡起頭,聲音明快地道:“我要吃醬鴨舌,罐兒鵪鶉,清蒸江瑤柱,再來個海蔘冬瓜湯!”

在一旁垂手伺候的大宮女紅丹噗哧一聲笑了,道:“四皇子略等一等,奴婢這就去小廚房傳膳去。”

宏宣帝回了養心殿,看了幾頁書,心情已經平靜下來,叫了一旁的秉筆內侍過來問道:“二皇子近來在做什麼?寧遠侯打算什麼時候起身回西南去?”

那內侍忙回答:“早先裴首輔提醒陛下,既然寧遠侯回來了,可以另外委以重任,就不必讓他回西南去了。——還說二皇子殿下,如今也該派個職司,讓他好好學着辦差,別見天往外跑,就知道····…知道……”後面的話,秉筆內侍卻有些說不出來。

宏宣帝跟文淵閣的閣臣議事的時候,只有秉筆內侍一人可以在旁伺候記錄,是以知道這些事。

“知道什麼?”宏宣帝有些愕然。首輔裴書仁,同他爹爹裴立省一樣,十分精明,向來就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對幾位皇子,更是保持距離,從來不發一言。可是聽秉筆內侍的話,裴書仁似乎在抱怨二皇子一樣。

秉筆內侍額頭上汗都流下來了。

“你說啊?啞巴了?!”宏宣帝提高了聲音。

那內侍只好結結巴巴地道:“裴首輔說二皇子,就知道知道……騷擾女眷……”

宏宣帝連聲咳嗽起來。

秉筆內侍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過來幫宏宣帝捶背。

“他騷擾了誰家女眷?怎麼會讓裴首輔發牢騷?”宏宣帝咳嗽完了,繼續追問。

秉筆內侍現在明白宏宣帝早上跟內閣的人議事的時候,完全是心不在焉,一點都沒有聽進去,不過他也不敢胡弄宏宣帝,忙解釋道:“……是裴家的女眷,裴首輔的侄女,裴謙謙。”

宏宣帝凝神想了想,纔想起裴謙謙是誰,眉頭也跟着皺起來:“老二什麼時候跟謙謙這麼熟了?”又擡眼問秉筆內侍:“裴首輔很不高興?”還低聲嘀咕了兩句:“那是朕的兒子·····”

秉筆內侍頭一次發現,看似對幾位皇子十分嚴格的宏宣帝,其實也是個極爲護短的父親。

“給朕把老二叫進來,朕要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此時快到用晚膳的時候了,宏宣帝一人用膳覺得有些乏味,打算叫了二皇子進來做個醒酒湯。

秉筆內侍趕緊出去,一邊傳旨讓二皇子晉見,一邊去御膳房傳膳。

等二皇子換了衣裳進來的時候,御膳房的晚膳也正好擺滿了一桌子。

二皇子看着這滿桌子的溫火膳,食不下咽,只好一個勁兒地幫宏宣帝佈菜。

很快宏宣帝的碗裡便堆成了小山。

看着二皇子殷勤的樣子,宏宣帝不由自主想起了四皇子剛纔聽見吃溫火膳的苦惱樣子,嘴角微翹,心情變得十分愉悅起來。

二皇子聽見父皇突然傳他,心裡也是惴惴地,使出了渾身解數討好宏宣帝。

等宏宣帝用完晚膳,二皇子也胡亂吃了幾口,便跟着宏宣帝來到養心殿的內室,一邊給宏宣帝奉茶,一邊小心翼翼地打聽:“父皇召兒臣前來,可有要事?”

宏宣帝接了茶,劈頭就道:“給你挑了個皇子妃,過幾日就要下聘了。”

將二皇子劈得暈頭轉向,一下子就給宏宣帝跪下了,顫聲問:“父皇,兒臣還小······”

宏宣帝笑得十分和藹:“老二啊,你不小了,你哥十八歲就定了親,你今年多少歲了?已經十九了吧?還沒定親,是父皇的錯。爲了彌補父皇的錯,明兒就給你定親!”

二皇子的臉垮了下來。

二皇子比大皇子小兩歲。大皇子十八歲定親,就逢皇后的喪事,拖了三年多,纔剛剛成親。皇后三年孝期的時候,當然沒人敢提出給二皇子定親的事兒,他的婚事就這樣耽擱了下來。

不過二皇子從來不少侍妾,不給他定親,他反而覺得鬆快,也樂得不提醒宏宣帝。如今他心裡有了人,才發現自己動手晚了······

“怎樣,明日你親自去下聘?”宏宣帝又故意道。

二皇子抿了抿脣,堅決地道:“父皇,兒臣不急。兒臣可以去大覺寺給母后祈福三年,再論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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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二皇子死活不肯去下聘,宏宣帝才冷了臉,對二皇子道“你可真有出息!——既看上了人家,爲何不光明正大地提親?爲何要學那宵小之輩,行派牆之事?!”

二皇子臉色一白,跪在了宏宣帝面前,蔫蔫兒地問:“父皇都曉得了?”

宏宣帝冷笑道:“朕是個傻子呢!——朕曉得什麼?朕什麼都不曉得!”

二皇子見宏宣帝動了怒,才急聲道:“父皇,父皇,這不怪兒臣!若不是裴首輔三番五次阻撓,不許兒臣去見表妹,兒臣也不會爬他家的院牆······”

宏宣帝十分愕然,怒氣上涌,順手給了二皇子一個耳光:“你還真的去爬人家的牆?!——朕還以爲,是裴首輔言重了!”

二皇子擡起頭,老老實實捱了宏宣帝這個巴掌。. ~

宏宣帝在殿裡走了兩步,心情慢慢平靜下來,看了看二皇子,沉聲道:“也罷。裴家人老成持重,你好好想想他們爲什麼對你敬而遠之!”

皇子看上了誰,一般的人家都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家女兒送上。能做正妃當然好,不能做正妃,做個側妃也是一家子的榮耀。就算連側妃都做不上,哪怕只是做個侍妾,甚至跟皇子春風一度,留下個有皇室血緣的孩子,也是很多人家趨之若騖的。

所謂的“仁義禮智信”碰上皇權,就是雞蛋碰石頭。

有些人有風骨,會寧願**蛋碰石頭的雞蛋。

大部分人都是識實務者爲俊傑,不會去做那不識相的雞蛋。

二皇子其實也不是很明白自己的心思,他是從來不在女人身上用心的,可就是忍不住想去看看裴謙謙,聽她說說話,跟她鬥幾句嘴,就覺得一天下來心滿意足,心情舒暢。

“裴首輔也是想得太多了我又沒想娶她······”二皇子嘀咕了一聲,覺得裴謙謙若是個小家小戶的女兒,說不定還能嫁給自己做正妃,可是她偏偏不是。

宏宣帝聽了更生氣:“不想娶人家爲何天天去人家府裡頭坐着?不見人就不走?!”

二皇子語塞,低着頭不說話。

“那好,你既然不想娶人家,人家也不能白白爲你背了黑鍋,壞了名聲。朕就令裴家人一月之內,爲裴謙謙定親。只要他們看上誰,朕就給他們賜婚!”宏宣帝想斬斷二皇子的念想。

二皇子什麼心思旁觀者比他自己看得都清楚。

不過宏宣帝也知道,裴謙謙的家世對於二皇子來說,不是助力,而是累贅。

宏宣帝給大皇子挑的正妃,不過是一個沒有實權的翰林之女。

裴謙謙雖然被楚家除了族,可誰都知道,她是皇后親大哥的嫡出女兒,也是裴太傅和裴首輔如今最疼愛的掌上明珠。

一般人家若是不想攀附裴家可能看不上裴謙謙這個除族之女。再說了,裴家的首輔,不能做一輩子。而寧遠侯府卻是大皇子的外家,以後的富貴,至少能再保一世,所以也犯不着冒着得罪寧遠侯府的危險,來娶裴謙謙。

可是二皇子卻不一樣,他是皇子,他娶了誰,他的岳家,就要站到他這一邊的。

而裴家作爲首輔之家,在各個皇子中只能中立不能站隊。

況且二皇子本人在裴家人看來,也不是良配,當然不會捨得將掌上明珠謙謙嫁給他。

二皇子跪在宏宣帝面前,聽說宏宣帝說,要裴家人給謙謙一月之內擇婿,忍不住冷笑道:“父皇覺得謙謙身份貴重人家可不這麼看。——她不過是一個除族之女,母亡父棄,依附舅家而生。誰願意娶她?!”再說,娶她就是得罪寧遠侯府,京城裡的人,個個眼力比兔子還尖,怎麼會做這樣沒有“遠見”的事情!

宏宣帝的思緒當然不是一般的臣下看得透的,世人鼠目寸光,只看得清眼前的蠅頭小利也是有的。宏宣帝便滿不在乎地道:“這倒無妨,朕賜婚,難道還有人敢抗旨不成?!”

聽見宏宣帝的話,二皇子又忍不住冷笑:“父皇,賜婚能讓謙謙嫁出去,可是如何能保她一世安好?——再說父皇的賜婚,哪有好的……”

第一次給夷陵公主賜婚曹家,曹家家破人亡。

第二次給寧遠侯賜婚,被賜婚的曾亭被謀害至死。

宏宣帝被噎了一下,踢了二皇子一腳:“就你小子門兒清!”

既不能賜婚,也不能逼裴家給裴謙謙定親,宏宣帝走回龍案後坐下,問二皇子:“那你說怎麼辦?”

二皇子思忖了半天,一想到謙謙要嫁別人,心裡就跟針扎一樣難受,慢慢明白過來自己想要什麼,臉上不由似悲似喜,一時怔忡起來。

謙謙很小的時候,他就認識她。不過那時候,她是他舅舅的嫡女,他是嫡出皇子,年歲相差又大,不過當她是個小妹妹,還遠遠在自己嫡親的妹妹和熙公主之後。

後來謙謙年幼喪母,二皇子和另外兩個皇子一樣,不由對她多了一份憐惜。

再後來他們也喪母,謙謙被除族,本以爲他們已經漸行漸遠,此生再不會有交集。

二皇子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從西南迴來之後,遇到的第一個故人,居然是謙謙。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可倖免。

謙謙清麗又聰慧的樣子,不知不覺在他心裡紮下根來。

在京城外的小道上,謙謙大度灑脫,狡黠多智,妙-語連珠,已經讓二皇子不知不覺間側目。

回到京城,二皇子一時無聊,去裴家以表兄的名義探訪謙謙,卻吃了個大大的白眼和閉門羹。

二皇子一時不甘,又以皇子的身份來到裴府,探訪謙謙的傷勢。謙謙不能推脫,跟着她以前的大舅母,現在的大伯母沈氏一起來見他。落落大方,進退有度,特別是那種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坦蕩,在二皇子心裡又上一層。

後來不知從何時起去裴府看謙謙,陪她說話,看她習字,繡花跟她一起品茗手談,成了二皇子每天最盼望的事情。

直到裴書仁見勢不妙-,拒絕二皇子再到裴府來。二皇子一怒之下,爬了裴家的牆頭,謙謙纔開始避而不見。

二皇子當然不甘心,曾經在裴府外堵到謙謙,對她冷嘲熱諷說了些自己都不知所云的瘋話歪話|散話。

現在想起來,二皇子都羞愧得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枉他比她年長許多,居然也有這樣不沉穩的時候。

可是謙謙對他的態度,從來沒有變過。

他對她好的時候,她泰然處之,沒有恃寵而嬌。

他對她惡言相向的時候,她也是不卑不亢,沒有反脣相譏。

一個只有十二歲的小姑娘·卻有着二十歲成熟的心性。

想到她不知經歷了多少事情,才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心態,二皇子心裡很不是滋味兒·臉上越發沉肅木訥起來。

宏宣帝看着一向伶俐灑脫的二皇子,居然呆着一張臉不說話,不由在心裡長嘆一聲,便又問二皇子:“若是你沒有異議,朕就要下旨了。裴謙謙以後過得好也罷,歹也罷,跟你毫不相干,都是她自己的命罷了!”

二皇子的思緒被宏宣帝驚醒,見宏宣帝又要“賜婚”,心頭大急·鼓足勇氣對宏宣帝拱手道:“若是兒臣願娶,父皇是不是能網開一面?!”

宏宣帝嗤地一聲笑了:“剛纔還說沒想娶人家,現在又做出一幅勉爲其難的樣子。——如果謙謙是朕的女兒,朕也不會願意將她嫁給你!”

二皇子再次垂頭喪氣,半天沒有言語。

“下去吧。好好想想,若是你能讓裴家人心甘情願將裴謙謙嫁給你·朕就成全你。”宏宣帝坐在龍案後,眸光沉沉地盯着地下跪着的二皇子,面上微微含笑,一派莫測高深的樣子。

二皇子也是機敏之人,已經轉瞬之間,便想到了父皇的用意,想到這樁婚事若是能成,對大哥和大嫂的衝擊。——可是他捨不得放

二孌子捏了捏拳頭,咬牙擡頭問宏宣帝:“父皇此話當真?”

“君無戲言。”宏宣帝淡淡地道,“下去吧。”

二皁子對宏宣帝磕了三個響頭,起身離去。

宏宣帝在養心殿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看見外面已是天黑,便傳人過來沐浴盥洗。

收拾妥當之後,管燕喜的內侍託來了銀製海棠花樣式的托盤,裡面放着六個掛牌,便是宮裡面這段日子可以侍寢的妃嬪。

宏宣帝向來不好女色,後宮的妃嬪數目稀少,連隆慶帝時候的十分之一都趕不上。

看着托盤裡面的牌名,宏宣帝伸手點了點楚華朱的掛牌,問那內侍:“楚貴人的牌子怎麼在這裡?”

楚華朱進宮之後,宏宣帝就暗示過,說她要守孝,又說她年紀幼小,不用制她的牌子。

那內侍此時得了別人的打點,支支吾吾地道:“孝期已過,且楚貴人很想爲君解愁,爲主分憂。”

宏宣帝看了那內侍一眼,手裡伸到托盤上,取了楚華朱的掛牌摩索了兩下。

那內侍的眼裡露出了明明白白欣喜的眼神。

宏宣帝微微一笑,又將楚華朱的掛牌放了下來,一隻手在托盤裡逡巡着,將所有的掛牌都取出來,又放下去。

那內侍眼睛都看花了,戰戰兢兢地問:“······陛下,難道都要召?”一夜御六女,真是龍精虎猛……

宏宣帝哼了一聲,將托盤撥開,肅然道:“皇貴妃今日有疾,朕憂心忡忡,無心他物。——都撤下吧。朕要去看護皇貴妃去。”說着,起身就走。

外面的內侍趕緊宣道:“擺駕鳳栩宮!”

託着托盤的內侍冷汗淋漓,連忙跟着出去報信去了。

楚華朱今日孤注一擲,將宮裡所有的暗線都調動起來,只求一擊得中,求得聖寵,才能一步登天。

誰知等了半夜纔等到有人傳來消息,說聖上今日不召人侍寢,徑直去生了病的皇貴妃宮裡看護皇貴妃去了。

楚華朱心裡又添了幾分豔羨,坐在自己宮裡沉吟不語。

伺候她的宮女過來勸她:“小主不用心急。日久天長,聖上總會明白小主的心意的。”

楚華朱搖搖頭·想到柳夢寒那裡傳來的消息,定聲道:“不能等了。我得想個法子……”

看着自己屋裡佛龕裡供着的一尊羊脂玉送子觀音像,楚華朱忽然靈機一動,對外面吩咐道:“給我薰香·沐浴,我要去鳳栩宮旁邊的小佛堂爲皇貴妃娘娘徹夜祈福去!”

那裡的小佛堂本是爲宮裡的妃嬪要齋戒的時候設的,一般時候只是有宮女打掃而已,沒有妃嬪進去上香。

聽了楚華朱的吩咐,那宮女眼珠轉了轉,掩袖而笑:“小主好聰明的心思,奴婢自愧不如。”說着·趕緊出去吩咐宮女內侍擡水薰香。

沐浴完畢,楚華朱又換上一身銀白色滾藍邊繡竹葉紋的單薄宮裝,頭上豔飾盡去,只插了一支羊脂玉的如意雲紋簪子,臉上脂粉未施,有份楚楚之色。

伺候楚華朱的宮女也是暗線之一,對楚華朱十分盡心。便仔細打量了一下,雖然小主這樣裝扮·清麗若三秋之菊,可是如今見天氣漸涼,小佛堂又沒有地龍和爐子·穿得這樣單薄,未免有些託大,便勸楚華朱再披上件薄氅,以擋寒氣。

楚華朱卻推脫了,笑着道:“我身子健壯,不礙事的。”

這一晚,楚華朱在小佛堂焚香誦經,十分虔誠。

皇貴妃晚上略微有些發熱,到了天亮時分就褪熱了,睡得十分安穩。

宏宣帝在皇貴妃的宮裡陪了一會兒·到底年歲大了,又是多年用心力過甚的人,未免體力有些不濟,便歪在皇貴妃牀邊睡着了。

四皇子見狀,叫了兩個內侍進來,一起將宏宣帝挪到暖閣裡面南窗下的長榻上。

四皇子倒是一宿沒睡·細心地照看皇貴妃。

宏宣帝次日醒來,看見四皇子的樣子,心裡十分安慰。

皇貴妃也醒了,看見宏宣帝和四皇子的眼裡都有些血絲,宏宣帝的臉色還更憔悴些,忙微微欠身行禮:“讓陛下受累了。”又撫着四皇子的臉,心疼地道:“母妃無事,小四去睡一覺吧。看這眼睛都摳摟了。”

四皇子擔了一夜的心,如今見母妃醒了過來,不再發熱,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便覺得睏意襲來,打了個哈欠,對宏宣帝行了禮,道:“父皇,小四去睡了。”

宏宣帝點點頭。

四皇子來到旁邊的暖閣,爬到宏宣帝昨夜睡得位置上,倒頭就睡了

皇貴妃忙叫人進來服侍宏宣帝梳洗,用早膳。

宏宣帝按住她,溫言道:“你不用着忙了。好好將養,這宮裡頭的人都是伺候慣了的,你不說,他們也知道怎麼做。”

皇貴妃也知是實情,只是不肯在宏宣帝面前失禮。

此時見宏宣帝開了口,便順水推舟,點頭道:“那臣妾就託大了。”

宏宣帝笑着寒暄了幾句,便去洗漱,又去用了早膳,擺駕上朝了。

剛出了皇貴妃的鳳栩宮不久,宏宣帝就看見幾個宮人簇擁着穿銀白色滾藍邊衫子的女子迤邐而來,正是楚貴人楚華朱。

宏宣帝便在道上站住,看着楚華朱驚喜地過來給他行禮問安。

楚華朱面色蒼白,眼圈青黑,眼裡紅絲嫋嫋,也是熬了夜的樣子。

“你這是從哪裡來?要去哪裡?”宏宣帝故作詫異地問。

楚華朱福了一福,輕聲道:“臣妾一直擔心皇貴妃娘娘,現下要去瞧瞧皇貴妃娘娘去。”

宏宣帝冷峻的臉色鬆散了些,點頭道:“你有心了。皇貴妃早上剛醒,你就不要過去打擾她了。”

楚華朱低聲應是,站了起來,卻有些站立不穩的樣子,往後倒去。

後面的宮女忙扶住楚華朱,對宏宣帝道:“陛下,小主昨夜在小佛堂爲皇貴妃娘娘祈了一夜福,累着了,不是有意失禮的。”

楚華朱嗔道:“你別羯羯嗷嗷地多嘴多舌!”

那宮女忙跪下請罪。

宏宣帝笑了笑,誇楚華朱:“真是難得。”又道:“你累了一夜,也回去歇息去吧。”說着,頭也不回地上朝去了。

楚華朱十分失望,站在道上看着宏宣帝遠去的背影,心裡越發不

從皇貴妃的宮裡探病回來楚華朱覺得自己也有些鼻塞聲重,似乎是昨夜感了風寒的緣故,更是睏倦,倒牀就睡。

伺候她的宮女給她煮了一碗濃濃的薑湯服侍她喝了。

到了下午,楚華朱醒來,已經覺得好了許多,擁被斜倚在熏籠上,看着窗臺上一枝怒放的水仙發呆。

宮裡的宮女見小主有恙,不敢隱瞞,去請了御醫過來診脈。楚華朱果然身子健壯只是偶感風寒而已,倒是驚動了宏宣帝,下朝就過來她宮裡看她。

楚華朱自入宮以來,宏宣帝還是第一次到她宮裡來。

聽見聖上要來的消息,楚華朱自然是又驚又喜,趕緊要起牀梳洗,還是她的宮女按住了她,在她耳旁叮囑了一番話。

楚華朱聽得暈生雙頰便依了宮女的話,只是梳了頭,脣上點了些淡粉色的胭脂靠在牀上的大迎枕上等着宏宣帝進來。

宏宣帝帶着內侍宮女來到楚華朱的內宮室,要過御醫的脈案看了看,安慰楚華朱道:“不是什麼大病,將養幾天就好了。”又問她:“想什麼吃的?朕讓御膳房給你做了來?”

楚華朱囁嚅了幾下,搖搖頭,道:“臣妾不敢。”

宏宣帝笑了笑,再次問她:“多虧了你昨夜爲皇貴妃祈福,皇貴妃今兒就好多了。——你可要什麼賞賜?說出來,朕一定準!”

楚華朱很想達成自己的心願,可是她也知道她如今在“生病”,生病的妃嬪是不能侍寢的……

琢磨了半天,楚華朱怯生生地道:“臣妾一直跟孀母弱弟相依爲命,從來沒有分開過。臣妾想向陛下討個恩典,讓臣妾的母親和幼弟入宮一聚。”

宏宣帝揚了揚長眉,沉吟道:“這樣啊?可惜你母親過世兩三年了怎麼能入宮呢?這樣吧,就讓你弟弟入宮跟你一聚吧。”

楚華朱臉一紅。她口裡的“孀母”當然指得是柳夢寒,忙求道:“陛下,臣妾的母親······姨娘……還健在。”眼巴巴地看着宏宣帝,希望宏宣帝給她這個恩典。

宏宣帝卻臉色一整,肅然道:“這可不行。你的生母,乃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外室。如今你是託了寧遠侯太夫人的福,才能入宮伴駕,怎麼能這麼快就過河拆橋呢?就算太夫人已經過世,你也不能將她一筆抹殺啊……”

楚華朱的臉上火辣辣地,趕緊從牀上起身,跪在宏宣帝面前請罪。

宏宣帝懶得再跟她糾纏,起身道:“我大齊朝,還沒有小妾姨娘做過外命婦。——你好自爲之吧。”轉身就離開了楚華朱的宮裡。

楚華朱見宏宣帝毫不容情地就走了,伏在地上低聲啜泣起來。她方纔忘了,她已經是寧遠侯太夫人的記名嫡女,她的母親,只有寧遠侯太夫人。柳夢寒不過是個姨娘,根本不夠資格入宮見她。

伺候她的宮女趕緊扶了她起來,輕聲安慰她,又道只要楚華朱的弟弟入宮見她,跟柳太姨娘入宮是一樣的,讓楚華朱趕緊想想有些什麼要說的話,對自己的弟弟說,讓他帶給柳夢寒。

宮女知道,有些話,是不好通過外人傳的。就算柳夢寒是她們現在的主子,對她們傳話的時候也是有保留的。

楚華朱見狀,只好忍了下來,等着弟弟進宮,看看姨娘會給她帶些什麼好主意進來。

第二天,楚華朱的弟弟楚華瑜果然進了宮,來到楚華朱的宮裡。姐弟相見,自然有一番契闊。

宏宣帝甚至也撥冗前來,見了楚華瑜一面,誇了他幾句,還親手遞了一塊南瓜糯米餈給他吃。

楚華瑜早聽說過四皇子最愛吃的南瓜糯米餈,便接過來雙手捧着吃了。

楚華朱見宏宣帝還給她這個臉面,心裡又好受些,跟弟弟低低地說了許多話,讓他帶到柳夢寒那裡。

楚華瑜出了宮,回到寧遠侯府,給柳夢寒交待了姐姐楚華朱的話,又將宏宣帝誇了一通,還道:“陛下親手遞了一塊糕給我吃。”

注:“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可倖免”出自王菲的歌《流年》,林夕作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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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夢寒正在琢磨楚華朱帶出來的話,對楚華瑜說得話有些′在焉,只是接了一句:“是聖上親自遞給你的?”

楚華瑜樂滋滋地點點頭:“當然,聖上從托盤裡取了南瓜糯米餈,親手遞到我手裡的。.咂了咂嘴,回味無窮的樣子,“很好吃,真不愧是四皇子最愛吃的糕點。”

柳夢寒腦子裡咚得一下,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過,轉過頭問楚華瑜:“你說什麼糕點?”

“南瓜糯米餈啊。——京城裡人人都知道,四皇子最愛吃的糕點。外面的糕點鋪子也有做的,我吃起來,都沒有宮裡做得好吃呢。”楚華瑜意猶未盡地道。

柳夢寒蹙起一雙柳葉般細細的眉毛,拉過楚華瑜的手,仔細打量了打量,有些躊躇地問他:“是隻給你一個人吃,還是宮裡頭的人都吃了?”

楚華瑜奇怪地看着柳夢寒,撇了撇嘴,道:“······都吃了。”

連宏宣帝都吃了一塊,姐姐楚華朱吃了,連宮裡面伺候的有頭臉的宮女、姑姑們也都吃了。

柳夢寒鬆了一口氣:還好,大家都吃了,應該是無事的······

楚華瑜見柳夢寒沒有話再吩咐下來,便問道:“姨娘還有事嗎?沒有的話,我先回去了。”想回自己的院子去。

柳夢寒笑着讓他去了,叮囑道:“晚上記得早些過來吃晚飯,做了你最愛吃的海蔘燉魷魚乾,加了最嫩的豬肉裡脊做湯。”

楚華瑜笑着點點頭,回自己的院子裡去了。

這一去,柳夢寒就沒有等到楚華瑜再過來吃她專門給他做得海蔘燉魷魚乾。

那是快到掌燈時分的時候,柳夢寒發現自己房裡又被翻得亂七八糟,又聽身邊的人道,中瀾院的小廚房裡出了狐仙,不知道是不是跑到她們慈寧院裡來了,就很是生氣。

柳夢寒一向對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嗤之以鼻·便叫了幾個最長舌的婆子過來責罰了一頓,又命身邊的人一天十二個時辰不間斷地盯着自己的內室,免得有心人居心叵測的人渾水摸魚。

這樣一來,從楚華瑜的院子裡跑來報信的小丫鬟便被嚇住了·在外面逡巡了半天,才被柳夢寒的心腹婆子看見,問她有什麼事,那小丫鬟才結結巴巴地道:“回······回柳太姨娘,我們少爺肚子痛······”

那婆子了一聲,慢悠悠地走到屋裡對柳夢寒回報:“柳太姨娘,少爺有些不舒服。非常文學”

柳夢寒沒有在意·處理完自己院子裡的婆子,纔對身邊的人道:“去少爺院子裡看看。”便帶着丫鬟婆子,去楚華瑜的院子。

等柳夢寒看見楚華瑜的時候,他已經在牀上滿牀亂滾,嘴邊流出血來,正是中了毒的樣子。——從表面上看起來,頗有些像柳夢寒當初託人帶到宮裡面,讓嵐淑妃身邊的大宮女紅綢給皇子下得毒······

柳夢寒嚇得魂飛魄散·顧不得仔細思索楚華瑜爲何會中這樣的毒,趕緊命心腹婆子去取了解藥過來。

那婆子也知道不好,飛奔回去取了解藥·送到柳夢寒手裡。

柳夢寒顫抖着手,輕輕將解藥放到楚華瑜嘴裡,低聲安慰道:“快吃,吃了就沒事了。”

楚華瑜勉力嚥了一下,將解藥吞下肚裡。

柳夢寒一口氣還沒有呼出來,卻見本來應該已經“解了毒”的楚華瑜四肢一陣抽搐,五官都流出黑血,沒有掙扎兩下,便在柳夢寒懷裡斷了氣。

柳夢寒一時傻了。

她做了這麼多的事,費了這麼多的力·包括將唯一的女兒送進宮裡,就是爲了這個兒子。

這個兒子怎麼能就這樣死了?!

她還準備了好多後招,要爲兒子襲爵鋪路的!

他怎麼可以就這樣死了?!

是誰這樣大膽?!

柳夢寒一時憤怒,一時痛苦,一時長嚎,一時悲泣·神智都有些魔障了。

柳夢寒的心腹婆子看了大急,忍不住對柳夢寒道:“太姨娘,得罪了!”說着,掄起大巴掌左右開弓,打了柳夢寒兩個大耳刮子。

臉上的劇痛讓柳夢寒清醒了下來,她抱着楚華瑜,仰頭看着身邊的人,道:“去請大夫……”

那婆子輕聲對柳夢寒道:“柳太姨娘,少爺已經去了······”

柳夢寒脖子一梗,對那婆子怒道:“你是大夫嗎?你不是大夫,怎麼知道他去了!”

那婆子不敢再犟嘴,趕緊出去命人請大夫。

過了沒多久,大夫揹着藥箱進來,看見屋裡都是女眷,忙轉身想出去,卻聽見柳夢寒陰側側的聲音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裝腔作勢!——趕緊過來給我兒診脈!”

大夫只好連忙迴轉過來,來到牀前,拿出脈枕,放在牀邊,又將牀上那婦人抱着的孩子的胳膊抽了一隻過來。

大夫剛搭上三根指頭,就連忙縮了回來,哆哆嗦嗦地道:“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這位大夫是常來寧遠侯府的,知道柳夢寒的身份,又問道:“柳太姨娘,少爺已經沒有脈息了。”

柳夢寒不死心,將楚華瑜的另一隻胳膊也抽了出來,放到大夫面前,道:“大夫再診診?”

大夫只好又搭上三根手指,只診了一瞬,便縮了回來,對柳夢寒道:“柳太姨娘,容老朽看看少爺的眼斂?”

柳夢寒木然地將楚華瑜的身子轉了過來,面對着大夫。

大夫雖然見多識廣,可是看見滿臉黑血的楚華瑜,還是全身一激靈,差點站不穩。

柳夢寒橫了大夫一眼。

大夫只好仲出手,又掀開楚華瑜的眼皮看了看,便對柳夢寒拱手道:“柳太姨娘,準備後事吧。”揹着藥箱就想走。

柳夢寒叫住大夫,問道:“大夫可否瞧一瞧,他到底是怎麼啦?怎麼會突然就沒了?”

那大夫頭也不回地道:“欲知死因,柳太姨娘去問忤作吧!”

柳婪寒抱着楚華瑜的屍身,坐在他的牀上,呆呆地坐了一晚上。

第二天柳夢寒的婆子過來向柳夢寒請示的時候,發現柳夢寒一頭黑髮已經變得花白

柳婪寒一向最注重自己的容顏,特別是頭髮。

如今這個樣子,倒是跟她的年齡差不多了。

“柳太姨娘要不要報官?”那婆子問道。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楚華瑜的死,明顯是被人投毒而死。

柳夢寒咬牙切齒地道:“報!當然要報!”

報官要先給寧遠侯楚華謹和外院管事秦力生說一聲。

楚華謹接了信,十分驚訝,趕緊過來慈寧院看個究竟。

看着楚華瑜一臉黑血的樣子,楚華謹心裡的感覺十分複雜,站在那裡細問到底出了何事。

柳夢寒便沉着臉,將楚華瑜昨天的去向,一五一十地說給楚華謹聽。

楚華謹聽了,半天才道:“三弟昨日去了宮裡頭,回來到了晚上才發病?”

柳夢寒恨聲道:“中毒!他是中毒!—哪裡有什麼病?!”

楚華謹冷笑一聲道:“既然是中毒,太姨娘就去向順天府喊冤去吧!”說着,拂袖而去。

柳夢寒又急又氣,終於暈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又到了晚上。

柳夢寒一時迷糊,對身邊的人問道:“海蔘燉魷魚乾做好了沒有?少爺最愛吃的。一會兒記得讓少爺過來。”

柳夢寒身邊的婆子哭着對柳夢寒道:“太姨娘醒醒!醒醒!——少爺已是去了!”

柳夢寒如夢初醒,想起了昨日發生的事情淚如雨下。

哭了一會兒,柳夢寒將別的人都遣出去,問身邊最擅用毒的婆子:“你看,少爺到底是不是在宮裡中的毒?”

想起宏宣帝“親手”遞給楚華謹的那塊南瓜糯米餈,柳夢寒總有些心驚膽戰的感覺。可是如果是同一種毒,怎麼會隔了那麼久才發作?

柳夢寒身邊的婆子也點頭贊同柳夢寒的想法,低聲道:“柳太姨娘說得對。如果真的是那種毒,當時就毒發身亡了,斷斷等不了從宮裡頭回府,又一直到了晚上才發作。——若是真的這用毒的人的本事,實在已經是出神入化,可以開山立派了。依奴婢看,宮裡頭並沒有這樣的高手。若是有,也不會等到如今才動手。”

還是不認爲是宏宣帝動的手。

柳夢寒仔細想來想去,也覺得不會是在宮裡面中的毒。這樣烈性的毒藥不可能隔了這麼久才發作。—總是不信山外有山,人外有

那就是回府之後中的毒?

“去查一查,少爺從宮裡回來之後,都吃了些什麼,喝了些什麼。”柳夢寒吩咐道,已經恢復了往日的鎮靜,只是聲音還有些嘶啞,似乎在極力掩飾自己真實的感覺和心情。

那婆子領命而去,調查了一番,回來對柳夢寒道:“少爺回府之後,只喝了一杯茶,吃了一碗槐花蜜而已。”都沒有什麼特別。

那婆子猶豫了一下,又對柳夢寒道:“不過咱們院子裡的婆子都說,少爺是不是衝撞了狐仙·……”就將中瀾院的小廚房,和柳夢寒內室的怪事又說了一遍。

柳夢寒本來對這些事嗤之以鼻,此時卻漸漸有了絲不好的聯想。——也許作亂的不是狐仙,而是某個據說逃出詔獄的女人!

難道裴舒芬其實是躲在寧遠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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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裴舒芬有可能躲在寧遠侯府裡,柳夢寒皺起眉頭苦思起謇。

她自己的秘密太多,不可能去報官,讓別人來搜寧遠侯府。

不過別人不能搜,她自己還不能搜?!

想到這裡,柳夢寒命人去順天府給自己的兒子楚華瑜報了“病亡”,並未如先前她所想的,報官輯兇。

再說,柳夢寒手下也有能人,她已經帶了信出去。過幾天那人來了,就可以知道楚華瑜的真實死因。—看看到底是怎麼中的毒,又是中的什麼毒!

寧遠侯楚華謹在外院聽說柳夢寒只是報了“病亡”,不屑地撇了撇嘴,思緒卻慢慢轉到當年他爹老寧遠侯從宮裡頭回來不久,就暴病而亡的情形。

那時候,他真是傻,怎麼就能信了太醫的診斷,說他爹老寧遠侯楚伯贊是飲酒過多導致的嚴重中風和腦出血,又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才暴亡的。°

這種病,在年紀大的人那裡並不少見。而且他爹老寧遠侯在軍中多年,確實是大口吃肉,大口飲酒的豪爽之輩,有這種病本來不足爲奇。

楚華謹這次帶了柳夢寒給他的冊子,外放到了西南,跟老寧遠侯留下的一些人接觸過,才發現他爹其實死得蹊蹺。

那時老寧遠侯身邊有一個隱藏很深的死士,在老寧遠侯死後,立時便離開了寧遠侯府,來到西南隱居起來。

楚華謹第一次來西南做欽差的時候,這人發現楚華謹身邊有很多聖上和緹騎的探子,便沒有現身。

直到楚華謹第二次來到西南外放,比以前謹慎了許多,身邊也沒有了探子,又有意聯絡以前的舊人,這人才站了出來,跟楚華謹說了一件十分蹊蹺的事情。

原來老侯爺對宏宣帝十分警惕,那一天在宮裡頭,老侯爺滴酒未沾,而且任何東西都沒有吃,絕不可能是因爲飲酒過度引起的中風腦出血而亡…···

想到這裡,楚華謹坐在外院書房裡笑了笑,想起他的原配妻子裴舒凡。若是她知道他爹老寧遠侯其實是死於非命,是被聖上弄死的,她會做何想?會不會因爲看錯了聖上而義憤填膺,從而站到他們家這邊,不再想着辭爵歸軍?

楚華謹還記得,他爹死的那天,他自己也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是他的妻子裴舒凡第一個發現老寧遠侯不對勁,去叫了人過來將內室的門撞開,才發現老寧遠侯已經死了好幾個時辰,連身上都涼了……

楚華謹聽到消息,從自己院子裡跑過來,只看見裴舒凡眼睛紅紅的領着太醫從屋裡出來,對他悲慼地道:“……侯爺節哀,老侯爺去了……”

往事歷歷在目,如今不可一世的柳夢寒,也同他爹一樣,着了宏宣帝的道兒。

楚華謹拿着一枚黑玉鎮紙慢慢把玩着,想着那些死士的話:柳夢寒那裡,應該還有老侯爺留下的極爲重要的東西······

楚華謹一直以爲,他爹老寧遠侯最器重、最信任的人,是自己的原配裴舒凡。現在看來,器重是器重,信任到未必,也不過是他手裡的棋子罷了。

楚華謹十分想看到裴舒凡的臉色,若是這個女人知道自己只是被老寧遠侯利用來爲他們楚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她的臉色會不會依然不動如山,淡漠似井!

可惜,她也死了。

楚華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將手裡自己抄錄的名冊鎖到了書房裡多寶架的暗格裡。

柳夢寒給他的名冊,他不敢直接碰,而是用絲帕包着手,一頁一頁翻着,自己抄錄了一份纔敢用。

後來他將那包過手翻了名冊的絲帕扔到外書房的魚缸裡,第二天就發現魚缸裡的錦鯉盡皆翻了白肚浮在水面上。

真是個狠毒的女人!

好在他早有準備。自從他知道自己不知不覺中了雷公藤的毒之後,他就萬分小心起來。

鎖好抄錄的名冊,楚華謹回到內院的中瀾院裡睡下。

第二天,柳夢寒來到楚華謹的中瀾院,穿着一身素服,跟他商議楚華瑜的喪事。

楚華謹樂得做人情,對柳夢寒道:“柳太姨娘想怎麼辦都行,只要不違例。”

楚華瑜已經是記名嫡子,喪事的規格比庶子還是要高一等。只不過他未娶親就夭亡,也不能大辦。

柳夢寒其實也不是過來商議喪事的,她是來給楚華謹打個招呼,想要搜院子的。

楚華謹當然不同意,沉了臉對柳夢寒道:“柳太姨娘一直是山野之人,不懂規矩不要緊。只叫柳太姨娘知曉,這世家大族,最忌諱便是自個兒抄自個兒的家。——柳太姨娘的請求,是萬萬不能的。”

柳夢寒求了半日,楚華謹都不鬆口。

柳夢寒只好實話實說:“聽說侯爺以前的芬姨娘逃出了詔獄,府裡頭的下人有人說,恍惚看見芬姨娘在府裡頭出現過。——侯爺可要知道,芬姨娘是欽犯,若是她真的藏在咱們府裡,可是窩藏欽犯的大罪。侯爺可擔當得起?!”又暗示裴舒芬可能趁人不注意,給楚華瑜下了

楚華謹心裡一動,沉聲道:“柳太姨娘真是能想。芬姨娘是從詔獄逃出來的人,身上一文錢都沒有,到哪裡弄這些藥來毒倒你兒子?——至於她在不在府裡頭,這你就別管了。 橫豎我是這府裡的一家之主,有事自然我擔着。”

柳夢寒只好怏怏地回了慈寧院。所幸她昨日讓人尋的那個能人已經喬裝成在楚華瑜靈前誦經的和尚,進了寧遠侯府的會芳閣。

此時楚華瑜的喪事尚未正式辦起來,晚上他的靈前也無人守夜。那人便趁機開了棺材,查驗楚華瑜的死因。

柳夢寒事先跟他說過楚華瑜死前的點點滴滴,特別說了他開始肚子痛,像是中了毒的跡像,症狀和他們手裡那味見血封喉的鳩毒一模一樣,所以她就給楚華瑜用了鳩毒的解藥。誰知楚華瑜一吃下去,便死得透了。

那人在楚華瑜的屍身上查驗良久,又用銀針取了血樣,還偷偷拿小刀開了楚華瑜的肚子,查看內臟的情形。然後小心縫上,給他又穿好壽衣。—從外面看,是看不出來的。

柳夢寒等到快天亮的時候,纔等到那人過來說話。

“查出來了沒有?”柳夢寒着急地問道。

那人點點頭,又嘆了一口氣,對柳夢寒道:“夫人,依小的看,咱們是遇上大對頭了。”用的還是在外面對柳夢寒的稱呼。

柳夢寒不明所以,問那人道:“願聞其詳。”

那人將手裡查驗出來的證據給柳夢寒看:“夫人,中了什麼毒,不能只看表面症狀,而應該喈內裡的證據。夫人請看,如果少爺真的是中了鳩毒,他的內臟會發黑。可是您看這裡,並沒有發黑,而是泛藍。”

柳夢寒看見那人手裡的證據,瞪大了眼睛:“你······你······是從哪裡弄得這樣東西?”

那人笑了笑,道:“夫人,您想知道少爺的真正死因,我不過是爲夫人解惑罷了。——至於從哪裡弄來的這些東西,人都死了,很重要嗎?”

柳夢寒臉色變得煞白,嘴脣翕合了半天,才帶着哭腔道:“好,我兒到底是怎麼死的?”

那人看着柳夢寒道:“我要說了,夫人可別太難過。只是對方太奸詐,不是夫人的錯……”

柳夢寒的心裡越來越往下沉,看着那人的嘴脣一開一闔,對她一字一句地道:“少爺,是被夫人的解藥,毒死的。”

柳夢寒最恐懼的猜想得到了證實,再也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柳夢寒身邊伺候的婆子趕緊過來扶住了柳夢寒。

那人已經意識到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監控之下,不敢再在寧遠侯府停留,將手裡的東西交到了柳夢寒的貼身婆子手裡,又將自己查驗出來的東西講給那婆子聽,自己連夜出了寧遠侯府,找到自己的一家大小,帶着離開了京城,從此不知所蹤。此是後話不提。

柳夢寒第二天悠悠地醒過來,木呆着一張臉,聽了身邊的婆子輕聲訴說那人的發現。

原來楚華瑜開始大概是吃了摻有苦蔘和雞血藤的東西,所以腹痛如絞,甚至會有嘔血,其實是胃出血。從外表上的症狀看,跟鳩毒很相似。不過這兩樣東西,不會致人死命,只會受些皮肉之苦。

可是解鳩毒的解藥裡面,卻有一味藥同雞血藤嚴重相沖,吃了下去,立時便成斷腸毒藥,跟鳩毒見血封喉有異曲同工之妙。

柳夢寒聽得一愣一愣地,問自己的心腹婆子:“你知不知道這些?”

那婆子羞愧地低下頭,道:“以前跟師父學的時候,似乎聽師父提過,只是沒有在意,只覺得設這樣的局是多此一舉······”

柳夢寒聽得怒火中燒,揚手抽了那婆子一個耳光,道:“你這是在說我傻!”

那婆子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只是奴婢也提醒過太姨娘,宮裡頭似乎有用毒的大行家。如今看來,不僅善用毒,而且算計人心,無一錯漏。太姨娘要千萬小心啊!”

這話給柳夢寒發熱的頭腦潑了一盆涼水。

是,這個局聽起來似乎不算很高明,但是,將人心都算計進去,卻稱得上是算無遺策。

首先,那人知道柳夢寒手裡有鳩毒,推測她有毒就會有解藥。

其次,那人知道柳夢寒看見楚華瑜的症狀,會毫不猶豫地相信是鳩毒,能夠毫不拖延地給自己兒子吃鳩毒的解藥來解毒。

在那種關心則亂的時刻,誰會想到救人命的解藥,其實會變成了奪人命的毒藥?!

原來是自己親手將自己的兒子送上了死路。

原來自己聰明一世,終究着了別人的道兒!

柳夢寒想起楚華瑜在宮裡吃的宏宣帝親手遞過來的南瓜糯米餈,又想起自己命人對皇子下得手,心裡悚然而驚:難道宮裡頭已經有人知道了五皇子是死在自己手裡!

柳夢寒越想越心慌。

以前,柳夢寒一直覺得自己是隱藏在黑暗中的翻雲覆雨手,哪怕光明正大的走到臺前,進入寧遠侯府裡,也無人知道她手裡有多少老侯爺留下的人手,更無人猜到她這個看上去無依無靠的卑賤外室,有着最雄厚的本錢,可以跟那些檯面上的人一決雌雄!

所以她敢在寧遠侯府裡興風作浪,她敢將所有擋了她的路的人一一送入黃泉,甚至敢將手仲到宮裡面,操縱皇子妃嬪的生死!

可是她如今發現,自己好像一個小丑,以爲自己躲在暗處,無人發覺,其實自己早已置身臺上,被無數雙眼睛觀察審視······

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出了茬子,露了馬腳。

她已經不用再想,是誰能夠操縱人心,算無遺策,讓她自己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

是不是那個同樣有喪子之痛,發誓要爲他的皇子報仇的宏宣帝……

柳夢寒心裡更加慌亂,不敢再想下去。如果真的是宏宣帝,那她千方百計將女兒送入宮裡,豈不是送羊入虎口?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柳夢寒頭一次後悔,自己不該貪圖宴貴,來到京城。

如今兒子已經沒了,女兒應該也已危在旦夕,她綢繆了這樣久,手上沾了這麼多的人命,到底是爲了什麼?

柳婪寒想起宏宣帝讓她不知不覺中親手將兒子送入黃泉的手段就不寒而慄。

這樣的人,她怎麼鬥得過?

她要不要爲兒子報仇?還是將女兒接出來?

柳夢寒一籌莫展,連着熬了幾夜睡不着。

結果沒過幾天,柳夢寒發現自己不用熬了,從宮裡傳來消息,說她女兒楚貴人楚華朱得了女兒癆,移到冷宮裡去了。

宏宣帝坐在養心殿裡,看着暗衛呈上來的一批名單,輕輕鬆了一口氣。

宮裡老寧遠侯的舊人,總算是清楚乾淨了。

若不是將楚華朱當作魚餌引到宮裡面,這些暗藏在宮裡的人還不會暴露得這樣快。

他一直等到所有這些人都浮上了水面,纔出手爲自己的兒子報仇。

如今看來,這批人,老寧遠侯真的是爲了他自己和他的外室及其兒女留下的。他自己明面上的妻子兒女,個個都是擋在宏宣帝面前的傀儡而已。

無論是老寧遠侯的妻子、兒子,還是女兒,甚至包括他的外孫、外孫女,都不知道他們最敬重的家主,不僅將他們矇在鼓裡,而且將他們利用得徹底。

從某種意義上,當時還是廢太子的宏宣帝,跟老寧遠侯的女兒、外孫,其實是同一陣線的人。

宏宣帝也知道得很清楚,老寧遠侯想要謀反,絕對不是爲了給自己的外孫謀皇位。只要老寧遠侯有機會將宏宣帝弄死,宏宣帝的三個兒子,也就是老寧遠侯的三個外孫,便是他手裡的傀儡而已。等時機一到,這些孩子或者會“禪讓”,或者死於各種“疾病”,爲自己的外公騰出位置來。

仔細想一想,老寧遠侯真的是個對自己的外孫一點血脈親情都沒有。,,

宏宣帝也知道,如果老寧遠侯的計策成功,那麼自己範氏皇族的所有血脈都只有死路條,這幾個孩子就算是老寧遠侯的外孫,也不可能活下去。如果老寧遠侯的計策不成功,受他拖累,身爲他外孫的幾位皇子,在一般人看來,大概也難逃一死。

想想這幾個孩子,老寧遠侯造反的好處一點都嘗不到,造反的苦果卻都是由他們來吞下。

史書上這種外公奪了自己外孫的位置的記載,還少嗎?自己又怎麼可能將老寧遠侯的狼子野心推到自己的兒子身上?

想到這裡,宏宣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讓老寧遠侯失望了,他宏宣帝還沒有那樣糊塗到不明是非的地步。

當真以爲別人都是傻子,甘心爲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被他利用,爲他做嫁衣裳嗎?

宏宣帝冷冷一笑。

這個世上,無論是誰,不管聰明還是不聰明,最重要是不要將別人當作傻子。

想想他也坐上這個位置十二三年了,到了現在纔將老寧遠侯的勢力打擊得差不多了。雖然時日漫長,可是將對整個國家的動盪降低到最小范疇,宏宣帝覺得一點都不後悔。

如今只剩下老寧遠侯留下的最後一批死士名單,貌似也有了頭緒。

宏宣帝想了想,命人將二皇子叫了進來,仔細詢問楚華謹在西南的情形。

二皇子早就知道父皇讓他跟着去西南,是什麼用意,也用心在西南跟各級的大小官員打交道。

聽父皇問起來,二皇子將先前說過的事,又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宏宣帝默默地聽着,跟先前聽過的幾遍對照了下來,前前後後都對得上,便問道:“依你看,寧遠侯去西南外放,是不是真的爲了躲他的繼室夫人?”

二皇子遲疑地道:“父皇,兒臣覺得,不太像。”

推翻了宏宣帝以前的看法。

宏宣帝看了二皇子一眼,讓他把話說清楚。

二皇子便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當聽到楚華謹在西南的種種作態,和他在寧遠侯府裡忍氣吞聲,被曾亭折磨的情形大相徑庭的時候,宏宣帝也明白過來,點點頭,道:“你說得有道理,是父皇疏忽了。”頓了頓,又低了頭,看着桌上的名單,道:“看來,是不能再放他回西南去了。”

二皇子退下之後,宏宣帝連夜擬旨,將楚華謹的西南總兵一職撤了,給了一個京城的閒職。

楚華謹在寧遠侯府裡接到這道旨意,十分詫異,不知道宏宣帝爲何又突然改了主意,非常懊悔沒有及時趕回西南。

柳夢寒知道楚華謹的西南總兵一職也被撤了,便明白宏宣帝是真的要對他們下手了。她如今兒子沒了,女兒得了“女兒癆”,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兒子女兒都沒了,她還活着有什麼意思?

可是柳夢寒又不甘心就這樣白白地死了,讓那個高高在上的狗皇帝稱心如意。

就算她不活了,她也不能讓那個皇帝好過!

楚華瑜的五七過後,喪事辦完,柳夢寒終於下了決心,將楚華謹叫到自己的慈寧院裡,屏退了衆人,跟他說了一篇話。

楚華謹聽得目瞪口呆,差點驚得跳起來。

他雖然知道了他爹老寧遠侯的一些往事,還以爲他爹只是爲了在皇權之下,企圖自保而已。

原來他錯了,他爹老寧遠侯的志向,原來比自保,不知高多少。

老寧遠侯的真正意圖,就算在當年,也只有極少數人知道,柳夢寒恰好是其中的一個。

那時候,老寧遠侯的許多死士,也只以爲老寧遠侯的諸多後手,是爲了幫廢太子復位,以及防備廢太子復位之後“狡兔死,走狗烹”而已。而這一切,又因爲老寧遠侯的突然暴亡,讓老寧遠侯的種種準備,沒有能及時展開,恰好在明面上,成全了他的“忠臣”形象而已。

柳夢寒看着楚華謹呆愣的樣子,含淚道:“侯爺別不信。妾身記得很清楚,老侯爺對妾身說過,宏宣二年的除夕夜,就是老侯爺要動手的日子。爲了那一天,老侯爺甚至將真正的玉璽留了下來,以備大事能成的那一日。——誰知老侯爺,居然沒有活過那一日。”說着,柳夢寒從自己的妝奩匣子底部,將玉璽拿了出來。

楚華謹的腦子亂哄哄地。他這麼些年來,心心念念地,不過是要保自己妹妹所出的三個皇子之一登基而已,他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曾經同皇位擦肩而過。他下意識地覺得柳夢寒說得是假話,可是看見那個玉璽,又有些不確定起來。

從柳夢寒手裡接過玉璽,楚華謹翻來覆去地仔細查看,卻看不出端倪,忍不住問柳夢寒:“你如何證明這個玉璽是真的,不是假的?”

柳夢寒冷笑道:“同宮裡的那個假貨比一比,侯爺就知道真假了。”

楚華謹將玉璽袖了起來,起身道:“此事事關重大,我還要再查驗一番。”

柳夢寒點點頭,道:“侯爺小心。這東西若是被別人看見,我們整個寧遠侯府,包括楚家,都會被族滅的。”

楚華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帶着玉璽回了中瀾院,深夜一個人在燈下研究了好久,都不得要領。

這天晚上,裴舒芬恰好又偷偷從琅繯洞天裡出來,來到中瀾院探望自己的兒子。看見中瀾院的內室裡,深更半夜都點着燈,一時好奇,便閃身從琅繯洞天進到中瀾院內室的淨房裡藏起來,偷看楚華謹在做什麼。

楚華謹琢磨了大半夜都不得要領,只好將玉璽藏好了,上牀歇息。

裴舒芬等楚華謹睡着了,才從淨房裡出來,將楚華謹剛纔再看的書,和他藏好的東西都偷了出來,帶到琅繯洞天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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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裴舒芬捧着紅漆描金,看着像是個首飾匣子的東西和幾本書進了琅繯洞天,來到琅繯洞天三樓的梳妝檯前坐下,打開了面前的匣子。

匣子裡沒有她預料中的首飾,只有一個四四方方的玉質印章在裡面。那印章有一個拳頭那麼大,着實有些奇怪。

裴舒芬好奇地捧着印章翻來覆去看的時候,賀寧馨正坐在對面須彌洞天的鏡子前面,瞠目結舌地看着裴舒芬手裡把玩的東西。——玉璽!居然是玉璽!

賀寧馨的心裡怦怦地跳。這玩意兒不是在柳夢寒那裡,怎麼到了裴舒芬手裡?

像是在迴應賀寧馨的疑問一樣,裴舒芬在對面自言自語地道:“看不出來到底是做什麼用的。侯爺藏得這麼緊,難道是府裡頭在外面錢莊取銀子的印信?”

賀寧馨霎時明白過來:原來柳夢寒將這個東西給了楚華謹。

這又是爲何?

賀寧馨略一思忖,便想通了其中的彎彎繞。

她知道,柳夢寒最近很是倒黴。先是兒子突然病死,然後女兒又得了“女兒癆”,入了冷宮。

“女兒癆”這種病,大齊朝的女子是再熟悉不過了,特別是世家大族的女子。

想到寧遠侯府的楚中玉也是“女兒癆”而死,賀寧馨對柳夢寒的女兒一點都不同情。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若是隻當自己的兒女是人,別人的兒女就是雜草,可以任割任砍,也就別怨恨別人對她的兒女棄若蔽履。

賀寧馨相信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若不是裴舒芬有了這樣逆天的法寶琅繯洞天,自己也不會拋下一雙兒女,早早地死去。

而裴舒芬正是有了琅繯洞天,自己纔有機會重生爲賀寧馨,並且也有了自己鏡像的須彌福地·從而將對方的一舉一動都瞭如指掌。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裴舒芬在那邊看了一會兒,不得要領,便拋下手裡的玉質印章,翻開楚華謹先前看的書,細讀起來。

一讀之下,裴舒芬不由冷汗淋漓,再看那玉質印章,眼裡已經多了幾分敬畏。她小心翼翼地將印章又取了過來,翻過來看底下刻的字。看來看去,似乎跟以前她的誥命諭旨上的印信差不多的樣子。

原來這就是玉璽。

楚華謹弄個假的玉璽做什麼?

裴舒芬側了頭思索。她壓根兒沒想到,這個玉璽會是真的,只是下意識反應,這是個假的。

玉璽是做什麼用的,裴舒芬如今當然是心知肚明。

而楚華謹爲什麼要做個假玉璽,裴舒芬想想就覺得心驚肉跳。

這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楚華謹哪裡有那麼大的膽子,又哪裡有這樣的本事?!

裴舒芬思忖了一會兒,便閃身出了琅繯洞天·將那匣子和書放回了原地,以免打草驚蛇,讓楚華謹知道了。

此事事關重大·裴舒芬要好好考慮考慮,怎樣能爲自己爭取到最大的利益。

賀寧馨皺着眉頭,看見裴舒芬將玉璽又拿了出去,心裡更是不安。

裴舒芬也不傻,沒有將這個東西放在自己手裡。

不過賀寧馨真心覺得,將玉璽放在琅繯洞天,比放回寧遠侯府要安全多了。至少除了自己,不會有別的人知道這個玉璽在哪裡。

裴舒芬回到琅繯洞天,坐在梳妝檯前卸妝,想着明日要尋個機會·跟楚華謹開誠佈公地談一次。——自己握有楚華謹這個天大的把柄,不好好利用一下怎麼甘心?

楚華謹第二天醒過來,先去自己藏東西的地方檢查了一下,發現還在原地,便放了心。梳洗過後,楚華謹去衙門之前·又將這些東西取出來,帶到了外院的書房裡,和柳夢寒給他的那本有毒的名冊放到了一

賀寧馨早上醒來,一直悶悶不樂的樣子。

簡飛揚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地將小子言叫了過來,

小子言一歲多了,已經能夠滿地咕l跑,說話也早,吐字清晰,聲音響亮。只要他一起牀,就能聽見他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一刻都不停歇。

賀寧馨如今一聽就頭疼,總是笑着捏小子言的嘴,不許他說太多廢話。

小子言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跟賀寧馨瘋鬧。

看見賀寧馨坐在牀頭懶洋洋的樣子,小子言精神一振,三步並作兩步爬上了牀,對賀寧馨道:“娘,娘,子言看你來了。”又問賀寧馨:“謙謙姐姐說今日會過來。娘快起來梳頭。”

以前小子言鬧着讓賀寧馨早上抱的時候,賀寧馨總會哄他,說娘還沒有梳頭,不能抱子言。

小子言便記住了,孃親早上起牀的第一件事,便是梳頭。.

小子言爬下牀,來到賀寧馨的梳妝檯前,順着她的錦凳爬上了梳妝檯,尋到了賀寧馨的玉梳,一手舉着梳子,一手晃動着往下跳,嚇得一旁笑吟吟地看着的簡飛揚心裡一緊,飛撲過去抱住了小子言。

“子言,你真的要嚇死你爹了!”簡飛揚氣不過,在小子言頭上輕輕敲了一個爆慄。

小子言呵呵地笑,也不生氣,舉着梳子往賀寧馨那邊掙,大聲道:“娘!娘!——給你梳子!”

賀寧馨有些陰霾的心裡被小子言燦爛的笑容徹底照亮,笑着道:“好,娘這就起來。子言跟你爹去吃早飯吧。”

小子言早上已經吃過一頓奶,此時跟着簡飛揚再喝一碗粥,吃些給=爲他特別做得蔬菜糊糊,就是一頓早餐了。

簡飛揚看賀寧馨心情好了許多,心裡也高興,笑着抱了小子言對賀寧馨道:“你快些。我和子言在外面等你。”

賀寧馨點點頭,讓他們父子倆先出去了,自己起牀梳洗,換了身月白色緙絲泥金銀如意雲紋琵琶襟短襦,挑了件緋色緞地繡大麗花的裙子繫上。

豔麗的花色,鮮明的對比,盛開的花朵·含蓄的如意,賀寧馨對着鏡子看了看,覺得整個人都精神起來,心情也更加振作。

沒什麼可擔憂的·兵來將當,水來土掩。賀寧馨就不信自己想不出一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大丫鬟綠茶緊趕着進來,麻利地幫着賀寧馨綰了倭髻。賀寧馨自己從妝奩匣子裡挑了一支赤金累絲阿修羅伏魔簪插在鬢邊。

這支簪是正月十五去大覺寺上香的時候,大覺寺的方丈專門送給她

賀寧馨從來沒有戴過,一直放在匣子裡鎮宅日她心神不寧,便將這支簪插上了,心情纔有些安靜下來

來到外屋賀寧馨看見小子言坐在高椅上,張大了嘴,吃着乳孃餵過來的蔬菜糊糊。

看見賀寧馨從內室出來,小子言對賀寧馨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又指了指他身旁的位置,示意賀寧馨坐過來。

賀寧馨抿着嘴笑,坐到了他旁邊,一邊喝着自己的桂圓百合粥一邊想着等會兒謙謙過來,她該給她備兩身衣料帶回去。前些日子,她剛從自己的庫房裡尋了一匹天水碧出來就送給謙謙以後做嫁妝吧···.…

簡飛揚吃完飯,親了小子言一口,對賀寧馨道:“今兒要進宮一趟,還要去安郡王府裡坐一坐,你晚上別等我吃飯了。”

賀寧馨起身接過一旁的侍女遞過來的紫貂皮大氅,抖了抖,披在簡飛揚身上,柔聲叮囑他:“別在安郡王那裡喝太多的酒。”

簡飛揚點點頭,突然想起一事,問賀寧馨:“謙謙今日是不是要過來?”

“嗯。吃了早飯大概.就來了夏老夫人也會跟着過來坐一坐。”賀寧馨含笑道。

簡飛揚拍了拍頭,”瞧我這記性。安郡王上次跟我說,想找個機會,讓安郡王妃見見謙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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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謙謙做什麼?”賀寧馨狐疑地問,“謙謙闖禍了?”不該阿,謙謙那樣乖巧守禮的孩子怎麼會得罪安郡王妃?

賀寧馨滿腹的疑問,不知不覺跟着簡飛揚往外走去。

簡飛揚嘴角含笑,朝後面打了個手勢。屋裡伺候的丫鬟會意,快步去裡屋將賀寧馨桃紅色緙絲雲紋面的狐狸皮大氅拿了出來,送到簡飛揚手上。

簡飛揚一邊走,一邊擡手給賀寧馨披上大氅。

兩人並肩往屋外走去。

小子言吃着蔬菜糊糊,看着爹孃出去,着急地大叫起來。前面的兩個人卻只專注在彼此身上,對小子言的叫聲置若罔聞······

“是這樣的。你知道,安郡王唯一的兒子,也是他的世子錚兒,今年十四了,到了要定親的年紀。”簡飛揚握了賀寧馨的手,緩步走上了抄手遊廊。

賀寧馨立時想起了裴謙謙,心頭一喜,又是一憂。

二皇子回京之後,不知吃了什麼藥,去裴家去得很頻繁。外人以爲二皇子是去見裴太傅,或者裴首輔,還無人知道是爲了裴謙謙。賀寧馨不是外人,自然知道裴家人心頭的麻煩事,也知道裴謙益和裴謙謙兩人親事不順。

賀寧馨的心情最近一直不好,也是因爲愧對這兩個孩子。

她只想着讓他們脫離寧遠侯府,卻忘了這樣的離去,對他們名譽的打擊有多大。

所以二皇子對謙謙有意,一般人應該高興纔是。可是不僅裴家人不願意,就連一向習慣從大局考慮的賀寧馨都很是不虞。

裴謙謙雖然被楚家除了族,可是又被裴家納入了族譜。且謙謙品貌雙全,性子又好,二皇子再是皇室貴胄,在賀寧馨眼裡,這個侍妾衆多,比裴謙謙大七八歲的男人,並非良配。

可是二皇子近來追得很緊,且聽說宏宣帝發了話,只要二皇子說服了裴家人,宏宣帝就要給他們賜婚。

這也是裴家人近來帶着裴謙謙經常出去走動的原因。一是爲了躲二皇子,二是爲了讓人相看裴謙謙。

裴謙謙自己不樂意被人品頭論足,也着實煩了二皇子,就經常到鎮國公府這裡,跟賀寧馨和小子言一起盤桓,消磨時候。

要說良配,安郡王的世子,當然比二皇子好了千百倍。不說別的,安郡王的世子年歲跟裴謙益同歲,比謙謙只大兩歲半不到三歲的樣子。

可是,就是因爲太好了,賀寧馨覺得有些不真實反覆問簡飛揚:“安郡王知道二皇子的心事嗎?”

簡飛揚笑着道:“二皇子這樣明目張膽,其實該知道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賀寧馨氣得渾身發抖,忍不住怒道:“二皇子怎麼能這樣?”又問簡飛揚:“既然安郡王知道,難道還要和二皇子作對?”

簡飛揚滿不在乎地道:“安郡王妃也只是想相看相看而已,你別想多了。再說二皇子和謙謙,一無父母之命二無媒妁之言,雖然是表親,卻在親事上沒有任何瓜葛。如果相看準了,也是謙謙的運氣。”

賀寧馨情不自禁地點頭讚道:“的確如此。”放眼整個京城,唯一敢跟二皇子爭人的,也只有安郡王府了。

幸虧安郡王有個兒子,還是個年歲相當的兒子。

賀寧馨滿心歡喜,眼看已經送到二門拉了簡飛揚的手,道:“早些回來,我給你留宵夜。”

簡飛揚伸手將賀寧馨耳旁垂下的一縷秀髮撥到了她腦後手指從賀寧馨柔潤的耳珠邊滑過,如輕風拂過湖面,蕩起了一絲漣漪。

看着簡飛揚大步走出去的背影,高大威武,如山一般持重厚實,好像就算天塌下來,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幫她頂起來。賀寧馨的內心徹底輕鬆起來。

有這樣的夫君,有這樣的孩兒,有這樣的爹孃,她還愁什麼呢?——就算是爲了這些人舍了這條命她也是甘願的。

回到致遠閣,賀寧馨心情出奇地好。

致遠閣裡伺候的丫鬟婆子最近一直戰戰兢兢,知道夫人心情不好,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今兒夫人出去送了送國公爺,回來居然就高高興興起來。

下人們的心情也都輕鬆了許多。

小子言對爹孃不顧而去的行爲,表示了莫大的憤慨和委屈。

吃完早飯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舉着自己最愛的撥浪鼓邊搖邊跑,或者拿着簡飛揚給他畫的行軍佈陣圖四處獻寶,而是一個人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爬上了炕,抱着小小的膝蓋,窩在炕角,面對牆壁,誰都不理。

賀寧馨送完簡飛揚回來,聽小子言的乳孃說,子言生氣了,在自己的屋子面壁呢,不由大奇,趕緊去小子言的屋子。

看見小子言小小的背影,做出向隅而泣的姿態,賀寧馨心裡酸酸的,慢慢走到炕邊,輕聲對小子言誠懇地道歉:“子言,是娘不好。子言不要生孃的氣了,好不好?”

小子言動了動,還是沒有回過頭來。

賀寧馨在屋裡掃了一眼,將扔在炕桌上的撥浪鼓拿了起來,咚咚地搖了起來。

撥浪鼓的聲音,對才一歲多的小子言來說,是難以抗拒的。

賀寧馨不過搖了兩下,小子言已經飛快地轉f過身,手腳並用地爬到賀寧馨身邊,攀着她的胳膊站起來,伸去夠賀寧馨手裡的撥浪鼓,口裡大聲叫着:“娘!給子言玩!給子言玩!”

賀寧馨笑着將撥浪鼓遞給小子言,自己順手抱起他,往致遠閣的正屋裡去了。

一歲多的孩子,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

很快小子言便忘記剛纔的“遭遇”,拿着撥浪鼓跟賀寧馨玩得不亦樂乎,咯咯地笑。

母子倆瘋鬧了一會兒,外面的婆子便進來回報道:“夫人,夏老夫人和裴大姑娘到了。

賀寧馨趕緊起身,讓乳孃帶着小子言去換衣裳,自己也去內室重新整了整發髻,又彈了彈衣裳,拿了胭脂出來,在兩頰掃了掃,顯得氣色好多了,纔出來見夏老夫人和裴謙謙。

夏老夫人年歲大了,已經有了一絲老態,兩鬢有了斑白的銀絲,身上的駝色湖綢團花面子的銀鼠皮襖是今年新做的,顏色挑得卻不好。

賀寧馨上前跟夏老夫人見了禮,又跟謙謙打了招呼,便對夏老夫人道:“夏夫人,想喝什麼茶?”

夏老夫人笑着道:“不拘什麼茶,熱熱的就行。”

年紀大的人都畏寒。

鎮國公府上房致遠閣的堂屋寬闊敞亮,未免有些過風。就算屋要有火盆和地龍,涼風還是嗖嗖地往裡進。

賀寧馨忙起身道:“夏夫人、謙謙,跟我來。”說着·帶着夏老夫人和謙謙過了垂花門,來到裡間的暖閣。

暖閣的門簾到了冬天,都換成了灰鼠皮,十分保暖·又隔音。

夏老夫人一走進暖閣,就聞到一股細細的暖和的橘香撲面而來,讓人精神爲之一振,笑着問賀寧馨:“這是薰的什麼香?”

賀寧馨笑着指了一旁的熏籠,道:“小子言淘氣,吃了橘子,就將橘皮放在熏籠上烤·倒是有股天然的橘香味兒。我也就由着他。”

夏老夫人年歲大了,最喜跟小孩子廝混,聞言忙道:“小子言在哪裡?我去看看他去。”又對裴謙謙道:“奶奶不陪你了,你跟你誼母好好說說話。”說完,還使了個眼色。

裴謙謙臉一紅,低聲應是。

賀寧馨忙攔着夏老夫人,道:“外面冷,夏夫人就別出去了·子言一會兒就過來了。”又幫夏老夫人將外面的銀鼠皮襖脫了下來,只穿着裡面的秋香色松花棱子夾襖。

兩人正說着話,小子言已經換了衣裳·像顆小豆子一樣衝了進來,對着夏老夫人大聲叫了一聲“阿姆1‘手腳並用爬上了炕,坐在夏老夫人身邊,笑眯眯地看着夏老夫人。

夏老夫人看着小子言清澈純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只覺得心都要化了,一把摟着小子言,心肝兒肉地叫個不停。

小子言咯咯地笑。

一老一小鬧成一團。

賀寧馨含笑看了一會兒,便示意裴謙謙跟她進去,來到更裡面的內室裡。

賀寧馨的內室更暖和。

裴謙謙一走進來,便覺得額頭上冒出了細細的汗。

賀寧馨走過來幫她脫外面的大衣裳·就看見她最外面穿着橘黃色鑲金絲線飛鳳紋的緙絲面貂皮大襖。脫了外面的皮襖,露出裡面的煙霞色撒花中襖,還有底下的大紅洋縐面銀鼠裡子的裙子。

賀寧馨想起在外屋裴謙謙脫下的大紅羽紗面白狐狸裡的鶴氅,笑着道:“你又不是去極北苦寒之地,穿這麼多做什麼?”

裴謙謙也笑,道:“都是大伯母讓穿的。”雖然外面的大襖脫了下來·可是下面的裙子是銀鼠裡子的,還是熱得很,卻又不好意思在賀寧馨面前解裙子。

賀寧馨看見裴謙謙小巧精緻的鼻尖不時有汗珠滲出來,便知道她還是很熱,轉頭吩咐綠茶道:“把那件新做的軟銀輕羅百蝶裙拿出來,給謙謙換上。”

裴謙謙忙起身推辭。

賀寧馨裝作不虞的樣子,嗔道:“你還跟我客氣,我可要生氣了!”

裴謙謙方纔訕訕地跟着綠茶走到屏風後面,將身上銀鼠裡子的裙子解下來,換上了如流水一樣軟滑飄逸的軟銀輕羅百蝶羣。

看見裴謙謙亭亭玉立地從屏風走出來,賀寧馨眼裡有些溼潤,忙掩飾道:“快過來坐下,我給你打扮打扮。——我啊,最愛給人打扮了。”拉了裴謙謙坐到她的梳妝檯前。

裴謙謙恭恭敬敬地坐了下來,兩眼只看着鏡子裡面映出來的賀寧馨的面孔笑,並不趁機東瞟細看。

賀寧馨打開自己的妝奩匣子,挑了一對銀絞絲鑲碧璽的如意雲紋簪,插到裴謙謙的雙環髻邊上。又將裴謙謙戴着的一對珍珠耳塞取了下來,換上一對赤金累絲玉兔搗藥耳墜。那玉兔玉質細膩,雕刻工藝十分精緻,原是出自大家之手。玉兔的一雙眼睛由上好的紅寶石鑲嵌,既大方,又俏皮,還典雅貴氣。

裴謙謙看見那對簪子也就罷了,可是那對耳墜,卻看得出來是珍品,忙要取下來。

賀寧馨攔住她的手,在她身邊的錦凳上坐下,悄悄地道:“這是誼母的一點心意,給你做嫁妝。你若是嫌棄,我以後再挑好的來。”

裴謙謙忙笑着道:“誼母說哪裡話?這樣貴重精緻的首飾,有銀子也沒處買去。誼母偏了我了,以後小子言娶媳婦,誼母可怎麼辦呢?”

賀寧馨抿嘴一笑,道:“小子言還小,以後日子長着呢,我還能再去給他尋些東西回來。”

裴謙謙便不再推辭,只是撥弄着自己的耳墜,嘆息道:“誼母也不必着忙給我備嫁妝。我是不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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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小姑娘小得時候都說不嫁人,後來還不是一個個都嫁人生子過了一生?

賀寧馨對裴謙謙又多了幾分憐惜,幫她整了整發髻,低聲笑:“喲,我們謙謙這是怎麼啦?想是心裡有事說不出口?——跟誼母說說,我們謙謙心裡有什麼事?”眼珠轉了轉,跟小子言想壞主意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裴謙謙看着賀寧馨的樣子,不若以前莊重端凝,卻多了幾分俏皮詼諧,笑着道:“誼母自從有了小子言,倒是有子萬事足了,還會說笑了。”

賀寧馨想了想,也笑:“難道我以前不會說笑?”

裴謙謙一本正經的點點頭,道:“也不是不會,就是很少。我哥哥說,有時候誼母皺眉側頭沉思的樣子,跟我們的孃親很是神似呢!”

裴舒凡死的時候,裴謙謙才一歲多,裴謙益有三歲多了。當然是裴謙益記得裴舒凡多一些,裴謙謙印象中的孃親,都是裴謙益灌輸給她的。

賀寧馨輕輕嘆了一口氣,將裴謙謙擁入懷裡,安慰她道:“你只要知道,誼母對你的心,雖然比不上你孃親,可是也只比她差一點,比別人都是要足的。”

裴謙謙並不是鑽牛角尖的孩子,聞言點點頭,道:“其實在我心裡,誼母和我孃親是一樣。”又從賀寧馨懷裡擡起頭,看着賀寧馨道:“誼母別不信。每次我想到我孃的樣子,總是不由自主想起誼母。”

賀寧馨再嘆氣,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引開了,問裴謙謙:“二皇子還有沒有去裴家?”

裴謙謙的臉色陰沉了下來,沉默了半晌,問賀寧馨:“誼母也知道了?”接着苦笑起來:“誼母也知道,我被楚家除了族,本來就難嫁,又加上二皇子心血來潮。拿我這樣鬧來鬧去,就算有人有心,不畏寧遠侯府,也被二皇子嚇跑了。”

“那你怎麼想?”賀寧馨試探着問道。若是謙謙真的對二皇子有心,成全他們也不是不可以。就算賀寧馨自己看不上二皇子,可若是謙謙願意,賀寧馨並不打算違了她的心意。

這些話,裴謙謙從來沒有跟人說過,也從來沒有人問過她。——因爲這都是母親和女兒之間的私房話。自幼喪母的裴謙謙,似乎一下子從幼童就成長爲知禮懂事的少女,中間的少年時光,似乎從來就沒有在她的生命裡停留過。

聽見賀寧馨像一個母親一樣問起來,裴謙謙猶豫半晌,搖了搖頭,道:“這事哪有我說話的份兒?大伯父、大伯母,還有祖父、祖母,都會爲謙謙打算的。”

賀寧馨又問:“你真的沒有自己的想法?你對二皇子到底怎麼看?”

裴謙謙低了頭,悶悶不樂地道:“說句不敬的話,我很反感二皇子這樣咄咄逼人,似乎他的好意我就一樣要接受······”

擡頭看着賀寧馨,裴謙謙有股想要傾訴的慾望,將二皇子幾次堵了她,私下裡說得話也說了出來:“二皇子說,只要我嫁了他,他這輩子不會再有別人,還說,要將他府裡頭的侍妾都遣散。”

賀寧馨也跟着搖搖頭。二皇子太急切了。

“如果他能做到,倒也算是浪子回頭了。”賀寧馨笑吟吟地道。

裴謙謙不屑地啐了一口:“我再不信這話。”

看賀寧馨並沒有責怪她跟二皇子私下裡接觸的意思,裴謙謙又大膽了些,對賀寧馨道:“誼母,其實我並不在意二皇子有沒有侍妾,也不在意他是不是能做到他說得這些話。我只希望他能尊重我,不做讓我爲難的事情。——他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又怎麼能相信他說的那些話?”

頓了頓,裴謙謙接着有些嫌惡地道:“沒有父母之命,也沒有媒妁之言,只想着私相授受。二皇子當我是他府裡頭的丫鬟呢,將那套哄丫鬟的手段用到我身上。——他做得出來,我可受不起!”

夫妻一體,總要先是對等,尊重,然後才能談情分和關愛。

若是沒有對等和尊重,便談不上真正的情分,不過是男人對女人一種征服的yu wang 罷了,跟那些侍妾姨娘,沒有兩樣。

裴謙謙要做正妻,首先看重的就是對方對她的尊重。

聽了裴謙謙的話,賀寧馨有些感慨。當年那個粉妝玉琢的小姑娘,如今已經長大了,還有了自己的主意。

“誼母,誼母,謙謙是不是說錯了?”裴謙謙見賀寧馨沉吟不語的樣子,心裡很是有幾分忐忑。

賀寧馨回過神來,忙笑道:“沒有,沒有。你說得很好,正是你這樣的姑娘應該想的事情。——男人說得天花亂墜,都是虛的。鞽小小年紀,能看通這一點,確實不容易。”

裴謙謙又笑了笑。男人的話不可信,早在她還在寧遠侯府的時候,看自己的爹爹寧遠侯楚華謹行事就明白了。

賀寧馨便安慰裴謙謙道:“二皇子不是良配,你既然自己很明白,我就不多說了。你放心,誼母一定幫你選一門最好的親事,讓那些看不起我們謙謙的人都吐血後悔去……”

裴謙謙想起自己的哥哥裴謙益,忙道:“誼母,我的事好說,橫豎我年歲還小。只是我哥哥,已經十五了,還沒有定親。”充滿希翼地看着賀寧馨。

賀寧馨胸有成竹地道:“也包在我身上。你回去跟你哥哥說,讓他好生準備今年的鄉試,我等着他連中三元,爲裴家再添佳話呢!”

內室旁邊的暖閣裡,小子言正拿了撥浪鼓搖給夏老夫人看。咚咚咚咚的聲音傳進來,讓賀寧馨和裴謙謙都相視一笑,兩人起身出去,看着小子言猴在夏老夫人膝蓋上,起勁地搖着手裡的撥浪鼓,一臉討好地衝着夏老夫人笑。

夏老夫人慈愛地摟着小子言穿得圓滾滾的小身子,笑得兩眼眯成了一條線。

賀寧馨見了,忙上前問夏老夫人:“老夫人累不累?”又伸手將小子言抱了起來。

小子言將撥浪鼓湊到賀寧馨耳邊搖起來。

賀寧馨的耳朵都要被震聾了,唉聲嘆氣地道:“子言啊,你把孃的耳朵震聾了,以後更是聽不進你說話了。”

小子言愣了愣,轉頭看見最愛的姐姐謙謙對他做了個鬼臉,心花怒放,搖得更起勁了。

小子言的乳孃見夫人的臉色都變了,忙上前來抱過小璺言對暖閣裡的衆人屈膝行禮道:“世子要失陪一會兒了。對小子言道:“咱們去吃奶。”

小子言高興得連連點頭,任憑乳孃將他抱出去了。

他們走出去好遠,暖閣裡面都能聽見小子言咚咚咚咚搖着潑郎鼓的聲音。

賀寧馨扶着額頭道:“總算可以安靜一會兒了。”說着,也坐到夏老夫人身旁的炕上,說起家常話來。

沒說多會兒,安郡王妃便到了。

賀寧馨忙出去堂屋門口迎接。

卻見安郡王妃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安郡王世子過來。

賀寧馨並不常見安郡王世子此時見了他的樣子,打了個突,眼睛怎麼也難從他身上移開,悄悄地攜着安郡王妃的手,一邊走,一邊問:“安郡王小時候,是不是這個樣子?”安郡王已經是天人之姿,如今又有了個天人之姿的兒子。如果是女兒還不知道是如何的美絕人寰。

安郡王妃同安郡王算是青梅竹馬,兩人從小就相識的。

安郡王妃點點頭,悄聲道:“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言辭之間頗爲得意“幸虧他生得像王爺,不像我。”不過安郡王妃生得高挑,安郡王世子才十五歲,已經長得很是高大了。

安郡王世子耳力靈敏,早就聽見娘和鎮國公夫人的話,卻當作沒有聽見,恭恭敬敬地給賀寧馨行禮道:“見過鎮國公夫人。”

安郡王妃看見安郡王世子一本正經的樣子,方纔有些惋惜地道:“這會子不像了——比王爺當初老成多了。”似乎有些遺憾的樣子。

安郡王世子也不說話,笑眯眯地坐在安郡王妃身邊,雙手接過侍女送上來的茶正襟危坐地聽安郡王妃和鎮國公夫人賀寧馨寒暄。

等安郡王妃喝了口茶,談話暫時告一段落的時候,賀寧馨才似乎不經意地提起道:“今兒真是巧。裴家的夏老夫人帶着他們大房的姑娘來我們府裡做客,”笑着又提醒了一句,“就是我的契女。”

京城裡的高門大戶都知道,鎮國公夫人只跟兩個孩子上過契就是前寧遠侯府的嫡子、嫡女,後來被除了族,又被納入裴氏族譜的裴謙益和裴謙謙。

安郡王妃自不必說,今兒來,就是特意過來看裴謙謙的。

若是她專程去裴家,或者讓裴家人專程帶着裴謙謙來安郡王府,都不太好。明眼人一眼都看得出來是做什麼的,還是這樣選在旁人家裡,裝作是做客時的巧遇,更好一些。

安郡王妃便欣喜地道:“那正巧了,我好久沒有見過夏老夫人了,不知今兒有沒有這個福氣,也見一見你的契女。”

賀寧馨笑着對自己的丫鬟綠茶道:“去請夏老夫人和裴大姑娘出來。”

綠茶領命而去。

過了一會兒,夏老夫人先從裡屋走了出表,後面跟着含笑的裴謙謙。

安郡王妃和夏老夫人彼此見禮,又推脫一番,才各自坐下。

安郡王世子搶上前一步,給夏老夫人行了禮。

夏老夫人滿意地端詳了半天,對安郡王世子道:“世子安好。”又有些歉意地對安郡王妃道:“還請王妃見諒。老身不知今日會見貴客,未能準備表禮。”遺憾不能給安郡王世子見面禮。

安郡王妃掩袖笑道:“夏老夫人客氣了。咱們都是在鎮國公府做客,倒不用彼此客套。”

裴謙謙也上來給安郡王妃行禮。

安郡王妃一把拉住了裴謙謙的手,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端詳。

裴謙謙一動不動,微微低了頭,任安郡王妃打量,臉色絲毫未變,態度也算落落大方。

安郡王世子站在安郡王妃身旁,眼觀鼻,鼻觀心一幅非禮勿視的樣子。

安郡王妃就問了裴謙謙幾句話,裴謙謙答的十分得體,讓安郡王妃越看越歡喜,忍不住就褪下手腕上一雙碧瑩瑩的翡翠鐲子強行給裴謙謙套上,道:“今兒來得倉促,這一對鐲子,你拿回去賞丫鬟們吧。”

裴謙謙笑着道:“初次見面,本不應受這樣大禮。可是王妃所賜,不敢辭。請恕小女子斗膽了。”對安郡王妃又襝衽一禮。

安郡王世子的眼光微微擡起,裴謙謙如玉的手腕上打了轉。

安郡王妃叫過自己的兒子對他道:“這是鎮國公夫人的契女,裴家大房的姑娘,裴謙謙。”

安郡王世子起身給裴謙謙拱手行禮:“世妹。”

裴謙謙也屈膝行禮:“見過安郡王世子。”

兩人都不擡頭,臉紅紅的對面站着,看得安郡王妃和夏老夫人都心花怒放,合不攏嘴。

賀寧馨也高興,拿着帕子印了印眼角的淚,對裴謙謙道:“安郡王世子是第一次來我們鎮國公府我們小子言還小,你就幫誼母一個忙,做半個主人帶着安郡王世子去府裡頭逛一逛吧。”

裴謙謙還沒有答話,安郡王世子忙起身道:“使不得!使不得!”一幅不肯越雷池一步的樣子。

裴謙謙抿了嘴笑,對安郡王世子道:“世子別客氣。若是不嫌棄,我先帶世子去小子言屋裡,讓小子言帶着世子去逛吧。”

賀寧馨明知小子言只有一歲多,裴謙謙不過是拿他做個幌子罷了,便依言道:“謙謙,你是姐姐,要多擔待我們小子言一些。”

裴謙謙點點頭,給屋裡的人行禮道:“失陪了。”便起身先出去了。

安郡王世子猶豫了半晌也給屋裡的人行了禮,跟着一徑出去了。

等安郡王世子走了,安郡王妃才鬆了一口氣,對賀寧馨道:“這裡怪冷的。”

賀寧馨便明白安郡王妃想找個隱蔽點兒的地方說話,便起身道:“夏老夫人也畏寒,咱們去暖閣裡喝茶去吧。”說着帶着兩人去了暖閣。

回到暖閣裡面,賀寧馨屏退了衆人,只留着綠茶在一旁烹茶煮酒,跟安郡王妃和夏老夫人說話。

安郡王妃已經對夏老夫人道:“若是老夫人不嫌棄,我們過幾日遣媒人上門提親。”

夏老夫人忙道:“謙謙是我們家的掌上明珠,她的婚事,我一個人說了不算,還要回去聽聽她祖父和大伯父的意思。”

安郡王妃忙點頭道:“應該的。不過不管你們答不答應,我們上求娶,是應該的。”

到底裴家是女家,安郡王府是男家。男家上趕着女家是正常的,女家上趕着男家纔會被人側目。

夏老夫人想了想,便點了頭:“承蒙王妃看得起。”

賀寧馨悄悄地問安郡王妃:“是不是太急了些?你還沒有問過世子的意思呢。”

安郡王妃笑道:“不用問了。他肯跟着謙謙單獨出去,已經很有譜了。”

綠茶烹了茶過來,給夏老夫人、安郡王妃和賀寧馨各斟了一杯。

安郡王妃輕啜了一口,才神神秘秘地道:“你們不曉得,我孃家的幾個姑娘來的時候,他躲都躲不及,更別說這樣陪着單獨出去逛園子。”

聽起來,輝國公府也不是沒有打過安郡王世子的主意。

賀寧馨當然樂見其成,不過擔心安郡王妃還不知道此事的煩難之處,便半吐半露道:“謙謙因爲被除了族,親事上不是很順利。承蒙安郡王妃看得起,可是這些事情也不能瞞着王妃。——二皇子成日裡去裴家,也是存了一段心事的。”

裴謙謙除族的事,安郡王妃已經從安郡王那裡,知道了端倪,到不放在心上。二皇子的事,安郡王今日纔對安郡王妃提起,不過讓她放心,只要看上了裴謙謙,二皇子不是問題。

安郡王妃揭起蓋碗茶的蓋子,在茶水上輕劃了兩下,含笑問夏老夫人:“請問二皇子下聘沒有?”

夏老夫人笑着搖搖頭。

“那聖上有沒有給裴首輔露過口風,想要謙謙做皇妃?”安郡王妃又明知故問。

夏老夫人又搖搖頭。

安郡王妃便將雙手一闔,道:“這不就結了?!——男未婚,女未嫁,又都無婚約在身,我想不出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有什麼能難得住這樣一段好姻緣的。”

賀寧馨想了想,也覺得只要安郡王府不在意,他們更不用在意。

幾個人便在屋裡商議好了提親的事情。

到了吃午食的時候,鎮國公府的廚子整治了一桌好酒菜賀寧馨請了安郡王妃和夏老夫人上座,自己在下首,和裴謙謙以及安郡王世子一起,打橫相陪。

裴謙謙和安郡王世子一見如故,已經熟識起來。

安郡王妃吃完午食,便帶着安郡王世子告辭離去。

夏老夫人午後都會小睡一番。

賀寧馨便伺候夏老夫人去暖閣小睡,自帶了裴謙謙去內室說話。

裴謙謙自然知道賀寧馨要問什麼不待賀寧馨開口,便羞紅了臉,道:“安郡王世子,的確是個君子。”

賀寧馨挑了挑眉,“哦?”了一聲,“君子?是什麼意思?”

裴謙謙的羞澀也是一閃而過,聞言大大方方地擡起頭道:“不欺暗室,懂得爲別人着想尊重別人。”

賀寧馨故作不知:“別人?別人是誰?—我倒不知,哪裡就出了個別人?!”

裴謙謙再大方,此時也聽出賀寧馨在打趣自己不依地跟賀寧馨鬮起來,終於露出了點兒她那樣的年歲裡該有的小兒女情態。

賀寧馨心裡高興,對裴謙謙悄悄道:“你若是不反對,這門親事就這樣定了。”

裴謙謙沒有想到這樣快,有些吃驚地道:“安郡王妃太着急了吧?還有安郡王那裡,安郡王妃總不好自己做主的。”

賀寧馨沒有說此事是安郡王建議的,只是含含糊糊地道:“當然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知道,從提親,到換庚貼,再備嫁妝下聘禮,這樣算起來,怎麼要個兩三年的時間。那時候你已經及笈了,也可以嫁人了。依我說,要留你到十八歲再嫁呢。”年紀大一些,生孩子難產的危險就小一些。

裴謙謙並無異議笑着道:“全憑長輩做主。”

賀寧馨跟裴謙謙咬耳朵:“……只有定了親,你們纔好往來。安郡王世子,並沒有通房侍妾。安郡王府就沒有這個傳統,你儘管放心。”沒有名份的來往,便是私相授受了。

裴謙謙臉上紅成一片,卻低着頭沒有再反駁賀寧馨。

小子言也要午睡,此時午後的鎮國公府,顯得十分安靜。

賀寧馨和裴謙謙也都在內室歪了一會兒,直到小子言醒了,拿着撥浪鼓亂搖,纔將衆人都喚醒了。

夏老夫人和裴謙謙在鎮國公府又用了點兒小食,便告辭回府了。

晚上簡飛揚回來的很晚,比早上出去的時候,似乎又擔心了幾分。

賀寧馨一直睡不着,等着簡飛揚。

簡飛揚去淨房洗漱過後,輕輕地掀了被子,看見牀裡面賀寧馨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揚了嘴角笑道:“還沒睡?”

賀寧馨嗔道:“等你呢。”等簡飛揚上了牀,賀寧馨湊過來抱住了他的胳膊:“沒你在身邊,我睡不着。”

簡飛揚嘆了口氣,摸了摸賀寧馨的頭,有些無可奈何地道:“我是武將……”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

賀寧馨知道定是有事,搖了搖簡飛揚的胳膊,問他:“有事說出來。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就不要自己擔心過愈了。”

簡飛揚兩隻胳膊抱在腦後枕着,看着牀頂掛着的合歡掛墜,低聲道:“西南今冬大旱。”

賀寧馨心裡咯噔一下,忙坐起來問他:“有多久了?聖上怎麼說?要不要賑災?——羌族人那裡,情形如何?”

西南只是大齊朝的一小部分,卻是羌族人的主要聚集地。

這麼多年來,羌族人幾次大規模的進攻大齊,都是在他們遭了天災之後。

簡飛揚是在對羌族人的戰役裡嶄露頭角的,自然對那裡的情形特別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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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簡飛揚素來知道賀寧馨不是那種不懂外務,只諳內宅的女子所以也不避嫌隙,將能說的都說了。

“從去年十月開始,西南就再也沒下一滴雨。你知道,西南那地兒夏天潮熱,冬季比別的地方都要暖和,也是不下雪的。旱了兩三個月,西南最主要的河道都快斷流了。”簡飛揚一邊說,一邊看着賀寧馨,生怕她露出不耐煩的樣子,卻見賀寧馨聽得津津有味,見他停了下來,還忙不迭地推他:“還有呢?”

簡飛揚嘴角噙笑,繼續往下道:“西南多崇山峻嶺,河道都是山上流下來的。我們大齊的地界兒,大部分都在山下的平地裡,山上住的都是羌人。”

賀寧馨聽得出神,忍不住問:“水都不夠用,羌人會不會在上游築水壩,攔了水源?”

簡飛揚微微一愣,繼而笑道:“你聽誰說得?”這可是安郡王和他進宮面聖的時候,聖上跟他們說得機密,剛剛纔從西南八百里加急報到朝廷。

“人之常情。兵法······”賀寧馨住了嘴。她是賀寧馨,不懂兵法,不能懂兵法。

簡飛揚伸出手,拉了賀寧馨靠在他身側,枕在他寬厚的肩膀上,低聲道:“在上游攔水築壩,確實是古戰役裡面有過個例的。不過,西南的情況還沒有糟到如此地步。羌人也沒有攔住所有的河道,只是在幾條小河道上動動手腳。我們大齊人又在當地鑿有水井,吃水還是夠的。就是糧食這一項難說。”

冬季大旱,靠着去年的存糧,還能堅持一陣子。可是如果大旱延續到春季,影響了春耕,就是切切實實的難題了。

每個人都有生存的**和本能。若是沒有了活路,很多人都會不惜鋌而走險,只爲了尋一條活路。

“我大齊有官倉存糧的定例,就是爲了這樣的荒年準備的。聖上已經派人去江南和東南·查探那裡官倉存糧的實數,好決定到時候要調多少糧食去西南。”簡飛揚說了聖上的打算。

賀寧馨眉頭蹙了起來,看着帳頂的合歡掛墜,也嘆了口氣·道:“但願春季快快下雨,就不用擔驚受怕了。”

彼時的糧食出產比不得後世,一年的出產能讓大齊的百姓吃飽肚子就不錯了。能存下來做荒年儲備的糧食並不多,再加上前兩年,江南也大旱過,將官倉的糧食已經用了。

如今江南官倉的存糧,應該是這兩年才重新入庫的。好處是糧食還比較新鮮·不是陳了數年的陳米,壞處就是數量肯定不如以前多。

東南一地,本來一直風調雨順,可是前幾年被謝運偷偷將官倉的糧食拿出去賣給了倭人,換了許多黃金白銀回來。如今東南的官倉,還要看伍文定和宋良玉兩人的手段了。

伍文定本是東南道台州府的知府,後來謝運倒臺之後,便遷任承平府做知府。承平府是東南道的首府·品級比下面的府臺要高上半級。

簡飛揚的義妹鄭娥便是嫁給了伍文定做正室,如今已經生了一兒一女,一家四口過得十分投契。

伍文定也是能臣·在東南和宋良玉合作,將謝運的殘餘勢力拔得乾乾淨淨,有些漏網之魚,在東南待不下去,便跑到西南去了。

簡飛揚看了看賀寧馨擔心的樣子,到嘴邊的話將吐未吐,面上的神情十分奇怪。

賀寧馨對簡飛揚十分了解,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還含了話沒有說,便推了推他·不許他話只說一半。

簡飛揚只好從實招來。原來上一次,賀寧馨的爹,左督察御史賀思平被派到江南去查過貪腐,宏宣帝對他十分滿意。這次又派了他去江南清查官倉。

賀寧馨的心果然又高高地吊了起來。

上一次,賀思平就在江南遇到幾個硬點子,差點九死一生。幸虧賀寧馨託了輝國公府的關係·請他們尋他們另一支的本家,執江南白道牛耳的南宮家派專人護送,才讓賀思平活着回到京城。

想到這裡,賀寧馨沉了臉,對簡飛揚問道:“聖上有沒有派軍士護送?”

簡飛揚安慰賀寧馨:“聖上都考慮到了,讓安郡王點了緹騎裡面最好的好手在暗地裡護送,明面上派了五百軍士隨行。”

賀寧馨才略略放了心,有些困了,眼皮耷拉下來。

簡飛揚笑了笑,在賀寧馨耳邊道:“還有一件事,大皇子妃有孕了。”

賀寧馨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大皇子是去年十月份成的親,到今年一月底的時候,也有四個月了。.雖然不算是“進門喜”,是也是在半年之內有的身孕。

“那要恭喜塗皇妃了。”賀寧馨扯了扯嘴角。

簡揚沒有再說話,起身捻熄牀旁邊的夜燈,放下牀簾,也躺下睡了。一夜無話。

第二日,賀寧馨被小子言的撥浪鼓聲吵醒,睜眼一看,已經日上三竿。

知道自己走困了,賀寧馨忙忙地起身,又嗔怪一旁伺候的大丫鬟白茶和紅茶:“你們怎麼不叫醒我?”

白茶抿了嘴笑:“是國公爺吩咐,不用吵醒夫人的。說夫人這陣子就沒睡過好覺。”

賀寧馨心裡溫暖,抱着小子言在牀上說了會兒話,教他背幾句詩,才起身寬衣,又去淨房洗漱,出來安排府裡一天的事情。

這邊安郡王一大早起來,就去了宮裡面,向宏宣帝稟報自己兒子的婚事,說是有了中意的人選,要去宗人府報備。

宏宣帝那裡,自然也要知會一聲,特別是此事還牽扯到二皇子。

巧的是,二皇子居然一大早也在宏宣帝那裡,聽宏宣帝吩咐,讓他去東南查官倉的糧食去。

宏宣帝最近臉色不太好,似乎有些過度疲勞的樣子,又加上西南大旱,心裡着急,夜不能寐。

好在大皇子妃有喜的事情,還是讓宏宣帝心情舒暢了不少。

和許多朝代一樣,大齊朝的帝位傳遞·從來就不是尚德或者尚才,而是嚴格遵循“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傳統,看皇子的出身來決定。

只要不是開國皇帝·後來的人坐上皇帝的位置,既不是因爲他是最高尚的聖人,也不是因爲他是最能幹的全才,而是因爲他是皇帝的兒子。在皇帝的羣兒子中,再來遵循嫡庶有別,長幼有序的繼承順序。(注這裡參考了明朝的皇位繼承。)

上一次的隆慶帝費了大力氣,處死了原配皇后·廢了嫡出太子,終於捧了自己的寵妃的兒子上位,卻沒過多久,就把大齊朝弄得一團糟,差點將大好江山做了別人的囊中物。

宏宣帝有了自己的經歷自不必說,而大皇子既嫡又長,加上行事謹慎,從來不行差踏錯·且能取捨,懂得退讓,是不二的人選。除非大皇子等不及了·想弒父弒君,拖宏宣帝下馬,否則宏宣帝是不會動搖決心

再說大齊朝律例齊全,內閣完善,又有穩定的三年一次的開科取士,選拔人才不在話下。作爲皇帝,最重要便是稟承公正之心,挑選合適的人去合適的位置,而不是事必躬親,事情做不做得好兩說·反而將自己活活累死。

宏宣帝剛登基時,因爲是靠着老寧遠侯和三朝首輔裴立省的擁簇上得臺,當時又波詭雲譎,情形不明,宏宣帝被文淵閣的羣臣處於半架空的狀態。很多事情不得不靠自己,其次便是靠着安郡王·慢慢從收軍權開始,將權力逐漸集中到宏宣帝手裡。後來簡飛揚嶄露頭角,還有裴書仁從地方調任軍暨,才讓宏宣帝慢慢騰出手來,不用擔心出現自己的聖旨無人理會的尷尬局面。

只是經過這一番折騰,大齊朝的皇權又傾向集中的趨勢,皇帝的權力有同內閣的權力分庭抗禮之勢。

如果任這樣發展下去,大齊朝的自我修復能力會越來越差。若是再有龐太后之亂,大齊朝不會再有這一次的好運氣,能夠撥亂反正。

宏宣帝也意識到這樣下去的嚴重後果,已經在太傅裴立省和首輔裴書仁的勸告下,抓大放小,集中力量抓軍戶制的廢除。只要將軍權都收攏到皇室手中,將理政之事重新分配給文官也未嘗不可。

畢竟有野心,也有能力擁兵自重,進而造反的,都是手裡握有軍權的武將勳貴,並非寒窗苦讀,官職也不能世襲的文官。

在宏宣帝看來,鞏固範氏皇朝的傳襲是最重要的。祖宗的基業,不能斷送在他手裡。爲了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得讓黎民百姓過上有奔頭的日子,而不是讓他們民不聊生,一有災荒,就餓殍千里。

所以西南的旱災一報上宏宣帝的案頭,宏宣帝就招了內閣議事,很快就做了幾手準備出來。

二皇子近來的心情比宏宣帝更糟。裴家人就是不鬆口,裴謙謙也對他淡然以對,讓他很不是個滋味兒。

從他知人事以來,還從沒有在女人那裡吃過這樣大的虧。若不是大皇子攔着他,他早就恨不得劍走偏鋒了。

宏宣帝早就看得清楚,二皇子在情之一事上,看得比大皇子要重得多,很容易就鑽了牛角尖了,所以也只是冷眼旁觀,看他能不能從裡面掙出來。

安郡王滿臉笑意地踏進養心殿,看得殿內衆人都精神一振。

先不說安郡王生得如何,一個滿臉笑意的人,總比宏宣帝子的苦瓜臉要讓人看得心情舒暢。

安郡王笑着給宏宣帝行了禮,二皇子又過來見過了安郡王,便打算退下。

安郡王存心要在宏宣帝面前將此事挑開,免得二皇子從別人那裡聽見,惹出不可開交的禍事來,便故意大聲道:“皇兄,臣弟給犬子看上一門親事,特來向皇兄報備!”

宏宣帝的臉色又輕鬆了三分,笑着頷首道:“今兒難怪鳳栩宮那裡的喜鵲嘰嘰喳喳地叫,咱們範家,也真是喜事連連啊。”

昨兒大皇子進來給宏宣帝報喜的時候,安郡王也在場,自然知道宏宣帝說得是什麼事,聞言忙道:“真是託了小皇孫的福!”

宏宣帝忍不住笑罵道:“你兒子娶媳婦,關我孫子什麼事?!你越發得阿諛了!”

安郡王笑嘻嘻地不說話,等宏宣帝笑過了,才問他:“哪一家的姑娘這樣有福氣?——是你媳婦的孃家侄女·還是你知交的閨女?”

高門大戶聯姻,就這麼幾條路子。不是姻親佔了便宜,就是友情佔了上風。

二皇子本來要出去的,此時也有些好奇·站在門口,伸長了耳朵聽,打算出去跟大哥說一聲,好去安郡王府送禮去。

安郡王瞥了一眼站在門邊的二皇子,笑得越發開心,道:“是犬子有福氣。內子看上了裴太傅家裡的裴大姑娘,裴謙謙。——若是聖上無異議·臣弟明兒就去遣人提親下聘去了。”一幅急不可耐的樣子,似乎生怕人家將裴謙謙搶走了。

“哦?裴謙謙?”宏宣帝的笑容淡了下來,也瞥了一眼站在門旁的二皇子。

二皇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大了嘴,瞪着安郡王,手裡的拳頭都握了起來。只是在極力忍耐,額頭的青筋直冒。

“是啊!內子對裴謙謙很滿意。”安郡王說得興致勃勃。

宏宣帝手裡把玩着墨玉鎮紙,似笑非笑地問安郡王:“裴謙謙雖然是裴家大房的姑娘·卻母亡父棄,被父族除了族的。——你們安郡王府娶她做正妃不好吧?做個側妃倒也合適。”

安郡王像是大吃一驚的樣子,對宏宣帝道:“陛下·話不能這麼說。謙謙爲何被除族,別人不知道,陛下難道不知道?可憐她孃親爲了陛下鞠躬盡瘁,陛下卻···…”連“皇兄”都不說了,改稱“陛下”,似乎是提醒宏宣帝的意思。

宏宣帝笑着看了二皇子一眼,見他鬆了一口氣,手裡的拳頭也鬆了開來。

“嗯,是朕說錯話了。裴謙謙曾是御封的臨安鄉君,因爲她爹的緣故·才被撤了的。”宏宣帝口氣緩和了下來。

二皇子的拳頭又捏緊了。

安郡王喜出望外,單膝給宏宣帝跪下,道:“難道陛下要恢復謙謙的臨安鄉君的封號?!——這怎麼好意思?皇兄這份大禮送的,臣弟恨不得肝腦塗地,爲皇兄效犬馬之勞!”

安郡王擡起了高高的轎子。

宏宣帝眸光如劍,從安郡王笑意盎然的臉上·掃到了門旁臉色黑如鍋底的二皇子身上。

二皇子再也忍不住,走過來對安郡王道:“皇叔可問過謙謙的意思?裴家人的意思?——就在這裡一廂情願,仗勢強娶,不好吧?”又拱手對宏宣帝道:“父皇,想裴家乃是陛下的肱股之臣,謙謙的孃親又是一品國夫人,這樣的身份,怎麼能不問一聲,就決定了她的終身?!”

安郡王從地上站起來,束着手對二皇子點點頭,含笑道:“二侄子真是出息了,想必是前一陣子經常去裴家,也學了些禮儀之道,曉得了不能仗勢強娶,要心甘情願才行,是不是?”接着又追問:“可是二侄子知不知道,你前一陣子自作主張,已經讓外面有人說謙謙和裴家的閒話了。

你可想過謙謙的感受?裴家的感受?想過她還沒過門,就被人議論?”

二皇子被噎了一下,忍不住掩飾道:“我是仰慕裴太傅和裴首輔的學問人品,才經常去裴家討教一二,跟謙謙有什麼關係?”又發狠:“誰敢亂嚼舌頭,皮不揭了他的!”

安郡王笑着搖搖頭:“二侄子,發狠沒用的。爲人處事,要行個正字。—就當是個教訓吧。”轉頭對宏宣帝道:“二侄子也該結親了,皇兄還是早給二侄子定了親事再說。”

二皇子只覺得安郡王的笑無比奸詐,求援似地看向宏宣帝,道:“父皇,您答應過兒臣的。”

安郡王又問了一句:“答應什麼?不是跟謙謙有關吧?

宏宣帝默然了半晌,對二皇子道:“此事全在裴家人。謙謙是裴家的姑娘,裴家願意將她嫁給誰,就嫁給誰。”

二皇子精神一振,趕緊道:“那兒臣也去提親!”

安郡王當然不會讓二皇子去添亂,袖着手問:“二侄子,我倒要託個大,問你一句。自古姻緣都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次則要兩相情願,方成姻緣。——二侄子是覺得自己能在哪一條佔上風呢?再說·二侄子跟謙謙的年歲實在差的多了些,不是良配,不是良配啊···…”

宏宣帝聽這話,似乎安郡王同裴家人已經達成某種默契了·便試探地問他:“此事裴太傅知否?”

安郡王笑着點點頭:“說過一次。”那就是沒有反對了,不然安郡王不是這樣沒眼色的人。

二皇子臉如死灰,只覺得一片茫然。

看着二皇子的樣子,安郡王也有一絲不忍,想了想,對二皇子道:“二侄子,天涯何處無芳草?你若是真心爲謙謙·就要爲她着想,而不是要違揹她的意願,將你的心思,強加在她身上。”

二皇子低了頭沒有說話,過了良久,給宏宣帝和安郡王行了一禮,默默地出去了。

安郡王嘆了口氣,對宏宣帝賠禮道:“居然讓皇兄爲難了。要不·臣弟……”退讓兩個字就是說不出口。

宏宣帝雖然對自己的兒子有些遺憾,不過安郡王府娶了裴謙謙,比二皇子娶要好得多。——至少兄弟鬩牆的可能性大大減小了。

想起自己的幾個兒子·宏宣帝頓了頓,對安郡王道:“你兒子的親事,朕準了。你下去的時候,順便去宗人府說一聲,讓他們着手給二皇子和三皇子準備人選好定親。”想起裴謙謙,身份也不能太低,便對安郡王道:“你等一天,朕這就下旨,恢復謙謙的臨安鄉君身份,跟你的世子也算是門當戶對了。”

安郡王大喜·對宏宣帝謝了又謝。想起和熙公主也是到了要說親的年紀,便問道:“公主那裡呢?”

宏宣帝道:“給和熙公主挑駙馬的事,就交給皇貴妃吧。”

安郡王放了心,回去就尋了宗人府的媒人,交待幾句,讓她明天帶着庚貼去裴家提親。

裴家人從安郡王那裡得了準信·知道了聖上要恢復裴謙謙的臨安鄉君身份,都是喜之不迭。

下午的時候,聖上的聖旨和鄉君的全套裝儀都到了裴家。從鄉君的朝服,到儀冊,再到封地的地契,都送到了裴謙謙手裡。

裴謙謙望着手裡的聖旨,百感交集,伏在哥哥裴謙益肩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賀寧馨在鎮國公府聽說此事,也很歡喜,趕緊託人送去了賀禮。

到了第二天,裴家來了來了車,請賀寧馨和小子言過府一敘。

賀寧馨忙收拾了收拾,帶着小子言去了。

這一天,裴家十分熱鬧。

宗人府的媒人上門,帶着一雙大雁,向裴家求娶臨安鄉君裴謙謙,是爲納采。

安郡王世子是宗室子弟,婚配事宜是要向宗人府報備的。

裴家也沒有多做推脫,便應了親事。

緊接着,便是問名,交換彼此的庚貼。然後便是納吉,即民間俗稱的合八字。納吉之後,便是安郡王府備了一百二十擡聘禮,送到裴家,是爲納徵。

納徵之後,便是請期了。因爲安郡王世子和裴謙謙年歲都不大,便定了三年之後,裴謙謙及笈,安郡王世子十八歲的時候,再成親。如今兩個人算是正式定了親,過了明路了。

裴謙謙的親事一定,裴謙益的婚事立刻在京城炙手可熱起來。

到了這個時候,裴家人反而不着急了,誰來問,都說要等裴謙益今年鄉試之後再做計較。

那些人家也不好意思追得太緊,便暫且放下了。

二皇子自從知道安郡王府納采之後,就動身去了東南查官倉的糧食去了,像是要撂開手的樣子。

安郡王府和裴家都暗暗地鬆了口氣,再加上宏宣帝又派大皇子親自來到裴家和安郡王府道賀,也算是表明了態度。

只有寧遠侯府對此事保持沉默。

寧遠侯楚華謹和柳夢寒從自己各自的手下那裡知道西南大旱的消息,都琢磨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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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楚華謹也知道了西南大旱的消息,正跟自己的人聯絡,看看他們有何打算。非常文學

柳夢寒袖着個匣子來到楚華謹的中瀾院,問他道:“侯爺,西南大旱,侯爺可想出點力,解民以倒懸?”

楚華謹嘆了口氣,道:“我如今在京裡賦閒,哪有機會?”

柳夢寒將匣子推到了楚華謹面前,含笑道:“侯爺打開瞧瞧。”又意味深長地道:“機會不是等來的,是自己尋來的。

楚華謹狐疑地盯了柳夢寒一眼,並不敢伸手打開匣子。

柳夢寒等了一會兒,看見楚華謹警惕的目光,眼珠轉了轉,想起上一次自己在名冊上下毒的事,似乎並沒有毒倒楚華謹,便掩袖笑道:“侯爺放心,這個匣子上沒有毒。”說着,親手將匣子打開,又將匣子裡的東西都倒出來,一一給楚華謹看。

楚華謹雖然強自鎮定,放在桌上的雙手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這…···這······這麼一大筆財產……

“你從哪裡得來的?”楚華謹終於鎮定下來,面如寒霜地問柳夢寒。

柳夢寒咯咯一笑,手指敲着那些東西,意有所指地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有這樣的本事,弄來這麼一大筆家當?——當然是老侯爺留下的。侯爺不妨捐一部分給朝廷,幫聖上賑災,說不定能尋到機會,去西南……”

楚華謹心裡一動,也仲出手去,將那些東西取了過來,一一看下

老頭子居然不聲不響,在外面留了這麼多的家財!

楚華謹感慨之餘,倒還有些分寸,問柳夢寒:“那你想要什麼?”知道柳夢寒是無寶不落的,絕對不會那麼好心,拿了銀子出來幫楚華謹謀前程。

柳夢寒收了笑容,正色道:“既然侯爺問起來,妾身不妨切實以告。—侯爺再不打算,寧遠侯府大廈將傾妾身也不能倖免!”

“胡說八道!”楚華謹怒喝一聲,從書桌後面站了起來,指着大門口,道:“你不要在這裡危言聳聽!你給我出去!”

柳夢寒也慢慢地站起來,冷笑一聲,道:“侯爺不聽就算了。忠言逆耳,向來就是不受待見的。”柳夢寒一邊往外走一邊道:“侯爺仔細想想,裴家的老狐狸怎麼會聽任他們家的兩個外孫被除族,而且除族之後,立刻將芬姨娘除了族,跟寧遠侯府徹底劃清界限?!”

想起裴謙謙最近和安郡王府的親事,楚華謹再不願意面對,也知道柳夢寒說得有幾分道理,擡手叫住了她:“你等等!——把話說清楚也不遲!”

柳夢寒住了腳在門口頓了頓,背對着楚華謹道:“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

楚華謹看了一眼中瀾院的院子,沉聲道:“跟我到外書房來。”

柳夢寒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轉瞬即逝。

楚華謹一言不發地帶着柳夢寒來到了外院的外書房,又領她進了書房的密室。

柳夢寒毫不在意地四處看了看,尋了個地兒坐了下來,對楚華謹道:“侯爺,我現在兒女都不在了,只有指望侯爺給我養老,怎麼會跟侯爺過不去?——侯爺大可不必防着我。”

楚華謹一想也對。柳夢寒如今沒了兒子,女兒進了冷宮,跟死沒有兩樣。她要是還跟自己這個寧遠侯府的主子過不去,就是自尋死路了便放了一半的心,問她:“你剛纔的話,是什麼意思?”問得是柳夢寒說寧遠侯府大廈將傾的話。

柳夢寒慘然一笑,對楚華謹道:“難道侯爺還看不出來嗎?——聖上想讓大皇子做太子,就萬萬不會留下我們寧遠侯府的!”其實如今的寧遠侯府,已經外強中乾聖上未必不會留下寧遠侯府。不過是柳夢寒有別的盤算罷了……

楚華謹只聽出了一層意思,忙反問柳夢寒:“怎會如此?!我們是大皇子的外家,聖上不會這樣不給大皇子面子吧?”

柳夢寒哈哈一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對楚華謹道:“侯爺,外戚向來是把雙刃劍。以聖上的爲人,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還有,您以爲,老侯爺的盤算,聖上真的不知道嗎?您以爲,一個反賊的兒子,聖上會容得下嗎?!”

歷朝歷代,造反不成功的那一方,都是被滅了族的,有時候甚至誅一族不夠,還要誅九族、十族!

楚華謹方纔倒抽了一口涼氣,在密室裡走來走去,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柳夢寒:“聖上真的知道?不會吧?——若是知道,還能容忍這麼久?還有三位皇子,豈不是也是反賊的後人······”

柳夢寒恨不得敲開楚華謹的榆木腦袋,忍了又忍,才道:“侯爺忘了,大小姐是嫁出去的人,她的兒子,不是楚家人。”當然就不算反賊的後

除非是皇后謀反,想拉皇帝下馬,皇帝纔會容不下皇后的親生兒子。就像隆慶帝時期的皇后巫蠱案一樣,說皇后咒隆慶帝早死,是爲了讓自己的兒子,當時的太子早日繼位,所以隆慶帝在處死皇后的同時,也要殺當時還是太子的宏宣帝。若不是老鎮國公簡士弘金殿血諫,宏宣帝如今早已是黃土一了。

再說了,皇帝在誅別人的族的時候,從來就不將自己家放在別人的族裡面了。比如像老寧遠侯謀反這種情況,若是要誅九族的話,老寧遠侯出嫁的女兒一家,包括他的女婿和外孫,也就是皇帝和三位皇子,也算在誅九族的“父族四”裡面的。可是要這樣算的話,那皇帝得把自己誅了才行。

有這樣“大義滅親”的皇帝嗎?——-當然沒有。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苟且偷生,是不會自個兒誅了自個兒的。

柳夢寒好不容易跟楚華謹講明瞭這個道理,又嘆息道:“侯爺,說句不該的話,您就不能把自己和三位皇子放在同一牌面上。——你們根本是不同道上的人,千萬別認爲聖上能容得下他自己的親生兒子,就能容得下侯爺您。這完全是兩碼事。”

楚華謹的臉色陰沉下來,黑得能滴下水。

“你說,我該怎麼做?”楚華謹問道。

柳夢寒笑了笑,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大事?侯爺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什麼都不做,妾身就早些出去訂幾口棺材要緊。”

楚華謹沉默不語。

柳夢寒起身告辭:“侯爺早做準備吧。再遲疑,就算有法子,也施展不開了。”

楚華謹搖頭道:“能有什麼法子?難道你以爲憑這點銀子,還有那西南的五萬軍戶,我們真的能翻天不成?”

柳夢寒見楚華謹口氣鬆動了,趕緊加了一把柴火:“侯爺,成大事,講究的是天時、地利、人和。

侯爺在京城,如龍困淺灘,當然施展不開。可是要去了西南,自然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具了。——西南大旱,對聖上是打擊,對侯爺,可是天大的機緣。”

話說到這裡,柳夢寒已經不想再往下說,對楚華謹福了一福,告辭離去。

楚華謹坐在密室裡想了很久,還是拿不定主意。眼看天色漸黑,楚華謹從密室出來,卻看見裴舒芬笑着坐在他的外書房書桌背後的椅子上,含笑看着他,手裡把玩着楚華謹放玉璽的匣子。

楚華謹嚇了一大跳,趕緊回身看門窗關好了沒有。

裴舒芬脆生生地道:“侯爺不用着忙,門窗我都關好了。是柳太姨娘走了之後關的,侯爺放心!”

楚華謹回過身來,問裴舒芬:“你是怎麼逃出詔獄的?現在住在哪裡?你又是怎麼進來的?”上下打量裴舒芬,見她氣色紅潤,衣着光鮮,不像是在逃落魄的樣子,越發疑惑起來。

裴舒芬一時語塞,只好含糊其詞地道:“妾身幼年時,跟一個世外高人學過道法,懂一些法術,會穿牆而過,也會些縮地之術而已。

楚華謹雖然不是很信,可是裴舒芬確確實實從詔獄逃了出來,這是做不得假的。而且在寧遠侯府來去自如。

想到自己身上雷公藤的毒,楚華謹有了幾分熱情,問裴舒芬:“那天你說有法子解雷公藤的毒的。——解藥呢?”

裴舒芬上次一氣之下,將解藥都扔回琅繯洞天的白霧裡了,此時聽楚華謹說起來,笑道:“解藥自然有。不過妾身爲何要給侯爺解藥?侯爺是妾身的什麼人啊?”

楚華謹很是驚喜,“你真的有解藥?——你若是真有,我這個正室的位置,就是你的!”許諾了要將裴舒芬扶正。

裴舒芬雖然知道小妾是不能扶正的,可是她覺得自己的情況不一樣,不能叫“扶正”,而是跟“復婚”差不多。——只不過楚華謹的話還是不能相信罷了。

“侯爺的話,妾身信不過。侯爺得拿些信物來,妾身才跟侯爺合作。”裴舒芬托起放了玉璽的匣子,往天上拋了拋。

楚華謹擔心裴舒芬將匣子摔了,忙上前道:“你住的地方都沒有,怎麼放這樣貴重的東西?還是讓我收着吧。我給你寫個字據,畫上押不行嗎?”

裴舒芬搖搖頭,拿着玉璽,突然憑空消失了。

125

楚華謹眨了眨眼睛,發現裴舒芬真的憑空消失了,嚇了一,趕緊到裴舒芬剛纔坐得位置上摸了摸,發現真的沒有人!

楚華謹小心翼翼地坐到了裴舒芬剛纔的位置上,很是有些不舒服,似乎這把他以前坐慣了高背楠木捲雲紋扶手椅上生了刺一樣,直讓他如坐鍼氈。在上面磨蹭了良久,楚華謹終於將這把椅子搬開,換了把鏤空蟠龍騰雲紋的官椅過來坐了,才覺得好受些。又去自己藏東西的暗格看了看,發現裡面的東西不翼而飛,更是忐忑不安。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裴舒芬突然又憑空出現了,站在書桌前面衝楚華謹笑,手裡還拿着一個小玻璃瓶,裡面有一粒藥丸。

楚華謹又驚又喜,“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站起身來,繞到書桌前,抓住了裴舒芬的肩膀,急切地問:“我的東西,是不是都是你拿走了?”

裴舒芬斜了楚華謹一眼,道:“侯爺,若不是我,侯爺的這些東西,今兒凌晨時分就被別人的探子搜走了。”

楚華謹抓住裴舒芬肩膀的手緊了緊,兩眼瞪得大大的,“你說什麼?什麼探子?!”

裴舒芬嘆了口氣,將楚華謹的手從她肩膀上挪開,自己走到書桌對面的錦凳上坐下,指着書桌後面的位置,對楚華謹道:“侯爺坐。這事妾身也是自打出了詔獄之後,才曉得的。”

楚華謹心裡怦怦直跳,似乎以前一直有些疑惑,想不明白的事情都要揭曉了。

裴舒芬想起這一陣子自己在各個勳貴府上,還有一些內閣閣臣的後院裡面偷偷出沒,聽來了許多消息,又躲在琅繯洞天裡將所有的史書律例都看了,才知道自己以前真是自誤了。她空有空間法寶在手,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去真正瞭解這個世界。她一直以爲自己比這裡的人多了幾千年的見識,便能無往而不能,誰知卻是一次又一次地着了人家的道兒而不自知。

還有那個居心叵測的賀寧馨,似乎跟自己總有那麼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只可惜裴家、鎮國公府和賀寧馨的孃家賀家,都貼了符紙,她不能從琅繯洞天裡面直接進這些府裡,驗證一下她的猜想。而皇宮裡面,就算不貼符紙她也進不去。她要想到這些地方去,除非出了琅繯洞天,以一個正常人的方式,堂堂正正地走進去。

可是她又怎麼能正大光明地出現在衆人?緹騎捉拿逃犯的畫像貼的滿城都是,還有高額的賞銀,她一現身,就會被人認出來,扭送到緹騎那裡換銀子去了。

不過裴舒芬覺得,就算這些地方去不了,也沒有關係。反正她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也知道了自己錯在哪裡。如今只有趁着楚華謹鬱郁不得志的時候,在其中翻雲覆雨,幫着楚華謹打個漂亮的翻身仗就可以了。

柳夢寒的提議,她躲在外面的多寶格後面,都聽到了。

這個女人居心叵測,打着什麼主意,裴舒芬也略知一二。

造反她是絕不贊成的,柳夢寒那是地地道道的餿主意,她如今無兒無女,不想活了,就想將整個寧遠侯府拉下馬。裴舒芬覺得自己一定要阻止楚華謹落入柳夢寒的圈套,走上這條不歸路。

不管怎樣,只有楚華謹活得好好的,她的兒子纔能有好果子吃。

“妾身自出了詔獄,就回到自己住的地兒,好好想了想。

後來又去那些勳貴高門的府上轉了一圈,知道了些以前不知道的事兒。”裴舒芬笑盈盈地道。

“你說得這些事,跟那些探子有什麼關係?”楚華謹皺了皺眉頭,還是不放過裴舒芬剛纔說的話。

裴舒芬便將自己看見的,聽到的一些事說了一遍。

看見楚華謹越來越黑的臉色,裴舒芬心裡不知怎地,覺得很是暢快,笑着道:“侯爺現在明白了吧?聖上要的,其實一個無實權,扶不起來的侯府而已。只要咱們侯府不去爭權,大皇子做太子,就是板上釘釘的。等大皇子登了位,侯爺想做什麼不行?何必現在做出頭鳥,戳聖上的眼睛呢?”

楚華謹想起老侯爺留下的東西,又有些不甘心,冷笑道:“出去逛了一陣子,我還當你真的長進了呢!—誰知還不如以前?!你說得這些,跟你嫡姐以前做的,有什麼兩樣?都是示弱,裝愚而已。可惜以前可能奏效,如今是再裝也不可能了。”

裴舒芬不信。她以前所差的,不過就是不如嫡姐明白聖心而已。現在她明白了,只要楚華謹照她的方法做,還愁不能鹹魚翻身?!

“侯爺這話是什麼意思?”裴舒芬不虞地問。

楚華謹沉默了一會兒,還是留了一手,沒有將老侯爺當年猝死的真正原因說出來,只是道:“這些事,不是你一個女人能管的。還是把解藥給我再說吧。”

裴舒芬也知道不可能一次就勸服楚華謹,總得讓他吃些虧,才知道自己纔是爲了大局着想,柳夢寒那就是來拉着大家一起下水的,不是真的幫侯爺。

裴舒芬一邊琢磨,一邊將玻璃瓶遞給楚華謹,道:“這是第一顆解藥。別的解藥,我會陸續送過來。侯爺得吃上三個月,纔會斷了根。另外,我去的地方,這大齊朝沒有別人能去。侯爺大可放心。若是有什麼要藏的,都放到我那裡去就行了。”

楚華謹有些猶豫,不敢相信裴舒芬的話,只是接過藥瓶仔細端詳。

裴舒芬哼了一聲,道:“侯爺死了,對我有什麼好處?”

楚華謹也哼了一聲,“我若死了,不就是你生的那個野種做寧遠侯?怎麼會對你沒有好處?!”

裴舒芬大怒,劈手將那個玻璃瓶奪了過來,又打開瓶蓋,將那粒藥倒出來,扔到地上踩碎,指着楚華謹道:“那是你親兒子!”說着,閃身又回了自己的琅繯洞天,生起氣來。

楚華謹看見地上被裴舒芬踩碎的藥丸,也有些惋惜,對那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種,更加疑惑了。

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打算還是哄着裴舒芬,將解藥騙到手,解了毒再說。這個寧遠侯的爵位,還是讓方姨娘的兒子襲了吧。

想起方姨娘楚華謹也有一絲掛念。他去西南做總兵的時候,帶了方姨娘赴任。後來倉促回來奔喪,就沒有帶着方姨娘一起回來。

如今他被調了職,不能再回西南,方姨娘卻一直不見迴轉。他派去接她的人也沒有迴音,不知出了什麼事,想着還要再派一批人看看。

柳夢寒又過來催促了楚華謹幾次,讓他早做打算。

楚華謹還是拿不定主意,便將裴舒芬的話說了出來,問柳夢寒到底打着什麼主意。

柳夢寒一驚,沒想到楚華謹還有這份見識,便緩和了語調,並未再逼他,只是暗地裡通知了自己的人手,讓他們在西南想辦法跟羌族人接洽。

老寧遠侯楚伯贊鎮守西南時日長久,閣羌人的首領早就有那麼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柳夢寒雖然知道得不多,但是比楚華謹強點兒,手下人也有路子。

時光倏倏過去,已經是陽春三月。

下江南去清點江南官倉存糧的左督察御史賀思平先行回了京。這一次,他的行程倒是頗爲順暢,無人再敢明目張膽地跟宏宣帝派出的欽差作對,同上一次出行,簡直是天差地別。

賀思平風塵僕僕地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去宮裡面聖。

宏宣帝聽了賀思平的回稟,臉上的憂色又多了幾分。

“江南這兩年說是風調雨順,怎麼入官倉的糧食只有這麼點兒?”宏宣帝看着賀思平遞上來的官倉帳目,仔細查看。

這本帳目大致上是正確的,只是具體存糧稍有出入。賀思平向來是個鐵面無私的,在江南大肆整頓了一番,逼着從官倉借糧的官員還糧。——並且不要銀子,只要糧食。不交就帶了兵士,去那些欠糧官員家裡的田莊裡去搜,去查。

以至好多官員上書彈劾賀思平,說他有辱斯文,搶人家女眷的嫁妝私房的糧食以肥官倉,是個急功近利之輩,也有損朝廷的體面。

宏宣帝也是在民間待過的人,這些官員的小九九,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因爲大齊官員不能經商,所以這些官員家裡的私產都是掛在正室夫人名下,有的假託是嫁妝,有的假託是私房。其實都是一回事。

也許有的人家真的是嫁妝和私房,可是家裡明明有糧食,還要去官倉借糧,就有些其心可誅了。

況且賀思平在江南,並未請了欽差的尚方寶劍,殺過任何一個欠糧的官員,都是直接到這些官員家裡查抄了事。

至於這些官員以後會不會丟官,便是宏宣帝和內閣的事,不是賀思平的職權範圍,他只管實情上報就是了。

多虧了這番查抄,江南的官倉實際存糧才和帳本對上了號。

可是這些,還遠遠不夠。

宏宣帝拿了紙筆過來算了算,對賀思平嘆道:“只能希望東南那邊的官倉能多一些存糧。”

二皇子一月底也去了東南查驗官倉的存糧,還沒有迴轉。

賀思平在江南的時候也知道這些糧食不夠,集思廣益,想了一些法子,此時便對宏宣帝道:“陛下,賑災是爲了我大齊的黎民百姓。官倉的糧食固然佔大頭,不過江南的商人富戶,也都有心思,想幫陛下分憂解難。”

宏宣帝笑了笑,道:“從民間徵糧?這些人的想法是好的,就怕這樣一來,市面上的糧價又要上漲,反而影響了沒有受災的老百姓的日子。”

賀思平不善經營,想得沒有宏宣帝那麼多,聞言也覺得有道理,便又琢磨了一下,對宏宣帝道:“要不,讓他們就捐銀子?有了銀子,可以從別的地兒買糧過來賑災。”賀思平咳嗽了一下,笑眯眯地建議:“比如,臨海相望的倭國……” Wшw .тт kΛn .C〇

倭國自上次被宋良玉和簡飛揚聯合痛擊之後,倒是有幾年沒有再騷擾大齊朝的海城。且大齊有了水軍和鐵駁船,已經將大齊海域附近的幾個島嶼都佔了,設了長期駐紮的衛所,當作是大齊的疆土一樣守衛起來。

這樣一來,大齊的疆域,又向東拓寬了不少,跟倭國近了許多。站在大齊最東面的島嶼上,已經能夠清晰地看見倭國的海岸線。

宏宣帝眼前倒是一亮:“好主意!”

從倭國買糧回來專門賑災,自然不會影響大齊的糧價。如果倭國的糧食比大齊還便宜,倒是可以多買一些······

宏宣帝露出神往的笑,像是在問賀思平,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就是不知倭國這幾年的出產怎麼樣?”

賀思平的夫人許夫人,是經商的好手。近年來跟着羅家,也組建了自己的小船隊,沒有和羅家一樣去外洋,只是東面海域和南面海域的幾個地兒。倭國倒是常去。

賀思平這兩年倒是聽許夫人說起過,說倭國近兩三年風調雨順,糧食收得多,倭國人又少,經常到了要賤賣的程度。許夫人自己的糧鋪,這幾年都是從倭國買回來糧食,就算多交一筆關稅,可是按着大齊的市價賣出去,還是掙得盆滿鉢滿。

“陛下,倭國這兩年聽說風調雨順,只是被我大齊封了海。我們的船可以過去,他們的船不能過來,被打擊得很厲害。”賀思平忙拱手回道。

宏宣帝滿意地點點頭,道:“也好。等老二回來,再做計較。”想到就算東南官倉不足,也有了地方去弄糧食,宏宣帝心情大好,立時賞了賀思平兩個月的休沐假期,讓他在家裡好好歇歇。

宏宣帝看得出來,賀思平的年歲不饒人,這一趟去了江南,回來兩鬢都斑白了。

賀思平大喜。這賞賜,比升他官,或者賞他金銀更讓他開心,忙樂滋滋地謝過宏宣帝退下了。

回到賀府上,賀思平想到自己將許夫人賺錢的點子給賣了,有些不好意思,回到家裡,便將自己給許夫人帶的各樣禮物拿出來。

帶回來的布匹放在內室的炕上,首飾都一一擺在許夫人的梳妝檯

許夫人今日正好去了賀寧馨的鎮國公府,看望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去了。

賀思平等不及,自己坐了車,也去了鎮國公府,還將給賀寧馨、簡飛揚和小子言帶的禮物一起帶了過去。

此時正是吃午食的時候。

賀寧馨小廚房的廚娘,是許夫人前幾年給她薦來的,從許夫人孃家東陽送來的,做得一手好東陽菜。

東陽菜的特點便是特別注重用新鮮的食材,並且烹飪方法多用蒸、燜、灼和涼拌,以圖保留食物本來的色香味。味道以鮮嫩爲主,帶些甜味,十分可口。

小子言的牙齒越長越多,也不再吃人奶,而是改喝羊奶,也開始跟大人們一起上桌子吃飯了。他一吃到東陽菜,就愛上了這個味道,每頓飯都要津津有味地吃上一兩個菜才罷休。

今日午食又有許夫人在這裡,賀寧馨的小廚房備得,當然全部都是東陽菜。

給小子言準備的是一碗剁碎了的海蠣肉和鮮肉一起蒸出來的肉羹,還有東陽的金鱘蟹剔出來的蟹肉,做了蟹肉丸子,用高湯燉了,肉質鮮美嫩滑,入口即化,小孩和老人都愛吃。

給大人吃的,就是四個菜,糟鴨,沾特製醬料吃的白灼蝦,清蒸扇貝,和一個蔬菜雜燴。還有一個費功夫的魚柳酥皮海龍王湯,一個大大的玉白瓷祥雲如意紋的高腳大湯碗放在桌子中央,湯碗下面有小火溫着,裡面的湯還冒着熱氣。

盧珍嫺的孩子生了,也出了月子,如今抱出來和小子言一起玩耍。

小子言對妹妹十分關愛,幾次要偷着給妹妹喝湯,都讓賀寧馨制止住了。

盧珍嫺便讓乳孃將孩子抱走去餵奶,免得打擾大家吃午食。

小子言笑眯眯地對妹妹揮揮手,像個大人似地道:“快吃!快吃!子言等你啊!”

桌上的大人笑成一團。

賀思平進來的時候,便是看見這樣一幅和樂的景象,笑着問:“你們吃什麼好東西?可是我來着了!”

賀寧馨忙起身行禮,盧珍嫺也跟着起身,給賀思平行禮。

賀寧馨又嗔着帶賀思平進來的僕婦,爲何不先通傳一聲,她們也好去二門上迎接。

賀思平笑着道:“你別怪她們,是我讓她們不要通傳,硬是跟着她們一起進來的。”

許夫人沒料到賀思平這次回來的這麼快也起身給賀思平見禮:“老爺怎麼不提前派人回來傳個信兒?”

賀思平樂呵呵地來到許夫人身邊,對衆人道:“坐,坐,大家都坐。”

盧珍嫺見賀寧馨孃家爹孃都來了也知道賀寧馨的爹賀思平去了江南好幾個月,也是他們一家子人好好說說話的時候,便起身道:“不好意思,我要失陪一下了,我要去看看子慧。”盧珍嫺的女兒由簡飛振取名叫子慧。

賀寧馨忙挽留她,道:“吃飽了沒有?子慧那邊有乳孃呢,你不多坐會兒?”

盧珍嫺笑着對她眨眨眼道:“我聽見子慧在哭呢!”

子言已經被賀思平抱在懷裡,正在被賀思平的鬍子扎得左躲右閃。聽見盧珍嫺的話,忙轉過頭來問:“妹妹在哭嗎?子言怎麼沒有聽見?”

盧珍嫺笑道:“這個嗎,只有孃親才聽得見哦!”說着,含笑告辭出去了。

子言聽得莫名其妙-,卻又被賀思平拿出來的一個新奇的小木劍吸引住了,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

賀寧馨便對賀思平道:“爹,您過來吃飯。”過去將小子言抱了過來。

小子言忙着要去耍弄自己的木劍從賀寧馨身上掙下來,急着叫喚:“去外面!去外面!”想跑出去玩。

賀寧馨見三月天的天氣已經暖和了,便讓乳孃帶着小子言出去又使了兩個丫鬟跟出去。

小子言在院子裡舉着木劍呼喊跳躍的聲音傳到屋子裡,屋裡的三個人心情都開朗起來。

一旁伺候的丫鬟早已經給賀思平擺了一副碗筷過來,又拿了一個犀角杯,放在賀思平面前。

賀寧馨取過竹葉青的小酒甕,親自給賀思平斟了一角酒,問道:“爹此去江南,行程還算順暢?”

賀思平端起犀角杯,喝了一小口,又夾了些菜吃了,才笑着避:“還行。比上次好多了。”

賀寧馨幫着賀思平舀了一碗湯放到他手邊,又問道:“爹是先回家呢,還是先進了宮?”

賀思平想起自己宮裡給宏宣帝出的主意,有些尷尬地看了許夫人一樣,打着哈哈道:“當然要先進宮將事情都交待清楚了,才能回家啊。—----這不我一回家,見夫人不在家裡面,就立刻尋出來了。”討好地給許夫人也斟了一角酒。

許夫人同賀思平多年夫妻,見了賀思平這個樣子,便知道他又做了些他覺得對不起自己的事。

許夫人皺了眉頭,端起酒杯看了看,又放下來,偏了頭掃了賀思平一眼。

賀思平被許夫人的目光看得有些心驚膽戰,偏這些事又不好在飯桌上說,只好趕緊端起自己的犀角杯,又喝了一大口。

賀寧馨在旁邊抿嘴笑,不再多話。

三個人靜悄悄地吃完午食,便進到裡面的暖閣敘話去了。

賀寧馨的大丫鬟綠茶烹了茶過來,給賀寧馨和許夫人、賀思平各上了一碗,就出去守在外面的屋子裡,不許人進來。

從暖閣到外面的堂屋,中間還有一個隔間。

綠茶守在外屋通往隔間的門口,自然更穩妥一些。

賀寧馨見爹孃都喝了茶,便直言不諱地問道:“爹,江南的官倉存糧怎麼樣?追回了多少?”不用想,賀寧馨就知道官倉的存糧不會是實打實的在那裡。

賀思平知道賀寧馨爲何關注江南官倉的存糧,都是爲了簡飛揚着想。西南的旱災處理不好,一場大戰就又迫在眉睫。簡飛揚身爲鎮國公,且又是羌人聞風喪膽的大將軍,如果他不領兵上陣,倒是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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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思平聽見賀寧馨問起下江南查官倉的事宜,想起自己給宏宣帝的進言,知道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遲早許夫人會知道真相的,還不如趁着女兒在這裡一口氣說了,許夫人想着自己也是爲了女兒、女婿着想,說不定就不會那麼生氣了。非常文學

賀思平放下茶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鬍子,大義凜然地道:“江南官倉的存糧,倒是都追回來了。有你爹我出門,任他貪官再奸詐,也逃不過你爹的一雙慧眼!”說着,話鋒一轉,給賀寧馨和許夫人說起了自己在江南跟那些拖欠官倉存糧的貪官們鬥智鬥勇的故事。

“你不知道,那姓李的官兒,格外奸猾。別人一般都將私產掛在正房夫人名下,唯獨他,偏偏掛在小妾的名下。你爹我,一時失察,上一次就讓他胡弄過去。”賀思平大手一揮,站起身,跟說書的先生一樣抑揚頓挫起來。

賀寧馨聽說江南官倉的存糧都追回來了,心裡一寬,聽着賀思平的話,覺得格外有趣味,伏在許夫人肩上,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

“那這一次你是怎麼知道有詐的?”許夫人將賀寧馨摟在懷裡,輕輕拍着她的背,一邊問賀思平。

賀思平頭一揚,在暖閣裡來回走動了幾下,道:“也是天助我也。上一次只是泛泛而查,就沒有注意到其中的蹊蹺之處。這一次,我是拿着欠官倉糧食的官員名單挨個查覈,並且登記各家夫人名下的私產,方纔發現這李縣丞家有些特別。別人家的夫人名下,都有房產田地數處,只有這李縣丞的夫人名下,什麼都沒有。我就一時好奇,問那府裡的知府,說這李縣丞夫人,是不是出身寒微連份像樣的陪嫁都沒有?”

彼時江南府城的縣丞是正七品,正室妻子可稱孺人。根據大齊朝的律例,四品官以上的夫人可以請封誥命,成爲誥命夫人。五品以下到正七品就只能請封誥敕,稱敕命而已,不過也可稱夫人。不比七品以下,那些八品、九品官員的妻子,就只能稱太太,不能稱夫人了。

做到府城的縣丞這樣正七品的職位,又不是科舉出身這位李縣丞,也算是有些本事,家裡也是有家底才做得到的。而有家底的人,又怎麼會娶個寒門小戶的女人做正室?

也許李縣丞是例外吧?

賀思平一時好奇,便多事了些,問起了這些閒話。

誰知那知府卻愕然道:“怎麼可能?李縣丞是外地人,可是他的夫人,卻是在本地娶的乃是我們這裡最有名的富戶嫡女。當時出嫁的時候,嫁妝就流水一樣擡了三四天才擡萬。怎麼可能是寒門小戶之女?!”

賀思平手裡的單子,是讓緹騎幫着查來的知府自然不知道各家夫人的陪嫁或者私房有多少,所以並不知道李縣丞夫人的陪嫁不翼而飛這回事。

聽了知府的話,賀思平方纔覺得有些蹊蹺,便以爲緹騎查訪來的財產清單有誤,趕緊請他們再去核查。又仔細詢問那知府,問清了李縣丞正室妻子的孃家所在,親自帶了人,裝了是從京城來辦貨的客商,去李孺人孃家明查暗訪。

這一查,才查出李縣丞跟正室夫人成婚多年生有二子一女·皆已長大成人。後來李縣丞有一次出去辦差,回來的時候,就多了一個小妾,說是一個賣身葬父的孝女,孤苦無依自願賣身爲奴。李縣丞憐香惜玉,不捨得這樣的玉人兒爲奴,便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天,納了這位孝女爲妾。

李縣丞據說很是寵愛這個小妾,將家裡的私產都改寫了小妾的名字,而不是夫人的名字。還勸說自己的夫人,想將她的陪嫁和私房都哄了出來,也寫作了小妾的名字,說是防備上頭查貪腐查到他頭上,他的烏紗帽就不保了。

這孺人的孃家雖然在當地,可是隻是一介商人,只有李縣丞這個女婿是他們最大的靠山,又仗着李縣丞的勢,做了不少生意,生怕李縣丞這座大山倒了,當然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並不敢爲自己的女兒出

李縣丞的夫人不傻,這樣荒謬的主意當然是不從的,可是架不住連她自己孃家人都站在李縣丞這邊,逼她把私房和李家放在她名下的私產都交了出來,換了小妾的名字。

要說這一招還是管用過的。賀思平第一次下江南查貪腐的時候,居然就讓李縣丞躲過去了,沒有查到他頭上。所以欽差走了之後,李縣丞和自己的寵妾食髓知味,變本加厲,又軟硬兼施,逼着那位夫人將自己的陪嫁也都寫在了小妾的名下。

聽到這裡,許夫人先嘆息了一聲,道:“這夫人怎麼這樣好說話?她要是咬死了不鬆口,她孃家也不會怎樣吧?”

賀寧馨卻笑了笑,問賀思平:“那這位孝女寵妾,可有兒子沒有?”

賀思平兩手一拍,笑眯眯地道:“我女兒就是聰明,總能一針見血!有,她進門不到八個月,就生了個兒子,說是早產。後來過了一年,又生了個女兒。李縣丞的夫人便搬進小佛堂誦經,李縣丞的二門上,就是小妾當家了。讓人稱她‘二夫人,,不許叫姨娘。

賀寧馨嘆了口氣,道:“既然有了兒子,自然要爭家產了。若是李縣丞的正室夫人爲自己的孩子着想,讓那女人進門的時候簽下賣身契,任憑她生多少個兒子,任憑她名下有多少財產,都是枉然。”簽了賣身契,就是入了賤籍,給人做妾也是賤妾,不得扶正的。

賀思平這下不笑了,看着賀寧馨道:“你聽人說過這事?”又疑惑地自言自語道:“我只參了這李縣丞寵妾滅妻,混亂綱常,可沒有說過別的啊?”

賀寧馨便知道自己猜中了,掩袖笑道:“太好了!原來這位夫人也不是一味軟弱之輩,其實已經不動聲色地拿住了那位孝女寵妾的三寸了!”

賀思平點點頭,笑道:“正是如此。後來我查到李縣丞的私產都在這位孝女寵妾名下,便直接帶人去了她名下的那些莊子,將糧食都抄了來,歸還到官倉了。”

賀寧馨看着賀思平滿眼的笑意。知道他還有後話沒有說便笑眯眯地和許夫人對視一眼,故意就是不催。

賀思平等了半天,見賀寧馨還沒有問他,有些着急了。這件事是賀思平在江南清查官倉存糧的波詭雲譎之中,舒散緊繃心情的調劑,自覺做得十分到位,忍不住要在妻子女兒面前賣弄賣弄。

賀寧馨見賀思平臉都急紅了,方纔笑着問:“還有呢?那位夫人就讓此事這樣揭過?!”

賀思平忙接了話頭,道:“當然不會。這位夫人既然手握寵妾的賣身契,一直隱忍不發怎麼容得此事輕輕揭過?——自從李家的莊子被抄之後,這位夫人便從小佛堂裡出來,央人寫了狀紙,狀告那位孝女寵妾謀奪ˉ嫡妻的嫁妝和私房,還數次企圖以妾害妻,要求追回自己的陪嫁和私房,將這位小妾繩之以法。”

賀寧馨點點頭,道;“這位夫人着實聰明。她挑得時機也是極好的。京城裡面剛剛審結了寧遠侯兩位妾室謀害正室的案子,她這一出頭,府城衙門必不敢懈怠。而且爹正好在那裡作爲京城裡來的欽差,那位李縣丞就算想使銀子將此事壓下去都做不到。”

“不過這樣一來,她跟李縣丞的夫妻也算是做到頭了。”許夫人有些惋惜地道,“世上的男人,負心薄倖的多,重情重信的少。女人真是一不小心,就會遇人不淑。”

賀寧馨默然不語。爲了拿回自己的陪嫁和私房,將官司拿到衙門去打,而不是請李家的宗族出面解決,可想而知這位夫人其實是拼着自己不要那份財產,也不想便宜了那位貪婪的孝女寵妾罷了。

衆所周知,這種官司一到衙門,至少一半的財產就拿不回來了。那些在官衙裡面積年升上來的老父母官,有的是手段從富戶手裡擠銀子。所以一般有族裡爭產的事情發生,絕大多數人都是在族內解決不會告到公堂之上。

那位夫人的破釜沉舟之心,可見一斑。

賀寧馨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賀思平卻在一旁忙着跟許夫人保證,自己是那重情重信之輩,然後才滿懷讚許地道:“那位夫人極爲剛烈,根本就不想跟李縣丞過了。狀紙裡除了狀告那位孝女寵妾奪她家產,而且列了李縣丞四項不忠不義、不仁不孝的四項大罪,說自己恥於同這種人做夫妻,要求義絕,拿回她當初所有的陪嫁和私房。”

賀寧馨和許夫人都對那位夫人的決絕既驚訝,又忍不住讚歎。

若是官府判了義絕,那位李縣丞的官兒也就做到頭了。更別提還有賀思平在那裡推波助瀾,暗地裡幫着那位夫人。

賀思平笑着坐回了炕上,給許夫人斟了茶,才道:“所以,我又幫了那位夫人一把,參了這位李縣丞一本。他本就不是科舉出身,是走了門路,使了銀子,熬年頭才升上來的。我這裡給他捅到聖上那裡,下面那些收了他好處的人,生怕被他牽連,就都開始落井下石。這會子罷他官的旨意,應該已經到了江南的府城了。”

賀寧馨忍不住讚道:“這位夫人能夠壯士斷腕,倒也是個有膽有識的巾幗英雄。她這樣過了明路,反而讓人不敢輕視於她。”

賀思平也點頭讚道:“正是。這位夫人的孩子也都大了,也娶了媳婦,中了秀才。今科鄉試要是雀屏中舉,也是舉人官身了,就更不用害怕什麼了。”

許夫人卻嘆息道:“熬了這麼多年,終於熬出頭了。可是她也年華老去了。”

賀思平見這件事居然將許夫人聽得傷感起來,忙又轉了話題,道:“所以這一次,清查官倉存糧雖然很順利,不過存糧着實不多。”轉得牛頭不對馬嘴。

賀寧馨一下子就把剛纔爲那位李縣丞夫人所生的感慨拋到九霄雲外,着急地問賀思平:“這是怎麼說?不是說都追查回來了嗎?”

賀思平訕訕地道:“帳面上的當然都追回來了,可是帳面上的本來就沒有多少……”

賀寧馨的心一下子又沉到谷底。

“爹,您就給個準話吧?到底差多少?——也讓我們有個準備,看看能不能想辦法。”賀寧馨已經迅速思考起來,從哪裡能夠弄到糧食,解一解西南的燃眉之急……

許夫人也跟着催賀思平:“你就別賣關子了。瞧你之前東拉西扯地說人家的家務事就知道你後面還有話不好說出口。——快說吧,到底差多少?”

賀思平想了想,正色道:“到底差多少,這是機密我不能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東南那邊的存糧數,還沒有報上來,另外,我已經跟聖上建議,要籌了銀子,去……去……”賀思平突然軟了下來惴惴不安地瞥了許夫人一眼。

許夫人到底跟賀思平多年夫妻,一下子就明白賀思平出了什麼主意,便也明白了賀思平爲何之前要顧左右而言他,緩和氣氛。

其實許夫人從賀思平一開始說江南官倉的存糧還是不夠的時候,就把腦子轉到倭國的糧食上去了。她最近幾年,都有船隊直接去倭國做生意,然後買了倭國的便宜糧食回來賣,自然對倭國的存糧略知一

“去哪裡?”賀寧馨見賀思平就是不說最後一句話大急,緊着追問。

許夫人接口道:“去倭國買糧,是不是?”斜了賀思平一眼。

賀思平的背又佝僂了幾分窩在炕桌後面喝茶,不敢看對面的許夫人一眼。

賀寧馨恍惚想起來,許夫人跟她說起過,倭國近幾年風調雨順,糧食產的很多,倭國的人口又不多,很多糧食在本國銷不動,都賤賣了。所以許夫人這幾年靠着同倭國做糧食生意,將自己的實力又壯大了許多。

“去倭國買糧固然可行,可是有着同樣一個問題便是買多少的問題。若是差的不多,估計爹就不會提議去倭國買糧。如果差的多,那麼該如何去倭國買糧,就要好好商議商議了。”

賀思平不懂這些經商之道,悶在一旁喝茶,豎着耳朵聽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一人一言的商議起來。

若是要買得多的話則消息一定要封鎖得嚴。若是被倭國人知道,趁機哄擡糧價就不美了。而且到時候如何去買,不引起別人的側目,都是大學問。許卜夫人是做慣了生意的老手。賀寧馨這一世在許夫人的教導下’觸類旁通地懂了許多竅門。此時一一將難處和重點在紙上羅列出來,自然頭頭是道。

許夫人取過來看了看,點頭道:“雖然只是大概,但是方方面面都涵蓋到了。”說着,將手裡的紙遞給了賀思平,嗔道:“拿着,去照着你的數,仔細給聖上寫個摺子。——別提我們孃兒倆就行了。”

賀思平接過紙看了看,訕訕地道:“……那怎麼好意思?”

賀寧馨抿着嘴笑,對外面叫道:“把小子言帶進來歇一會兒。”

算算時辰,小子言也在外面瘋跑了半個多時辰了。

外面候着的綠茶脆生生應了一聲,出去使人領小子言進來。

沒過多久,小子言一陣風一樣地跑進來,舉着小木劍在暖閣裡繼續呼喝。

賀寧馨看見小子言這樣子就頭疼,拉了小子言過來,摸了摸他的後背,不虞地問他的乳孃:“你就任小子言在外面一直這樣瘋跑?——看背上都汗溼了,一會兒招了風,受了寒怎麼辦?”

那乳孃趕緊跪下請罪,結結巴巴地道:“夫人,奴婢再也不敢了。”

小子言看見乳孃跪下了,不知出了什麼事,倒是不呼喝了,呆呆地靠在賀寧馨懷裡,老實了許多。

賀寧馨的另一個大丫鬟白茶也在外面服侍,此時聽見裡面的對話,趕緊叫了服侍小子言的丫鬟婆子過來,讓她們去取小子言換洗的衣裳過來,擦乾了汗,換上乾爽的衣裳就沒事了。

小弈言的丫鬟婆子便忙忙地去取了衣裳過來,讓白茶拿進去了。

許夫人和賀寧馨一起,給小子言用溫水擦了擦背,又用毯子包着,給他換上乾爽的衣裳。

小子言玩鬧了半天,也有些困了,又換上舒服的衣裳還有孃親溫暖的懷抱,便小腦袋如雞啄米一般,在賀寧馨懷裡一點一點地,打起瞌睡來。

賀寧馨見那乳孃滿面羞慚也知道她平日裡很是盡心盡力。今兒也可能是小子言太興奮了,她還不敢管而已。

賀寧馨拍了小子言一會兒,見他睡實沉了,才慢慢放到乳孃手裡,輕聲道:“抱到他屋裡睡去。今兒就算了,以後再有這種事,定罰不饒。”

那乳孃忙惶惶地應了抱着小子言回他屋裡小睡。

賀思平便對賀寧馨道:“天色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你代我們跟女婿說一聲吧。”

賀寧馨忙留爹孃吃晚飯。

賀思平卻想着回去給許夫人看他帶回來的禮物,便對賀寧馨笑眯眯地道:“我這次回來,給你和飛揚,還有小子言都帶了些禮物,先已經送到你的管事婆子那裡去了。你記得看看,若是不喜歡,跟我說一聲我給你去換些你愛的。”

賀寧馨忙道了謝,親自送了爹孃出去,一直送到鎮國公府大門外面才目送賀家的車遠去了。

賀寧馨轉身回了內院,讓下人將賀思平帶來的禮物搬到她屋裡看了

賀思平這一次下江南,給她帶回來一個楠木箱籠,一個樟木箱籠。

樟木箱籠裡放了在江南採買的各式新樣子的布匹。楠木箱籠裡裝了江南的一些土產乾貨,還有十隻上好的昌都火腿。

賀寧馨讓人將布匹抱到長榻上,一一查看。

只見裡面有四匹湖綠織金牡丹花開的繡錦,四匹櫻草黃緞織素銀折枝菊的緞錦,四匹青蓮色泥金暗花的素羅,還有四匹大紅遍地金博古團花的緙絲,滿滿地將一個樟木箱子擠得嚴嚴實實。

賀寧馨知道賀思平的心思。那湖綠織金牡丹花開的繡錦大概是給自己的櫻草黃緞織折枝花的錦緞,應該是給小子言做外袍的,而那青蓮色泥金暗花的素羅,肯定是爲簡飛揚帶的。只有大紅遍地金的緙絲,一般用來送禮。

賀寧馨抿嘴笑,對候在一旁的白茶吩咐道:“取一匹大紅遍地金博古團花的緙絲還有將那箱子裡的各樣土產乾貨取一些,加上一支昌都火腿,給二太太送過去。”

白茶知道是要給二老爺簡飛振他們家送去的,忙應了聲是,帶着幾個小丫鬟過來,重新取了東西,又換了一個大一些的拾籃拎着,去了二房的院子裡,給二太太盧珍嫺送禮去了。

小子言午睡起來,玩了一會兒,又吃了晚飯,等到眼睛都耷拉下來了,還沒有等到爹爹簡飛揚回來,便由乳孃抱着去睡了。

簡飛揚晚上很晚纔回來,臉上的神色越來越嚴峻,眉頭也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賀寧馨知道簡飛揚是憂心西南的情形,明白他大概已經在宮裡知道了江南官倉存糧的事。

簡飛揚洗漱上牀之後,賀寧馨安慰他:“別爲存糧擔心,我爹已經建議聖上,去倭國買糧了。倭國糧食多,應該能解西南之急。”

簡飛揚卻苦笑着道:“聖上聽了岳父的話,自然很高興。等岳父走了之後,便讓人戶部的人去查國庫的存銀。”

賀寧馨的心又吊了起來:“難道國庫的存銀又出了岔子?”

簡飛揚搖搖頭,道:“存銀倒是沒有錯,也都跟帳目對得上。可是和存糧一樣,數目比想象的要少。——聖上一登基,就把嘉祥帝時候各項苛捐雜稅都蠲了,將賦稅都降到隆慶帝時候的水準。這麼些年,也從來沒有加過稅,還不時動用國庫存銀,去各地修路架橋,用這種方式幫助受災的百姓恢復耕作。”

賀寧馨便明白,宏宣帝缺銀子買糧。

127

看見簡飛揚憂心忡忡的樣子,賀寧馨失笑:“不會吧?缺銀子,總比缺糧要好解決一些,你怎麼比前幾天還要更擔心了?”

簡飛揚將背後的枕頭拍了拍鬆,仰面躺下,又給賀寧馨掖了掖被子,道:“我當然不是擔心缺銀子的問題。我是在想,這次賑災,就算解了西南的燃眉之急,那羌人那邊怎麼辦?”轉過頭,目光炯炯地看着賀寧馨。

賀寧馨略一思忖,便明白了簡飛揚的意思。

其實這也是她這幾天忍不住思考的一個問題。

羌人所居的大山,和大齊最西南的幾個市鎮接壤。兩族以前沒有開戰的時候,羌人經常帶着自己從山裡蒐集的山貨,下山到大齊的市鎮交換糧食、鹽巴。大齊的商人定期在那裡收購那些珍奇的山珍和罕見的皮毛,同時將糧食、鹽巴賣給羌族人。

沒有戰役的時候,兩族人也能互利互益。

可是一到荒年,羌族人獵不到山貨,就會下山劫掠。而且羌族人戰鬥力強悍,一個羌族人,可以對抗三個大齊士兵。不過十個羌族人聯合在一起,卻未必奈何得了十個大齊士兵,——這就是個人力量和集體力量的差距所在。

如今大齊對西南的賑災就要展開,羌族人在旁邊看着,未免不會心急上火。

到時候,是同時對羌族人賑災,養虎遺患呢?還是堅壁清野,只對大齊人放糧?

這樣說起來,似乎無論怎樣,一場大戰都在所難免。

差別就在於,對西南的大齊人賑災,至少能夠保證不會有內亂,而是能夠一致對外。

簡揚在西南對抗羌族,從小兵做起,直到升爲大將軍自然對羌族人的作戰習慣瞭如指掌。

可是這樣世世代代打下去,何時纔是一個頭呢?

羌族人固然討不到好,可是我們大齊的好兒郎,葬身在這種戰爭中的也不計其數。

賀寧馨聽到簡飛揚的慨嘆,不由對他肅然起敬。

這種話,出自一個自出道以來,戰無不勝的將軍之口,沒人會認爲這個將軍是貪生怕死,纔不願意打仗。

賀寧馨伸手過去,握住了簡飛揚的手鼓勵他道:“你是大將軍,你說的話,聖上一定會細想想的。”

簡飛揚也握緊了賀寧馨的手,微笑着問她:“你不會認爲我貪生怕死吧?”

賀寧馨搖搖頭,着急地道:“你怎麼會這麼想?當然不會!——誰敢說你貪生怕死,讓我去跟他說道說道,保管讓他痛哭流涕,覺得愧對列祖列宗自裁以謝天下算了!”

大齊朝以前,也有辭鋒銳利的謀士,當真將敵對的一方說得吐血而亡-----別認爲書生文質彬彬幹不過武將。其實三寸不爛之舌,有時敵得過千軍萬馬。

兩人說完話,都覺得心意相通,如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倦意很快襲來,兩人這些天都勞心勞力,很快就睡過去了。

過了沒幾天,二皇子也從東南清點官倉存糧回來了。

宏宣帝在養心殿看了二皇子帶回來的冊子,如一盆涼水澆了個透心涼。

東南官倉的存糧,雖然帳面上比江南多可是實際存糧數,卻比江南還要少,拖欠也很嚴重。

二皇子初生牛犢,比賀思平要硬氣,請出了尚方寶劍,斬殺了幾個欠糧最多的官員。然後帶了人抄了他們的家,卻沒有抄出多少糧食,只查抄了一些金銀珠寶和皮毛綢緞,於事無補。

宏宣帝聽二皇子說了始末,便明白二皇子還是沒有辦過差,不比大皇子縝密,明顯被東南有些官員給忽悠了,既沒有追回所有欠的官糧,還做了某些人手裡的刀,幫他們剷除了一些往上爬的障礙。

二皇子這趟差也辦得窩窩囊囊。他不是傻子,以尚方寶劍殺了幾個官員之後,便發現自己似乎被人利用了。他來東南查糧,最重要是追回糧食,而不是整頓吏治,他有些本末倒置了。

可是那時候,人已經殺了,影響已經造成,時間也被拖延了,又被有些官員彈劾他“濫殺無辜”,就不敢再大力追糧。最後追回了一半的欠糧,還有一半,只帶回了欠條給宏宣帝看。

宏宣帝看着手裡的冊子和一堆欠條,沉吟良久,對二皇子道:“你下去吧。這事不怪你,都怪朕。”

二皇子不知宏宣帝這話是什麼意思,忙跪下請罪,道:“父皇恕罪,兒臣定當將功補過,爲父皇追回存糧。”

宏宣帝搖搖頭,看着二皇子,淡淡地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大可不必這樣自責。.這件事提醒了朕,要早下決斷了——你下去吧。”

二皇子心裡一沉,但還是恭恭敬敬地給宏宣帝磕了頭,纔下去了。

回到自己住的景德殿,二皇子薰香沐浴,又換了身衣裳,才帶着從東南帶回來的禮物,先去大皇子那裡,恭賀大皇子妃夢熊有兆,還送上了禮物。

大皇子有幾個月沒有見到二皇子了,此時見他清瘦了許多,忙讓人擺膳,陪他一起吃酒,問他這趟差辦得如何。

二皇子搖搖頭,仰脖兒喝了酒,道:“大哥別問了,總之是讓父皇失望了。”

大皇子也微微有些失望,嘆了口氣,給二皇子又斟了一杯酒,勸他道:“也許沒你想得那麼糟糕。”又提醒二皇子:“臨安鄉君定親的時候,父皇差我去道賀了。”

臨安鄉君便是裴謙謙的封號。

二皇子心裡一痛,又喝了些酒,嘟噥道:“堂弟有什麼好?就是生得比人強些,謙謙跟他,連話都說不到一起去!”

大皇子忙制止他道:“你又能說得上話?喝醉了就回去睡覺去,別亂說話。——謙謙也是我們的表妹,她得了佳婿,你該祝福她纔是。說這些有的沒的,讓人看不起。”

二皇子乜斜着眼睛問大皇子:“以後宋將軍嫁人的時候,你能這樣說,我就服了你!”

大皇子沉默了半晌,道:“我早就盼她得一佳婿。”

“我不信。”二皇子酒入愁腸又醉了幾分,跟大皇子叫起板來。

大皇子笑了笑,親自將二皇子扶起來,攙扶到旁邊的偏殿裡歇息低聲道:“你若是心裡真的有她,爲她好,應該盼着她一切順遂,事事如意,而不是隻想將她當作自己的禁臠,見不得別人染指····…”像是在勸二皇子,又像是在說自己的心事。

二皇子口齒愈發纏綿,嘟噥幾句,便睡過去了。

到了四月中旬的時候,裴謙謙開始正式備嫁妝了。

彼時大齊朝無論是高門,還是一般百姓嫁女,都講究豐厚的陪嫁。那些疼愛女兒的家裡,都恨不得傾其所有,爲女兒備一份可觀的嫁妝。

裴謙謙的情形,又同一般的女兒家不同,當然更是慎重。

裴家的老封君夏老夫人,一直遺憾自己唯一的親生女兒,爲了當今聖上重返皇位,走入了一場政治聯姻,最後卻在聖上登位後不久,撒手塵寰了。若不是寧遠侯府如今也在走下坡路,夏老夫人會更不忿一些。

現在她終於有機會彌補了,爲自己女兒的親生女兒,謀一份良緣。

安郡王府唯一的世子,身份高貴自不用說,關鍵是安郡王府家教好,從沒有通房侍妾的傳統。

這麼多年來,也有過幾次安郡王府被聖上賜美人、侍妾和側妃的時候·可是那些女人進府之後,不僅未能生下一男半女,而且都悄無聲息地早早病亡了。

大齊朝的高門裡曾經都悄悄議論過,說安郡王府的風水,利正室,不利側室。看看這麼多年來,昌盛的一直只有嫡支一支就曉得了。

當年寧遠侯填房夫人裴舒芬,曾經跟先皇后合計,要將他們家的庶女楚中玉賜給安郡王做側妃,被安郡王上書讓聖上選秀,給反將了一軍。

先皇后自然是集中精神,應付新入宮的小主們去了。

寧遠侯填房夫人裴舒芬一個人獨木難支,只好將此計放下了。

後來楚中玉到底沒有嫁人就得了女兒癆,病死在寧遠侯府在城郊的莊子上。

楚中玉的死,更讓大齊朝的高門女眷堅定了對安郡王府風水的看法。—你看,這還沒進門呢,只是有個意向而已,就不得善終了。若是真的進了府,做了側妃,還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這樣一來,安郡王府世子的正妻之位,當然成了京城裡面最熱門的位置。

安郡王世子沒有定親的時候,安郡王妃恨不得東躲西藏,來躲過那些夫人明裡暗裡的夾擊。

後來安郡王世子定親之後,那些夫人聽說是定了寧遠侯府被除族的嫡女,現下裴家大房的姑娘裴謙謙,自然是酸溜溜的,說什麼閒話的都有。不過幸虧這些人家裡的男人還不傻,知道安郡王府的這門親,結得十分妥當,都紛紛吩咐自家的夫人,拿着重禮上門,恭喜裴家的大姑娘裴謙謙,成爲未來的安郡王世子妃。

所以裴家這陣子,門庭若市,每天都有幾輛馬車到訪。

裴家的庫房裡,更是堆滿了各家送來的綾羅綢緞,珠寶玉石,號稱是給裴謙謙添妝。

裴家的大夫人沈氏,每天光登記這些禮品都忙得不可開交。

裴謙謙過意不去,可是這種事,又不是她這個未嫁的姑娘應該插手的,特別是還是關係到她自己的嫁妝,不由十分惴惴。

安郡王世子自定婚之後,也經常去裴家。不過分寸把握地很好,或是幫親長傳話,或是初一十五,還有節氣的時候送禮,都是扯了正當由頭進府的。來府裡之後,有時候見得到裴謙謙,有時候見不得。不過只要能瞥見一下裴謙謙的身影,安郡王世子回府的時候,心情就會好許多。

沈氏知道安郡王世子的心意,也有意讓他們多接觸接觸,增加彼此瞭解,婚後才能相處融洽。

安郡王世子後來再過來的時候,沈氏便總是推說事忙,讓裴謙謙出來幫她待客。

裴謙謙如今跟安郡王世子定了婚,根據大齊的習俗,未婚夫妻之間,是可以正大光明來往的,便也沒有推脫。只要沈氏使人去叫她出來,她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地,出來陪安郡王世子說說話,或是陪他去後園裡喝杯茶。

二皇子回京之後,安郡王世子去裴家府上越發勤了。

這一天,戶部侍郎的夫人過來給裴謙謙送添妝禮,沈氏讓裴謙謙出來道謝之後,便聽外門上說,安郡王世子過來給裴太傅送蓴鱸羹。

裴家的老爺子,三朝首輔裴立省,如今的裴太傅,愛吃鱸魚,又特別偏愛蓴菜和鱸魚一起燴制的蓴鱸羹。惜裴家沒有善作蓴鱸羹的廚子。

裴謙謙同安郡王世子定親之後,跟安郡王世子閒話的時候,偶爾說起過一次,說想自己學做蓴鱸羹,好給祖父解解饞。

安郡王世子聽在耳裡,回去哄着安郡王′說自己的孃親安郡王妃想吃正宗的蓴鱸羹,讓安郡王着急地四處打聽,終於尋了個善作蓴鱸羹的廚子回來。

這廚子做了幾次,安郡王世子覺得已經是到火候了,便拎了剛做好的一鍋蓴鱸羹,用小火燉着,一路送到了裴家。

裴太傅年紀大了,這幾日都沒有進宮,在家裡稱病不出。

聽說未來的孫女婿給他送來了蓴鱸羹,“病”立刻就好了大半,立時讓人盛了一碗出來,坐在南窗下細細品味。

裴謙謙過來見禮,裴太傅便揮揮手,讓她陪着安郡王世子去後園裡烹茶去。

裴家的後園裡有一個木犀亭,亭邊有一個小小的池塘。此時正是春末夏初,亭旁繁花似錦,十分漂亮。

安郡王府的花圃是有名的,自然比裴家的好看多了。

可是在安郡王世子看來,安郡王府花圃裡面所有的名花加起來,也沒有木犀亭邊的景緻好看。

裴謙謙親自拎了紫砂壺,給安郡王世子斟了一杯茶。

安郡王世子見裴謙謙眉尖微蹙,就算是在說笑,似乎也有一段心事在裡面,沉默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問她:“可有人爲難你?”擔心裴謙謙寄人籬下,總是不自在。

裴謙謙詫異地揚了揚眉,問安郡王世子:“世子何出此言?”

安郡王世子深深地看了裴謙謙一眼,低頭垂眸,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杯,輕輕吹了吹,道:“你我以後要結爲夫婦,自當知道,坦誠喔是夫妻之間最重要的相處之道。”

裴謙謙偏了頭想了想,笑着道:“這個我倒是不知。”似乎不以爲坦誠是夫妻之間的相處之道。

安郡王世子將茶杯放下來,看着裴謙謙,正色道:“現在知道也不晚。—我待你,絕不會有所隱瞞,希望你也能待我如此。”很是直

裴謙謙沒想到安郡王世子一向說話不多,卻總能說到她心坎上,比二皇子滿口的“心裡眼裡只有你”,要強萬倍。

“你若有煩難,儘管告訴我。我雖不才,但是爲自家人分憂解難還是做得到的。”安郡王世子又鼓勵裴謙謙,希望能幫到她。

裴謙謙更是感慨,忙低頭烹茶,悄悄地將眼角的淚拭了去,又往四處掃了一眼,見伺候自己的丫鬟婆子已經四下散去,只留了兩個貼身丫鬟,站在亭子的臺階底下,束手伺候着,便將她們支了出去。一個回自己的院子裡去看屋子,一個去小廚房親手做幾樣小點心過來。

安郡王世子見裴謙謙將伺候的人都支走了,便知道她有些心裡話要說,笑着擡頭看着她不說話。

裴謙謙看見安郡王世子的樣子,心裡也覺得親近了幾分,便將這幾日心裡的不安說了出來。

“前些日子,我晚上睡不着,半夜醒了,聽見我的兩個值夜的丫鬟在說閒話,說我雖得祖父、祖母的寵愛,可是到底是被父族除了族,被一無所有的趕了出來。如今要嫁人,這嫁妝就得裴家人出。裴家是書香世家,並不是豪富之家。雖然我的堂哥們都已成婚生子,可是他們的孩子也慢慢長大了。我這裡多用幾分,他們就少幾分。我大伯父、大伯母自然不會說什麼,可是堂嫂那裡,未免就沒有怨言。”裴謙謙說完這話,看了安郡王世子一眼。

安郡王世子微笑着問:“還有呢?”知道裴謙謙肯定是有自己的主意。

裴謙謙便大着膽子道:“我就想求世子,謙謙已是臨安鄉君,有自己的封地也有自己的俸祿,可不可以在嫁妝上······”後面的話沒有說,安郡王世子早已心知肚明。

安郡王府的豪富,別人不知道安郡王世子是心知肚明。

安郡王府,從來也沒有貪過媳婦的嫁妝。

只是嫁妝這種事,跟夫家沒有關係,關係到的,是女人的臉面。

嫁妝少了,夫家就算是不在意,周圍的人卻會將新婦看輕了。

人要臉樹要皮,活着不就是爭一口氣?

安郡王世子不在意裴謙謙有多少嫁妝,卻不想她被人看輕。

看見安郡王世子不說話,裴謙謙有幾分慌亂,可是想起哥哥,又不得不說:“我娘當初也留下一份嫁妝,可是我想全部都留給我哥哥。他以後是要分門別戶出去的,比我更需要這些。”說着起身對安郡王世子福身一禮,“求世子成全。”

安郡王世子輕輕地嘆了口氣,起身扶起裴謙謙。

握住裴謙謙有些細弱的胳膊安郡王世子的雙手如同火燙一樣,忍着異樣,將她攙扶回座位上,在她耳邊低聲道:“這些事,你不用擔心,都交給我。——嗯?”

十五歲的少年,正是進入了變聲期,說話的聲音頗爲粗嘎,和安郡王世子天人一樣的樣貌並不搭界。不過這句話在裴謙謙聽來,卻像佛語綸音一樣讓人心裡霎時寧靜下來。

原來,她可以把這些連對哥哥都不能說的心事,交給一個人,一個自己以後要相伴終身的人。

裴謙謙的耳邊悄悄地紅了,那紅暈越來越大,逐漸擴散到了雙頰

安郡王世子忍不住仲出手去輕輕握了握裴謙謙的手,便趕緊縮了回來,正襟危坐。

裴謙謙低着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對安郡王世子道:“茶都涼了。”說着,將安郡王對面的茶水倒掉,又給他續了一杯新茶。

“世子,謙謙的心裡話都說了,世子也別想着去貼補謙謙。——謙謙不在意別人怎麼看謙謙,只有世子不在意,謙謙就心安理得。”裴謙謙一邊給安郡王世子斟茶,一邊誠懇地道。

安郡王世子剛纔說得話,分明是表示要幫謙謙辦嫁妝的意思。

裴謙謙不傻,她說這番話,不是要在安郡王世子面前哭窮,讓他幫着辦嫁妝。若是讓夫家人貼補她,這樣她不僅在別人面前擡不起頭,在夫家更是擡不起頭。

她今日把話說白了,就是想取得安郡王府的諒解,然後去說服自己的祖父、祖母、大伯父和大伯母,讓他們不要爲了她的嫁妝,弄得裴家人不開心。

裴謙謙和她娘裴舒凡一樣,是個十分驕傲的人,絕對不會接受別人的憐憫和施捨。

安郡王世子也有些臉紅,訕訕地道:“…···別人不會知道的。”

裴謙謙俏皮地一笑,伸出青蔥一樣的手指,指指天,又指指地,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麼能自欺欺人呢?——世子請給謙謙這個臉面,別讓謙謙以後一見了世子,就擡不起頭來。”

這就很嚴重了。

安郡王世子的脣抿了抿,又深深地看了裴謙謙一眼,見她臉色澄淨,目光瑩然,沒有一絲一毫欲擒故縱的矯情和扭捏,心裡面最後一堵牆轟然倒塌。裴謙謙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入了安郡王世子內心最深

安郡王世子走後,裴謙謙就去了沈氏那裡,靜靜地坐着,一邊幫着沈氏料理家務,一邊想着等安郡王世子跟他爹孃說過了,自己就可以跟祖父、祖母、大伯父和大伯母正式攤牌了······

裴謙謙備嫁的消息傳來,京城的高門都去添妝,只有寧遠侯府依然靜悄悄地。沉寂了這麼久,連外院的大管事秦力生都看不下去了。

128

秦力生不是寧遠侯府的家生子,當年是被自己的爹孃賣入寧府做小廝的,後來得到寧遠侯先夫人裴舒凡的提拔,做了外院大管事。

裴舒凡死後,秦力生儘自己所能幫助她留下的兩個孩子。不過他畢竟只是一個下人,能做的事情有限。在府裡做了這麼久,自己關心在意的人都離了府,而侯爺如今越發怪了,還從外面弄了幾個人手進來,開始分他大管事的權。——他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了。

不過在離府之前,秦力生還有最後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要做。

楚華謹回來的時候,帶了幾個從西南收的老侯爺留下的死士,十分能幹,而且想跟着他謀個前程,不想一直躲起來過着見不得人的日子。楚華謹正好身邊正差一些得力的人,便帶了他們回來。

秦力生是楚華謹的原配裴舒凡留下的人,楚華謹早想將他換掉,只是以前尋不到比他更能幹,更嘴緊的人,只好一直用着他。

如今楚華謹自覺羽翼豐滿,手下能人輩出,就不想再對秦力生姑息了。慢慢地,先將他外院大管事的權力分散出去,給自己從西南帶來的人,然後又將他逐漸閒置起來。打算過一陣子,等自己的人熟悉了外院的事務,就將秦力生神不知鬼不覺地除了去。

秦力生在寧遠侯府裡,因爲不是楚華謹的嫡系,所以從來就沒有參與過那些機密之事,就是普普通通的管事而已,楚華謹倒是不擔心他知道什麼把柄。不過儘管如此,楚華謹也不想放他活着出去。——他到底是做過寧遠侯府的大管事的,誰知道有沒有聽見什麼看見什麼不該聽不該看的事?

秦力生不是傻子,知道侯爺如今有了能用的人,自己這個先夫人留下的人手,算是要正式“功成身退”了,也一直琢磨此事。

這天午後秦力生拿着寧遠侯楚華謹放在他那裡的最後一筆財產,便是當年楚華謹第一次外放西南迴來,交到他手裡的私房,去見楚華謹。

當年楚華謹命他將這筆私房分別存在幾個孩子名下。秦力生便做了點手腳,將三分之二都分別存在了裴謙益和裴謙謙名下,剩下的三分之一,才平分了,存在楚華謹庶出的子女名下。只有裴舒芬所出的世子,名下一文錢都沒有。

這筆帳,不過了明路是難以交到兩個孩子手裡的。

秦力生來到寧遠侯府外院書房的時候,楚華謹剛剛吃了早飯,去衙門裡點了點卯,就回府裡來歇息了。

聽說秦力生求見,楚華謹正好無事,想着要先穩住秦力生,告訴他打算過一陣子就放他出去,便讓人傳他進來。

秦力生恭恭敬敬地進來給楚華謹行了大禮,笑着寒暄:“侯爺今兒倒是回來的早。”

楚華謹了一聲,道:“不過是點卯。你家侯爺早就被閒置了,你還不知道嗎?”

秦力生笑着忙道:“侯爺說哪裡話?——侯爺是做大事的人,如今天下太平,無大事可做,侯爺自然可以忙裡偷閒,好好養養身子纔是。”

說得楚華謹心花怒放,十分高興。

看見楚華謹情緒好轉了許多,秦力生趁機將手裡的帳本遞了上去,對楚華謹道:“侯爺,這是當年您讓小人存在各位小主子名下的私產。”

楚華謹最近剛發了一注大財差些就將這筆財產忘記了。聞言趕緊接過帳本翻了翻,誇秦力生道:“你很厲害嗎,不到十年,你將將這筆銀子翻了幾番了。”不過再翻幾番,也不到楚華謹眼下手裡的一個零頭。

看見楚華謹似乎對這帳本漫不經心,秦力生忙道:“侯爺臨安鄉君要備嫁,京城裡面的高門勳貴都趕着去添妝。我們侯府是不是,也將鄉君名下的這筆財產送過去,也算是給鄉君添妝?”

楚華謹默然不語。

秦力生又勸道:“侯爺,小人在寧遠侯府也做了這麼多年,說句良心話,當年侯爺將四少爺和三姑娘逐出楚家,實在是有些草率了。”

楚華謹想起裴舒芬那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孩子,心裡一時對裴謙益和裴謙謙的愧疚上來。——無論怎麼說,這兩個孩子纔是自己真真正正地嫡子、嫡女。

楚華謹又翻開那本帳冊看了看,皺着眉頭尋了半天,問秦力生:“怎麼好像少了一個?”

秦力生故作不知,對楚華謹道:“侯爺當初吩咐的時候,並沒有提芬姨娘的孩子。”又滿懷歉意地道:“是小人疏忽了,小人這就將世子添上去。”

楚華謹揚手道:“不必了。——就這樣吧。”說着,將那帳本扔回給秦力生,又道:“索性把另外幾個孩子的財產也都交到他們手上吧。他們都大了,也該學着經管自己的產業了。”

楚華謹的大兒子和二兒子,本來去年就要成親,結果因爲曾亭猝死,他們要給嫡母守孝,又要等三年,楚華謹也有些過意不去。

秦力生點點頭,道:“小的都聽侯爺的。”

楚華謹見最後一樁事都解決了,便對秦力生道:“你在我們侯府也做了許多年了,你放心幫我辦完這件事,我就跟你個恩典,還你的身契,放你出府。

秦力生大喜,趕緊又大禮參拜楚華謹,才倒退着出去了。

從外書房出來,秦力生便去取了印章和契紙,換了身淺藍色直,先去了一趟錢莊,將名字都改了過來,印章也換了,然後纔拿着寧遠侯府的名貼,往裴家裡去了。

裴家外院的管事見是寧遠侯府的大管事秦力生過來,忙問他有何事。

秦力生拱手道:“小的求見臨安鄉君裴謙謙和裴謙益公子,有要事商議。”

裴家外院的管事趕緊尋了個婆子,去內院通傳。

裴書仁的妻子沈氏如今裴家主持中饋的主母,聽說寧遠侯府的大管事秦力生上門求見裴謙益和裴謙謙,便將他們兩人叫了過來,問他們想不想見秦力生。

裴謙謙便看着裴謙益,道:“哥哥說見,我就見。”

裴謙益想了想對沈氏道:“大伯母,這位秦管事,以前是我孃的人。”

沈氏便明白了,這是想見一見的意思。

“這樣吧如果你們不介意,我陪你們一起見一見,可好?”沈氏不放心,擔心秦力生會對兩個孩子不利。畢竟裴舒凡已經去了這麼多年,這位秦管事卻是一直穩穩當當地做着他外院大管事的位置,誰知道他如今是誰的人?

裴謙益和裴謙謙也沒有什麼要瞞着裴家的,聞言連聲贊好。

秦力生便被人引了進來來到裴家內院上房,看見沈大夫人同裴謙益和裴謙謙都在坐。

秦力生趕緊行了大禮。

沈氏笑道:“秦大管事請起。——秦大管事,今日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秦力生知道沈氏是裴家內院的主母,也沒想過瞞着她,便將手裡從錢莊裡換過了的印章和契紙,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道:“小人知道臨安鄉君在備嫁這是敝府的一點心意。”

裴謙謙臉漲了通紅,站起來道:“我不要寧遠侯府的東西!”

沈氏對她使了個眼色,嗔道:“謙謙這是人情來往,你生這麼大氣做什麼?”

裴謙益拉了拉裴謙謙的衣襟,讓她坐下。

裴謙謙見大伯母和哥哥都無動於衷,只好坐了下來,低着頭生氣。

秦力生也忙道:“正是。臨安鄉君且莫意氣用事。再說,這是早就存在鄉君和裴公子名下的產業,並不是如今才撥出來的。兩位要是真的不要,只能是便宜了旁的人。”

沈氏身邊的婆子伸手將秦力生手上的東西接了過來,呈給沈氏。

沈氏看了看,不由有些動容翻着契紙對秦力生道:“你們侯爺真的捨得?”

這財產,光現銀就有三萬兩,就不說那些田莊和鋪子的每年收益了。

秦力生笑着點頭道:“小人今日問過侯爺,這是侯爺親口準了的。不然小人哪有那樣的本事,將這些財產私下處置?”

財過戶的很多東西,都不是一個下人能說了算的。

沈氏對這些也很清楚仔細看了看各項東西都是手續齊全,沒有做假之處,便點頭道:“你們寧遠侯府有心了。”

說着,沈氏將這些東西直接交到了裴謙益和裴謙謙手裡,道:“你們收着吧。這都是你們名下的產業和銀子。

秦力生看見東西到了兩個孩子手裡,心裡百感交集,不由又跪下來,給裴謙益和裴謙謙磕了兩個頭,道:“四少爺、三姑娘,請容小人今日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們。小人回去之後,就會脫了奴籍,離開寧遠侯府了。小人當年得先夫人的知遇之恩,無以爲報,請受小人三個響頭!——小人日後,爲少爺和姑娘燒了高香,祝兩位長命百歲!”

裴謙益和裴謙謙想起逝去的孃親,都暗自抹淚。

沈氏嘆了口氣,沒有攔着他們,便眼看着秦力生起身,倒退着出去了。

等秦力生走了,沈氏見裴謙益和裴謙謙都有些傷感,便讓他們各自下去了。

有些悲慟,需要時間來慢慢治癒。再說發作出來,比鬱結於心要好,所以也沒有多勸。

到了晚間掌燈的時候,裴謙謙到沈氏這裡定省,悄悄地對沈氏道:“大伯母,謙謙想跟您說件事兒。”

沈氏笑着拉了裴謙謙的手,坐到自己身邊,問她有什麼事。

裴謙謙低聲道:“謙謙想請大伯母幫個忙,將謙謙名下的這些東西,一半交到裴家,一半改作哥哥的名字。”

沈氏心裡一動,笑着問她:“這是爲何?”

裴謙謙笑着道:“謙謙和哥哥長這麼大,有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個家裡渡過的。謙謙和哥哥,已經將裴家當作我們自己的家。既然是我們自己的家,這些銀子,自然有我們裴家的一份。”

沈氏聽了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拿指頭點了裴謙謙的額頭一下,道:“你這都是哪裡學來的這些斤斤計較的小算盤?——哪裡像個大家閨秀,完全就是那市面上的潑皮罷了!”

裴謙謙跟着笑,搖着沈氏的胳膊撒嬌道:“大伯母就依了謙謙吧。”

從小到大,只要裴謙謙這樣抱着沈氏的胳膊撒嬌,沈氏都會滿足她的要求。

可是這一次,沈氏卻正色道:“萬萬不可。先不說你們兩個人能吃多少用多少,就說你們已經是我們裴家家譜上的人,我們裴家理應供養你們。——以後快別說這些丁是丁,卯是卯的話了,小心老太爺、老夫人知道了,心裡難過。”

裴謙謙有些不好意思,喃喃地道:“我也想爲家裡做些什麼……”

沈氏拍着她的手道:“你有這個心大伯母就滿足了。你想想,自小你就長在大伯母身邊,大伯母可有說過白話沒有?”

裴謙謙低了頭,有些哽咽起來:“大伯母,謙謙只是擔心····…擔心謙謙的嫁妝,會讓家裡負擔太重。”

裴謙謙因是嫁做安郡王府的世子妃,安郡王府又下了一百二十擡十打十的聘禮。一般來說,陪嫁至少也要一百二十擡同樣的東西新娘子才能在夫家擡起頭來。

裴家的家底,裴謙謙雖然所知不多,可是也不是一無所知。

聽說裴謙謙居然是擔心嫁妝的事沈氏忙道:“這件事是大伯母的錯,大伯母沒跟你們說清楚,讓你們擔心了。——嫁妝的事,你放心,你娘都給你打算好了。就算我們裴家一文錢也不出,你也有一份體體面面的嫁妝,嫁到安郡王府去!”

裴謙謙有些不信,看着沈氏道:“大伯母別把話說滿了,到時候若是拿大伯母的私房貼補謙謙,謙謙寧願不嫁也是不要的!”

沈氏搖頭,笑着對裴謙謙打趣道:“你這個脾氣,居然比你娘還要硬氣!當年你娘出嫁,我還拿自己的私房給你娘一萬銀子的壓箱錢呢。—怎麼到了你這裡,我的私房到成了拿不出手的東西了!”

裴謙謙從來沒有聽過這件事,有些不信對沈氏道:“大伯母可不許誆謙謙的。”

沈氏忙道:“要不要我起個誓?”

裴謙謙忙拉住沈氏的手,不讓她發誓。

兩人推辭到最後,裴謙謙對沈氏道:“大伯母既然執意不肯要,那謙謙也不再堅持了。——就求大伯母做主,將這些產業和銀子,都換到我哥哥名下吧。”

這是兄妹倆的事,沈氏倒是不好代裴謙益拒絕的,便對裴謙謙道:“等我問過你哥哥再說吧。”

裴謙謙忙道:“大伯母不用問我哥哥了。橫豎到他成親的時候,給了他豈不正好?——謙謙年歲小,不懂商賈稼穡之事,還望大伯母多爲哥哥費些心事。”

沈氏想了想,便道:“要不這樣吧。我拿着這些東西,去問問你誼母鎮國公夫人。她孃家開着許多鋪子,是做生意的好手,看看能不能找兩個妥當人,幫你們照看照看?”

裴謙謙連連點頭,道:“只要將名字改作是我哥哥的,我都聽大伯母的。”一幅撒手不管的樣子。

沈氏對裴謙謙又多了幾分憐惜,看着她含笑離去的樣子,心裡沉甸甸的,便找了身邊的婆子過來,低聲囑咐她去尋訪一下,看看是不是內院有人說兩兄妹的閒話。若是有這種人,將名字報上來。

那婆子領命而去,自去查訪。

兩人在屋裡剛說話的時候,裴書仁也回來了,聽說裴謙謙在內室跟沈氏說話,裴書仁便回書房去了,卻見裴謙益來了,要見自己。

裴書仁忙問他何事。

裴謙益便將自己的那一份也拿了出來,送到裴書仁手裡,道:“大伯父,我和謙謙在裴家這麼多年,沒有爲裴家做過什麼。這裡有一份今日從寧遠侯府送來的產業,都是我名下的。我想一半給謙謙做嫁妝,一半交到府裡頭,算是我和謙謙的一點心意。”

裴書仁目瞪口呆,過來摸了摸裴謙益的額頭,問他:“你可是發燒了?”

裴謙益莫名其妙-:“沒有啊?”

“既然沒有發燒,你說什麼胡話呢?”裴書仁十分不解。

裴謙益方纔笑了,坐在裴書仁書桌對面的錦凳上,將手裡的印信和契紙都攤開,擺在書桌上,對裴書仁興致勃勃地道:“我都算過了。這裡一半的東西加上我娘留下的嫁妝,應該能給謙謙辦一份豐厚的嫁妝,讓她風風光光嫁到安郡王府去!”

裴謙益自從妹子裴謙謙定了安郡王府的親事,心情就十分之好。每日裡除了唸書備考就是琢磨給妹子要添些什麼嫁妝。

他知道自己孃親不在,父族棄自己爲敝履,雖然有母族爲依託,可是祖父、祖母年歲大了,大伯父是首輔,整日裡忙得不可開交,大伯母也是管着一家大小堂嫂又快生孩子。樁樁件件,都壓在大伯母肩頭。看見大伯母頭上都有了絲絲的銀髮,裴謙益十分過意不去,只是和裴謙謙一樣的心思,只想儘自己的力,爲裴家做些什麼。

他長這麼大,雖然從來沒有缺過銀子花,可是從來也沒有這麼多的產業經過手只想將自己的東西都拿出來,爲自己的親人分憂解難。

裴書仁盯着裴謙益,心裡愧疚不已看着裴謙益明亮的眼睛,聲音裡已經帶了些哽咽:“謙益,大伯父知道你是好心。不過你既然上了我們裴家的族譜,做了我們大房的人,我們供養你和謙謙是應該的。——你要知道,你受了我們裴家的供養,也是要爲裴家做事的。”並不是吃白飯的人。

裴謙益忙將桌上的東西推了過去,笑嘻嘻地道:“大伯父說得對!這就是開始。”

裴書仁搖搖頭,將眼裡的淚意嚥了下去,對裴謙益道:“你是讀書人怎麼染了一身銅臭?——你只要今科鄉試,給我們裴家考個舉人回來,就是你最好的回報了。”想了想,裴書仁又對裴謙益勾了勾手指

裴謙益將腦袋湊過去,聽裴書仁在他耳邊低聲道:“聖上就要立儲了,今年可能要加恩科。你好好準備鄉試過了,今年還可能有會試和殿試。——我們等着你連中三元呢!”

鄉試的第一名,稱爲解元。會試的第一名,則是會元。而殿試第一名,由皇帝親點,便是狀元了。

連中三元,便是連着三場考試,都是第一名。裴家當年,裴老爺子裴立省是連中三元,他兒子裴書仁雖然中過狀元,卻沒有過連中三元。裴書仁自己的兒子,雖然都中了舉,卻沒有過三元及第的時候。

如果今年就加恩科,就不用等到明年再參加會試和殿試了。

裴謙益眼前一亮,躍躍欲試地問裴書仁:“大伯父此話當真?”

裴書仁笑着拍了裴謙益的腦袋一下:“這話不真不假。你聽着便是了,可別到處尋人去問去。到時候你大伯父可要被你害慘了!”

裴謙益忙道:“不會!不會!——當然不會!”一邊說,一邊就盤算起來,又將手裡的東西推給裴書仁,道:“大伯父如果不要,就把名字都改爲我妹妹裴謙謙的吧。”說着,告辭離去。

裴書仁盯着桌上的東西看了半天,苦笑着搖搖頭,袖了起來,拿回內院,去給沈氏看去。

沈氏聽說裴謙益也去尋裴書仁,還將所有的東西都給了他,也是要求交一半給裴家,一半給謙謙,不由抹了眼淚,對裴書仁道:“還是我這個做大伯母的,沒有盡好自己的職責,讓兩個孩子還要爲自己打算。—你看看,這是謙謙今兒晚上拿過來的,也要一半貼補家裡面,一半給她哥哥。”十分憐惜這兩個懂事的孩子。

裴書仁看着面前這兩份一模一樣的東西,更是苦笑,安慰沈氏道:“你也想開點兒。他們未必是對你不滿。——你想,他們如今是拿到我們面前,求我們做主。若是他們拿了這些東西,去尋爹和娘做主,我們兩個,可是要吃家法了。”

到時候裴老太爺和夏老夫人肯定氣得倒仰。兩個捧在手心裡的孩子,居然爲這些事情煩心,肯定是要怪責裴書仁和沈氏照管不力的。

沈氏聽了裴書仁的話,反爲裴謙謙和裴謙益說話:“你可別冤枉他們倆。他們可沒你這麼多彎彎腸子。”

兩人一邊感慨,一邊睡下了。

第二日,沈氏便叫了裴謙謙和裴謙益過來,親自帶他們去庫房看當年從寧遠侯府拉回來的裴舒凡的嫁妝。

這個嫁妝產業的伏筆,在第一卷第81章《知遇》裡面重點提過。可能是時間太久了,有的書友不記得了。不過寧之海書友很厲害,居然記得這個小細節。還有沈氏拿自己的陪嫁銀子給裴舒凡一萬銀子壓箱錢的事,也在第一卷裴舒芬初嫁的時候提到過。這樣的沈氏,居然還有人懷疑她會斤斤計較。on一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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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舒凡出嫁的時候,裴家人用積了幾輩子的黃花梨木打了套傢俬,給她做陪嫁,打得就是這套傢俬要用幾代人的主意。

裴家地位不凡,裴家的姑娘嫁得人家,也不會是窮家小戶。所以像一般普通人家,可着新房的尺寸打傢俬的規矩,便套用不上。

大齊朝的高門大戶都一樣,給女兒打傢俬的時候,從來不用考慮新房的大小,只要按照一般高門裡面的傢俬大小,用自己能尋到的最好的工匠和最好的木料,花費時日,大大小小各樣都做一套就行了。

光那一張千工拔步牀,就要耗費數個能工巧匠好幾年的功夫,才做得出來。而整張拔步牀,就跟個小型房屋一樣,屋子小了,根本放不進去。這樣的牀擺在內室,若是跟內室一般大小得嚴絲合縫,又顯得小家子氣十足。

所以大戶人家給女兒辦嫁妝,有時候可以從女兒出生的時候就開始辦,一直辦到女兒十五六歲,或者十七八歲,快出閣的時候,纔算辦好了。

裴謙謙和裴謙益兩個孩子雖然出身高門,卻因爲父族和母族的水火不容,受了池魚之殃,一直在裴家和寧遠侯府之間顛沛流離。後來雖然蒙聖上開恩,終於從寧遠侯府那個污水潭裡解脫出來,卻不能和一般高門大戶的公子、姑娘一樣,過得無憂無慮。

俗語說,沒孃的孩子早當家,又有說,無孃的孩子天照應,卻都是萬般無奈之下,給那些可憐孩子的一些安慰念想罷了。

裴謙謙和裴謙益這對兄妹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與衆不同,並不敢動輒擺少爺小姐的款,更不敢與人爭什麼,都是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爲對方着想,互相扶持,一起成長。

而裴舒凡當年的嫁妝,在裴舒芬嫁到寧遠侯府之後,就陸續被裴家人收回去了。

裴舒凡當年的嫁妝,除了那一套黃花梨木的傢俬以外,還有滿滿十擡的珠寶首飾和字畫古玩,以及三十擡綾羅綢緞,六十擡四季衣裳和被褥,還有二十擡數個店鋪、田莊。當然店鋪盒田莊的契紙不會擺到外面給人看,都是用泥做了各樣店鋪和田莊的模型,裝在擡盒裡,表示這些是女家陪嫁的年年都會有出息的東西。

壓箱銀子另算。

沈氏私下給了一萬兩,夏老夫人給了五萬兩,還有裴老太爺裴立省給了四萬兩,整整十萬兩銀子的壓箱錢。若不是有銀票這個東西,裴舒凡的嫁妝箱子再裝一百個也裝不下。

這十萬兩裡面,只有裴老太爺的四萬兩是裴家拿出來的,夏老夫人的是自己的私房,沈氏是自己的陪嫁。

裴家因爲愧對裴舒凡,也只能在嫁妝上多多彌補一下。

裴舒凡死了,她的這些嫁妝,除了綾羅綢緞,早就不能用,也收不回來了。別的都被沈氏從寧遠侯要回來了,如今除了那十萬兩銀票以外,都放在裴家庫房裡。

裴謙謙和裴謙益來到庫裡,看見了庫裡的傢俬都呈紫紅色,表面油潤,還有一陣陣香氣,若有若無。

沈氏看着這些傢俬,有些傷感地道:“這八仙桌、條桌、供桌和炕桌.......還有那邊的高几、矮几,以及梳妝檯,插屏,和多寶格架子,都是我嫁過來之前,老太爺和老夫人就開始準備的。”

裴謙謙默默地走了進去,一隻手伸出來,在一件件傢俬上輕輕拂過,見上面纖塵不染,顯見得是有人經常擦拭,維護的。

裴謙益也走了進來,四處看了看,指着裡面似乎更大的一間屋子問沈氏:“大伯母,裡面的是什麼?”

沈氏領着裴謙謙和裴謙益一起走進去,指着裡面庫房的一間巨大的千工拔步牀道:“這間屋子都是牀榻。”

最裡面的是紅裡發褐色的千工拔步牀,拔步牀對面放着一個長榻,上面蓋着一張苧絲編的席子。緊挨着長榻的,是一張小一些的羅漢牀,兩邊牀欄杆上,雕着鏤空的各樣形態各異的小小孩童。另外還有雕工不同羅漢牀,許是放到暖閣或者隔間裡面的,擺在比較靠外的地

裴謙益只是直愣愣地看着裡面那張千工拔步牀,問沈氏:“怎麼這張牀跟我記得樣子不一樣了?”

沈氏愣了一愣,才明白裴謙益的意思,嘆了口氣,道:“這牀其實只是個架子在這裡而已。

等鋪上席子、褥子,吊上帳簾,擺上被子和枕頭,就是一張全新的牀。”

裴謙益不再說話,看了裴謙謙一眼。

裴謙謙含笑道:“真是娘留給我的念想,我是一定要的。——哥哥可不能跟我搶。”

裴謙益的神色立時鬆快下來,對裴謙謙笑道:“我要這些做什麼?都是你的,你只管按自己的心思佈置,若是妹夫不高興,讓他來跟我這個大舅哥理論!”

裴謙謙嗔道:“胡說什麼呢?——我還沒嫁呢,你哪裡來的妹夫?”

沈氏笑着看他們兄妹寒暄,又帶着他們來到旁邊一間小小的耳房一樣的屋子門口。

那門上有把大鎖,沈氏從身上取了鑰匙,親自將大鎖打開,帶了兄妹倆進去,看裡面的古玩字畫和珠寶首飾。

裴謙謙是女孩兒,自然先被五光十色的珠寶吸引住了,一樣樣看過去。

裴謙益卻已經有了些文人氣,專注地看着牆上多寶格架子上擺着銅鼎瓶膽,又從一個半人高的青花大缸裡,取了裡面卷着的一些字畫來看。旁邊地上還有一個樟木箱子,裡面放着真跡法帖,讓裴謙益十分震驚,看了就有些愛不釋手。

裴謙謙抿嘴笑道:“哥哥要是喜歡,這些就歸哥哥吧。我一個女兒家,用不着那些名家的真跡法帖。”

裴謙益本來想推辭,可是手裡緊緊地握着他最愛的一本法帖,拒絕的話就是說不出口,急得臉都紅了。

裴謙謙和沈氏都轉了身,裝作沒有看見的樣子,掩袖而笑。

從庫房裡出來,沈氏又叫了裴謙謙和裴謙益過去,來到她慣常理事的一間南房裡,拿着幾個帳本,對裴謙益和裴謙謙道:“這裡有兩摞帳本,都是鋪子和田莊的收益。——一摞都是你娘當年的陪嫁鋪子和田莊的帳目,一摞是你娘當年一半壓箱錢換的鋪子和田莊的帳目。你們看看吧。”

裴謙謙和裴謙益要待不喈可是沈氏不容置疑的神情,卻讓他們說不出口。只好接過帳本,隨便翻了翻。裡面的數目字,讓他們看得都是一愣。

“大伯母,這些······太多了。”裴謙謙喃喃地道,“本來也是裴家的產業不如······”看了看沈氏的臉色,裴謙謙又改口道:“不如送還一半給裴家怎樣?”

沈氏搖搖頭,道:“話不能這麼說。做生意,本來就是有賺有賠。當年你娘留下的這下陪嫁私產,若是運氣不好,都賠了的話,你們也是什麼都得不着的。好在老天有眼,護着了你孃的這些產業。你們也不要推辭了兄妹倆一人一半,到時候都是你們的。”

裴謙謙趕忙道:“這些鋪子和田莊都給哥哥,我要娘留下來的傢俬和那些珠寶首飾就行了。——古玩字畫也給哥哥。”裴謙謙知道若是她什麼都不要裴謙益是不會肯的。索性將那些東西分了兩份,自己拿女兒家用的那一份就可以了。

裴謙益沒有說話。

裴謙謙趕緊又道:“要不,留一半的首飾吧。哥哥娶嫂子的時候,也要下聘的。”

裴謙益臉上更紅,雙手連擺,道:“我就要那個字帖。別的都給妹妹陪嫁。——妹妹若是喜歡那個字帖,哥哥就借過去臨摹幾天,再給妹妹還回來,可以嗎?”

裴謙謙抿嘴笑,當然不肯要。

沈氏也道:“你們就別互相推辭了。要不聽大伯母的這所有的東西,你們都一人一半。若是喜歡對方那邊的,自己拿自己的東西出來換,這樣可使得?”

裴謙益忙道:“我是哥哥,妹妹要什麼,儘管先挑。”

裴謙謙也不再推辭點點頭道:“不急,以後慢慢過來理就是了。”

這件大事終於有了着落,裴謙益和裴謙謙兄妹倆終於放下心來。

看着這兄妹倆一前一後走了出去,沈氏的婆子趕緊端了一杯茶過來,奉承道:“大夫人,今兒可累着了吧?——其實大少爺和大姑娘也是多慮了,我們大姑太太當年多有成算的人,怎麼會不做好準備呢?”

沈氏喝了口茶,嘆息道:“總是沒孃的孩子,比別的孩子敏感些。我以爲老夫人會跟他們說,老夫人以爲我會跟他們說,兩邊都沒人說,自然誤下來了。”

那婆子忙道:“這也是夫人對他們的一片心了。”又道,“近來添妝的人不少,不過他們的誼母鎮國公夫人怎麼不見人影?”

沈氏看了那婆子一眼,臉色冷了下來,道:“你是當差當老了的,自然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今兒這事暫且寄下,以後再犯,兩罪並罰,定不輕饒!”

那婆子嚇破了膽,趕緊給沈氏跪下,磕頭不已。

沈氏在裴家整治一些多嘴多舌的下人,賀寧馨在鎮國公府裡,其實正忙着給裴謙謙添妝的事。

鎮國公簡飛揚如今又得了聖上的器重,又多了項文淵閣行走的職位,可以參贊軍機,協助料理西南事務,更是早出晚歸起來。

賀寧馨對此事是又憂又喜。

喜的是,簡飛揚又有了事情做,精神都好了許多。每日裡雖然早出晚歸,卻幹勁十足。

憂的是,宏宣帝爲人,向來多疑。簡飛揚過於能幹,宏宣帝不會放心他。可是要簡飛揚裝愚,在大事面前,他是絕對不肯的。

如何才能保得鎮國公府屹立不倒,就算宏宣帝有所猜疑,也絕對不會像對待寧遠侯府一樣對待他們,就是賀寧馨這一陣子一直在盤算的問題。

這天晚上,簡飛揚回來的倒是早一些,跟賀寧馨一起吃了晚飯,小子言好幾天沒有看見爹爹了,高興得賴在簡飛揚腿上不下來,直到夜深他趴在簡飛揚身上睡着了才被簡飛揚和賀寧馨一起送回他自己屋裡去了。

小子言睡了,夫婦倆纔有了好好說話的機會。

簡飛揚從淨房裡出來,看見賀寧馨若有所思地坐在牀頭,手裡拿着一本書眼睛盯在書上,卻半天也沒有翻一頁,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明顯不在看書的樣子。

簡飛揚坐到牀上,將書本從賀寧馨手裡抽走。

賀寧馨還是呆呆地兩手微微上揚,手捧着書的樣子,絲毫沒有注意到書已經不在手裡了。

簡飛揚失笑輕輕地喚了賀寧馨一聲。

賀寧馨猛地回過神來,擡頭便看見簡飛揚大大的笑臉,吃了一驚,下意識往後縮了縮,嗔道:“你什麼時候進來的?也不打個招呼。”

簡飛揚舉着手裡的書,道:“書都被我抽走了,還說我沒有打招呼?在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賀寧馨看着簡飛揚將外袍脫了,拉開淡牙色的薄被子躺了下來,便問他:“銀子的事,籌備得怎麼樣了?”

知道宏宣帝最近將這事給文淵閣的閣臣們在議簡飛揚是文淵閣臨時行走,也列席了這些文臣們的廷議。

聽了賀寧馨的問話,簡飛揚苦笑着道:“明兒我就去向聖上辭了這文淵閣行走的職位。——實在是聽不下去了。這些文臣每句話都要分作幾半說,唧唧歪歪,引經據典,聽得人好不頭疼。我寧願聖上派我去安郡王那裡,跟着緹騎出去走街串巷去。”滿腹牢騷。

賀寧馨笑了笑,道:“也好,明兒你就辭了吧。那些文臣本就如此,並不是針對你。”

簡飛揚斜着眼睛看賀寧馨:“你說真的?——我可當真了哈。早就受不了了。就怕你不許,所以硬着頭皮在那裡跟他們打交道。”

賀寧馨啐了簡飛揚一口道:“你別把什麼事都推到我頭上。明明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末了還要拿我作筏子,這空頭情我可不領!”

簡飛揚跟着笑了兩聲,撇了撇嘴,道:“這些人議了這麼多天,也沒人說出個章程。要我說每個官兒吐出點兒吞的私貨,就夠去倭國買糧了。——哪還用議上這麼多天?”

賀寧馨含笑道:“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你們這些做武將的,每次打仗,能撈到多少好處,不用我說了吧?那些文臣撈一輩子,大概也沒有武將們打一次仗撈的多。”

簡飛揚倒是不以爲然:“當兵打仗,那富貴是拎着腦袋換來的。跟這些文臣坐在那裡信口開河可不一樣。”活着,纔有富貴可享。死了,就是在爲他人做嫁衣裳。

賀寧馨知道簡飛揚說得也有道理,不過這些事,說起來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執起來也沒什麼意思,便換了話題,問簡飛揚:“宮裡面最近怎麼樣?上次聖上說,大皇子妃有了孕,就要立太子,怎麼如今倒是悄沒聲息了?”

簡飛揚閉了眼,道:“聖上立誰都行。反正都是他的兒子,不該我們管的事,我一個字都不會打聽。”

賀寧馨有些訕訕地,嘀咕道:“我不過是好奇,白問問而已……”臉上有些過不去。

簡飛揚嘴角微翹,突然一伸手,將賀寧馨抱入了懷裡,大手緊接着就順着他熟悉的曲線,往上面攀升。

第二天,簡飛揚一臉神清氣足地起牀練劍,又去小子言屋裡跟他玩了會兒,才上朝去。

賀寧馨昨晚被簡飛揚鬧了一夜,未免走了困。

早上白茶和紅茶過來收拾屋子。紅茶去淨房轉了一圈,將裡面用了的殘水拎出來,又使了個小丫鬟進來,拿着抹布在淨房裡擦拭。

白茶鋪牀的時候,在牀角最裡面翻出一件揉得皺巴巴,如鹹菜一樣的袍子,琢磨了半天,才認出來是夫人一件肉桂色蟬翼紗的長衫,不由大奇,拿着問從淨房走出來的紅茶:“這件衫子怎麼在這裡?”

紅茶接過來看了看,悄悄地道:“夫人不是說這衫子太透,不能穿嗎?怎麼跑到牀上去了?”

兩人對視一眼,突然明白過來,臉上一紅,又忍不住笑了,最近有些緊張-不安的心裡才放鬆下來。

她們倆是服侍夫人內務的貼身丫鬟,自然知道國公爺這一陣子,都沒有跟夫人在一起過。

她們雖是年輕丫鬟,可也知道老爺不去夫人房裡就證明夫人失寵了。她們的國公爺沒有通房妾室,雖然日日都跟夫人睡在一起,可是這有好一陣子,夫人的牀上都沒有換洗過了。她們也暗暗擔心,以爲國公爺是膩了夫人,生怕過不久,府裡頭就多出些別的女人來。

如今見到這件皺巴巴的長衫還有牀上剛換下來的單子,兩個人都喜氣洋洋的,親自抱了出去,讓婆子拿去浣衣院去清洗。

那些婆子見了,也都喜氣洋洋起來。

她們是夫人的人,只有夫人受寵,她們纔有地位。

賀寧馨坐在外屋,故意裝作沒有看見自己屋裡婆子丫鬟的樣子低了頭喝茶。

早上理完事之後,賀寧馨回到自己的屋裡,將半匹天水碧裝在一個螺鈿嵌琺琅的紅木擡盒裡又到自己裝首飾的箱籠裡翻尋起來。

白茶見了,忙叫了青茶過來,道:“你不是管着夫人的首飾箱籠?夫人在找東西呢,你快過去看看。”

青茶來到內室,給賀寧馨行禮問道:“夫人在找什麼?——讓奴婢來吧。”

賀寧馨擡起身,苦笑道:“也好。你幫我尋一幅頭面,再加幾樣吉利物出來就行了。”

青茶點點頭,在箱籠裡看了看,取了一幅赤金嵌珠點翠的頭面,一個赤金鑲白玉雙喜如意和一個子孫萬代金葫蘆出來,問賀寧馨:“這些如何?”

賀寧馨一一看過去,只覺得比自己挑得還要合心意,笑着連連點頭,道:“尋個盒子裡包了放進去吧。—要給我的契女添妝用的。”

青茶尋了個長長的絨布楠木盒子出來,將首飾一一擺進去。知道賀寧馨看重裴謙謙又道:“夫人的那套綠翡首飾,倒是太貴重了,拿去送給裴姑娘不合適。不然照着打一套,也是上好的。”

賀寧馨笑了笑。那套首飾,是許夫人傳下來的,傳女不傳子。她當然要傳給賀寧馨的親生女兒,而不是裴謙謙。

賀寧馨等青茶將首飾包好了,便讓她和先前的天水碧一起,都放到擡盒裡。

“你出去守着,我要睡一會兒。”賀寧馨吩咐道。

青茶福了一福,出去傳了話,和白茶一起守在外屋,不讓人進來打擾賀寧馨。

賀寧馨便閃身進了自己的須彌福地。

她想了很久,終於決定還是要將《百草集》拿出來,送給裴家。

裴家不知爲何,若是生兒子沒事,生女兒的話,卻容易從胎裡帶些毛病出來。雖然不是每個女兒都如此,但是一旦攤上,就容易活不長壽。

她的前身裴舒凡便是如此。

而這個《百草集》裡,有一味藥方,加上“佐使”二藥,便可以根治裴家姑娘的這類頑疾。

賀寧馨看着自己面前的這本醫書,也是當年在裴舒芬的琅繯洞天裡見到那本,心裡不是不難過的。

裴舒芬明明有方子,卻沒有拿出來救自己這個姐姐······

不過想想裴舒芬做出來的諸多“靈藥”,賀寧馨也不確信,當年自己是否就能心甘情願地吃下她的藥,又或者吃了之後,不知道會不會有諸多的麻煩不適出來。

賀寧馨嘆了口氣,起身到須彌福地樓下的藥圃裡,連土挖了幾味主藥出來,打算和那本醫書一起,送給裴老太爺裴立省。到時候只要跟他說明,這裡面的藥方,都是隻有“君臣”,沒有“佐使”,讓他們想法子找名醫,去補上缺憾就行了。

當然,也必須跟裴老太爺說明白,這裡面的藥方,多有逆天之方,最好一個一個地拿出去讓人蔘詳,切不可全部拿出來,那便是懷璧其罪了。

130

賀寧馨從須彌福地的藥圃裡將草藥連根帶土挖了出來,放到個布袋子裡裝了起來,拎着進了須彌福地的小樓。

小樓裡面,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陳設。

在裴舒芬的琅繯洞天裡,她曾經一日不離地在裡面住了兩年多。後來重生爲賀寧馨,她又有了這個一模一樣的鏡像空間,更是三不五時的進去一趟。

她甚至不用細看,就知道底下一層樓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大廳。正對着門的那面牆上,有一幅古畫,畫上畫着一面菱花鏡,架在紅色的木托架上。古畫的下面,是一個紫檀木的香案,案上供着一個青銅小香爐,裡面插着三支香。那三支香在香爐裡面一直點燃着,這麼多年過去,從來沒有燃盡過。賀寧馨甚至記得這三支香的長短和頂上煙霧的形狀。

香爐的左面,是一個梅花狀的水晶托盤,裡面用清水供着幾朵白蓮花。香爐的右面,是一個青花瓷的花樽,裡面插着幾根一尺多長的枯樹枝。

賀寧馨走進大廳的時候,本來打算和以前一樣,熟視無睹地進到旁邊的小門裡,往樓上走去,卻覺得有些不對勁的樣子。

就是那種,有一樣東西,你看了很多年,覺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時候,突然發現有些什麼不一樣了時的感覺。

賀寧馨下意識停住腳步,往大廳正對門的牆上看過去。

那地兒是一幅巨大的古畫,上面畫着一幅同三樓梳妝檯上的鏡子一模一樣的鏡子。

賀寧馨盯着那畫細看了一會兒,眉頭慢慢地蹙了起來。

只見畫面上的鏡子,不再是以前她看熟了平順光滑的樣子,而是,而是好像多了一條條細紋,如古泉青瓷上的冰裂紋一樣,看上去雖然依然雍容美麗,卻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賀寧馨愣了一下。她的眼光又從牆上變了樣子的古畫,移到古畫下面的香案上。

這一次,變化更大。

賀寧馨急步走過去,看見那香案上點的三炷香,居然短了一半的樣子!

這三支一直燃着,似乎也從來都沒有短過的香,居然短了一半!

賀寧馨又看向香爐的左面,那供養着白蓮花的水晶托盤。一看之下,賀寧馨發出一聲低低地驚呼,拿手掩了口,似乎怕人聽見。

只見那個水晶托盤裡的水,少了幾乎一半,而那幾朵白蓮花,也從盛開的狀態,慢慢闔了起來,花型小了許多。

而香爐右面青花瓷花樽裡面插着的枯樹枝,居然綻放出了一叢叢的綠芽!

以前看上去不會變的,現在變了。

以前看上去不會死的,現在快死了。

以前看上去不是活的,現在快活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賀寧馨滿腹狐疑地上了二樓,先用自己改良過的藥方,做了幾瓶子專門針對裴家姑娘從胎裡帶來的毛病的藥丸。然後又將剩下的藥草包好了,和《百草集》一起帶出了須彌福地。

從須彌福地裡出來,賀寧馨叫了在外屋伺候的白茶進來,吩咐道:“去給裴家送帖子,就說我明日想去拜訪,看裴家老爺子和老夫人、大夫人,以及臨安鄉君方不方便。”

白茶應了一聲,出去外院尋了大管事,交待了夫人的吩咐。

外院的大管事不敢怠慢,趕緊取了鎮國公府的帖子,送到裴家去了。

裴老爺子裴立省正好在家,沒有去宮裡的御書房。接了賀寧馨的帖子,便讓鎮國公府的人回去傳話,說他明日午時過後,在家裡恭候大駕。

賀寧馨晚間聽了傳話,又重新檢查了一遍明日要帶的東西,才睡下了。

第二天午時過了一會兒,賀寧馨便坐了鎮國公府的大車,來到裴家,一來見裴老爺子裴立省,二來給臨安鄉君裴謙謙添妝。

賀寧馨去的時候,裴老爺子居然還沒有回來,只好先去內院,見了夏老夫人、沈氏和裴謙謙。

看見賀寧馨來了,裴謙謙十分高興,追着問小子言怎麼沒有來?

賀寧馨今兒來,添妝是小事,重要的是給裴老爺子那裡要交待的事,聞言便對裴謙謙笑着道:“他盡會搗亂,過一陣子再帶他出來吧。”

裴謙謙笑着點頭道:“誼母別忘了,我可記着呢。”

幾人說笑了一會兒,賀寧馨便將自己帶來的擡盒命人送了進來,對裴謙謙道:“這是誼母的一點心意,還望鄉君不要嫌棄。”

說着,賀寧馨親自開了擡盒的蓋子,先抱出了一個用青色細棉布仔細包着的尺頭,正是那半匹天水碧,打開來給屋裡的人看,道:“這是半匹天水碧。你要喜歡,留着做件長褂子和裙子是上好的。.

裴謙謙驚呼一聲,起身過來問道:“這就是天水碧?”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細滑如流水的衣料。

賀寧馨笑着點點頭:“可惜只有半匹。”

沈氏忙道:“鎮國公夫人太客氣,別說半匹天水碧,就算是一個手帕,如今也是千金難求。”又對裴謙謙道:“謙謙,這可是份真正的厚禮,還不快謝謝你誼母?”

裴謙謙束了手,要給賀寧馨行大禮。

賀寧馨忙攔着她,道:“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用如此大禮。”

夏老夫人也在旁邊謝過了賀寧馨。

賀寧馨將天水碧包好了,放回擡盒,又將那裝着頭面首飾和喜慶物兒的匣子取了出來,打開來一一給裴謙謙過目,又笑着道:“那百子千孫金葫蘆,是掛在喜帳裡面的,到時候可別忘了。”說起喜帳,賀寧馨又想起一事,問沈氏:“請了誰給鄉君鋪牀?”

出嫁的時候,新房裡面牀鋪的佈置,一般要請女家裡面有福氣的親戚去幫忙鋪牀的。特別是那種父母健在,夫妻和順,有兒有女,又有兄弟姐妹的女性長輩來幫忙的。

沈氏便笑道:“請了我們的三姑太太。”

賀寧馨便知道是裴家三姑娘,如今皇商羅家的大少奶奶裴舒芳。

裴舒芳如今越發能幹了,也是上有父母高堂,下有兒女繞膝,中有兄弟姐妹,倒是個有福氣的人。

賀寧馨笑着點點頭,道:“妥當。”又細問道:“可定了日子沒有?”

雖然裴謙謙成親要在三年以後,可是裴舒芳如今掌管着羅家的船隊,說不定什麼時候又要出海去了。

夏老夫人忙道:“還好。芳兒說,她不會再出海了。到時候定了日子跟她說一聲就行了。”

賀寧馨方纔放下心來,又閒話了幾句,便聽外院有人傳話過來,說是裴老爺子回來了,要見鎮國公夫人。

賀寧馨起身告辭,往二門那頭去了。

從二門裡出來,賀寧馨帶着自己的丫鬟婆子,捧着一個布袋子,來到裴家外院的外書房,見裴老爺子裴立省。

這一路上看過去,賀寧馨敏銳地發現,她以前使人送過來的那些符紙,都貼得七零八落地,看得出來,貼符紙的人頗有些漫不經心和不以爲然。不知是一早就是這樣,還是後來日子長了,被風吹雨打才變成這個樣子的。

這樣的符紙如果掉了下來,可就一點效果都沒有了。

賀寧馨心裡有事,進到裴立省外書房的時候,就有些愁眉不展的樣子。

裴立省看見了賀寧馨的樣子,心裡暗暗奇怪。

兩人在書房裡分賓主坐下,又讓小廝上了茶,裴立省便直言不諱地問道:“請問鎮國公夫人因何愁眉不展?”

賀寧馨躊躇了一下,問裴立省:“上次我託人送過來一些符紙,好像有些沒有貼在妥當的位置上。

裴立省沉默了一會兒,道:“子不語怪力亂神。聖人有言,某不敢忘。”

賀寧馨深知裴立省的脾氣。他們裴家人是正經的讀書人,對這些符紙僧道之事,本來就是持敬而遠之的態度。

自己若不是有了親身經歷,也是斷斷不會相信這一切的。

因裴立省這幅態度,賀寧馨又不敢直言了當,不由眉頭皺得更緊。

裴立省卻擔心這些符紙影響到賀寧馨。看見她的臉色越來越灰白,趕緊起身將書房裡面貼的幾張符紙扯了下來,拿到外面屋裡扔了,纔回來坐下,一幅大義凜然的樣子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是不信這些的。鎮國公夫人儘管放心,有空經常來坐坐,方是一家人親近的意思。”

賀寧馨愕然,狐疑地看了一會兒裴立省,有些訕訕地道:“裴老爺子盛情,寧馨感激不盡。”

裴立省也有些後悔自己失言,忙掩飾道:“你是謙益和謙謙的誼母,自然就跟一家人一樣。”

賀寧馨心裡有事,一時也沒有想到別處,便從袖袋裡拿出那本《百草集》,雙手捧着,呈給裴立省,道:“承蒙裴老爺子不棄,待寧馨如家人一樣。寧馨感激之餘,有此醫書奉上,希望能幫得了裴老爺。”

裴立省默然接過《百草桑》,翻開來看了看。

裴立省雖然是儒生,卻自幼愛讀書。除了經史子集以外,各種星相醫書,農耕田獵,都有涉及。此時一看之下,立時便覺察出這醫書的缺陷之處,問賀寧馨:“這裡的藥方,怎麼都是隻有君臣,沒有佐使?可管用否?”以爲賀寧馨是在什麼故紙堆裡淘出來的古醫書。

賀寧馨微笑着道:“實話跟裴老爺子說,這裡的藥方,大多是失傳了的古方。除了沒有佐使二味藥以外,倒是沒有別的錯漏之處。裴老爺子若是能將各個方子抄錄下來,拿去給厲害的大夫瞧一瞧,很容易就能添上佐使二味藥,補齊了這些藥方。—以後能濟世救人,也是一大功德。”

賀寧馨又走過去,指着裡面的一個藥方,道:“這個藥方,是我自己補齊的,專門針對有些胎裡帶來的毛病。”

裴立省看了一眼賀寧馨,又看了一眼那個藥方,點頭道:“我明白了。總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會小心的。”

賀寧馨便知道裴立省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更是滿心歡喜,立時將自己在須彌福地裡做得十幾瓶小藥丸都拿了出來,擺到裴立省面前的書桌上,道:“這是我照着那方子做得藥丸,因爲是用一些生長在深山老林裡的藥草做得,藥效比一般地裡養出來的藥草要強些。裴老爺子不妨留下來,給裴家有需要的姑娘用就成了。”

看見裴立省若有所思的眼神,賀寧馨索性道:“寧馨聽謙益說過,他孃親就是從胎裡帶來的毛病,一直體虛氣弱,所以活得不長。我做得這藥,是專門針對這種胎裡帶來的毛病的,服用一瓶,就能延年益壽,和常人無異。”

裴立省看着書桌上擺得一溜兒小藥瓶,眼裡有些溼潤,重重地點了點頭:“好……好……”

賀寧馨見裴立省毫不推辭地接受了自己的好意,心裡一喜,索性將自己帶來的布袋子也拿到書桌上打開,對裴立省道:“這裡是那幾味最重要的藥草。裴老爺子拿去,給府裡頭會伺候花草的人種一種,留個種就行了。這藥草喜陰,只要種在樹蔭底下,不被暴曬就可以了。”

裴立省看着桌上擺得醫書、藥瓶和藥草,終於長嘆一聲·道:“你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又老顧念着我們做什麼?”眼裡含着淚光,看向了賀寧馨。

賀寧馨被裴立省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亂,有些結結巴巴地道:“裴……裴老爺子······這話······這話……”後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只好慌慌張張地道:“我府裡還有事……這就告辭了······”逃一樣地離開了裴家。

裴立省看見賀寧馨落荒而逃的背影,知道自己終久是驚着了她,很是後悔,一個人在書房裡坐了大半夜。

從裴家回來,賀寧馨的心裡一直跳得厲害。她萬萬沒有想到,裴立省好像已經意識到什麼一樣。

許是越是關切,就越是看不清真相。

雖然賀寧馨很想念前世的父母,可是她並不想認回裴家人。她看得很清楚,裴舒凡有已死,她現在只是賀寧馨。

賀思平和許夫人才是她的爹孃。

過了這麼多年,她的靈魂早已同這個身子融爲一體。

鎮國公府是她的夫家。賀家是她的孃家。她對裴家,只是在做最後一件力所能及的事。

如果被裴家人發現真相,賀家人又怎麼辦?

裴家人經歷過的痛苦,她不想讓賀家人重新經歷一遍。

既然上天讓她重生爲賀寧馨,就是讓她以賀寧馨的名義在這個世上走完自己的路。

屬於裴舒凡的一切,已經成爲過去了。

想到這裡,賀寧馨覺得陡然輕鬆起來。

既然做了選擇,就不要再首鼠兩端。如果妄想裴家人賀家人都拿她當親人,最後只能是同時傷害兩家人。

賀寧馨不是貪心的人,自然懂得有舍纔有得。裴舒芬在琅繯洞天裡,過得也不是很舒心。她也注意到大廳裡些變化,也同樣很是苦惱,不知道這個空間是怎麼了。好在別的東西都沒有變,她吃得喝得都有,倒也沒有難過多久,就拋在腦後,一心爲楚華謹的前程打算,又經常偷偷去寧遠侯府的中瀾院看自己的孩子,現在的寧遠侯世子。

這一天吃完晚飯,裴舒芬又偷偷來到自己兒子住的廂房,趁他和乳孃在外間吃飯的時候,一個人躲在裡屋的門簾裡面,看着乳孃給他餵飯。

裴舒芬的兒子已經快三歲了,生得很是瘦弱矮小,看上去跟比兩歲多的孩子大不了多少。

乳孃用勺子舀了一勺飯,裡面拌上些新鮮的魚湯,再加了一點剁碎了的魚肉糜,喂到那孩子嘴邊。那孩子卻將頭一扭,大聲道:“燙死了!”說着,啪的一聲,扇了那乳孃一個耳光。

乳孃的臉漲得通紅,卻只能嘴脣翕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兩人正大眼瞪小眼僵持之間,柳夢寒突然帶着人走了進來,拍手道:‘世子這個耳光打得好!打得妙!這種不會辦事的奴才,就該狠狠地罰她纔是。”說着,吩咐自己的人,道:“將乳孃帶下去,打十板子。

那乳孃嚇得魂飛魄散,跪地求饒道:“求求太姨娘,求求太姨娘,那飯真的不燙啊!”說着,將那碗捧了起來,往柳夢寒那裡送過去。

柳夢寒看着坐在一旁的世子,笑盈盈地道:“世子想如何?”

那孩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見柳夢寒笑盈盈地,像是鼓勵他的樣子,更是變本加厲,伸出腳,往乳孃捧着的飯碗那裡踹過去,看着那碗裡的飯和湯淋了乳孃一頭一身,那孩子樂得拍手大笑,十分高興。

柳夢寒也跟着笑得前仰後合,看着人將乳孃拖出去,到外面打板子去了。

那孩子的乳孃被拖走了,身邊自然不能沒有服侍的人。

柳夢寒便叫了自己的一個心腹婆子過來,吩咐道:“從今天起,你就是世子的乳孃了。世子的一切起居,都由你負責。這屋裡所有的丫鬟婆子,都由你管轄。”說着·柳夢寒瞥了內室一眼,意有所指地道:“你可要看緊門戶,別讓那些貓兒狗兒到處亂竄纔是!”

那婆子會意,大步往內室走過來。

裴舒芬本來氣得不行,強行忍住,纔沒有衝出去責罵柳夢寒。如今見柳夢寒的婆子氣勢洶洶地往內室這邊過來,趕緊一閃身,回到自己的琅繯洞天裡去了。

那婆子本來聽見裡面似乎有人喘粗氣的聲音,躲在裡屋。此時一把推開門,仔仔細細尋了兩三遍,都沒有看見有人,也十分奇怪。

柳夢寒心知肯定是裴舒芬躲在那裡鬼鬼祟祟地,很是不虞。

這個耗子一樣的女人,實在是太礙事了!幾次在侯爺面前說三道四,壞自己的大事,自己得想個法子,讓她重新被緹騎抓回去纔是。

柳夢寒十分確信,裴舒芬自從逃出詔獄,就是被楚華謹偷偷藏在寧遠侯府裡頭的。

想到此,柳夢寒又交待了幾句,便帶了自己的丫鬟婆子回慈寧院去了。

裴舒芬回到琅繯洞天,在三樓屋裡惡狠狠地罵了柳夢寒一通出氣。她看得出來,柳夢寒這是故意要養歪她兒子!

真是豈有此理!

這個**,真是給她三分顏色,就要開染坊。

裴舒芬不信自己治不了她。

這一晚上,裴舒芬等柳夢寒睡着了,偷偷想進柳夢寒的內室,卻發現慈寧院也貼着符紙,她不能直接進去,只好在她正房門外的迴廊上現身出來。結果正好碰見一個婆子起來小解,路過迴廊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突然出現在迴廊裡,嚇了一跳,正要驚叫,那女人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映着迴廊上掛着的氣死風燈,那婆子看得明明白白,正是以前芬姨娘的樣子。

裴舒芬也是一驚,趕緊又回到自己的琅繯洞天。

那婆子眼睜睜地看着裴舒芬在面前消失,不由厲聲尖叫“有鬼啊!”便嚇暈在地上。

這聲尖叫,驚醒了慈寧院上上下下的人。

柳夢寒也醒了,命人將暈倒在迴廊上的婆子救醒,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

那婆子語無倫次的半天,柳夢寒才聽明白,原來裴舒芬又在她上房門外的迴廊裡出現了!

柳夢寒氣得牙癢癢,想着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便一不做,二不休,對自己院子裡的人道:“這是大事,咱們命人得告知侯爺。——實不相瞞,芬姨娘其實已經死在外頭了。”

那婆子聽見自己真的是見了鬼,又驚叫一聲,暈了過去。

慈寧院的人不敢回自己房裡去睡,都躲在柳夢寒上房的堂屋裡,過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柳夢寒便對楚華謹道:“府裡有人作祟,要請高僧回來做一場法事。”

楚華謹雖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是他也覺得寧遠侯府不知走了什麼黴運,一個接一個的死人,便也點頭應允了,道:“去大覺寺請方丈吧。”那是最厲害的高僧。

柳夢寒點頭,道:“不如再請幾個道士。”

楚華謹想了想,也應允了,道:“別讓他們同一天上門就行。”

柳夢寒得了話,便先去叫了自己人扮作道士上門,藉着做法事的機會,四處在寧遠侯府搜尋裴舒芬。

而安郡王得知寧遠侯府請了大覺寺的方丈做法事,也迅速趕往大覺寺,跟方丈商議妥當,安排了幾個緹騎的人扮作方丈的人,到時候一起去寧遠侯府做法事,趁機搜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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