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婉緊繃着小臉把那八貫三十二文錢遞給於氏,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娘,似乎包涵了無數的深意。
於氏竟然也全明白了,“這錢,娘一定要好好地留着,決不讓你三爺爺他們再討去一文!”眼下家裡二女兒要出嫁了,三女兒也眼看着要說親,肚子裡還有一個,將來也許還會有,於氏怎麼能不考慮得長長久久呢。
寧婉看着於氏打開櫃子,將錢全部放進匣子裡鎖好,才全放了心。娘再軟弱,可一向是最會勤儉過日子的,錢進了自家錢匣子再不可能飛出去了。
寧婉這才脫了鞋子上炕躺了下來,她確實累得很了,要好好地再睡一覺。可就是她還沒有忘記把裝着雞蛋的籃子摟進被窩裡。三老太爺一家倒不至於敢來搶錢,但是這一籃子雞蛋,他們早就覺得是他們的了,剛剛沒有到手,一定還會來要。
於氏看着女兒把雞蛋籃子放進被窩就笑了,“到了家裡,再沒有人搶你的了,還是娘幫你收起來吧。”
寧婉搖頭,她真信不過別人,唯有放在自己的被窩裡才安全!
不過她實在太累,幾乎剛安頓好就立即睡着了。迷迷糊糊間聽爹興奮地喊了一聲,“什麼,你又有了!”
又聽娘說:“婉兒告訴我的,她既然能知道小燕把羊骨頭子兒放在炕櫃下面,自然就能看到我肚子裡有了孩子!”
“爹給婉兒託了夢,那一定不會錯的!”
後來又有二姐的聲音,“聽說婉兒把小燕偷羊骨頭子兒的事揭出來,又把藥錢要回來了?”不管怎麼樣,都是一家人,家裡的錢要回來了,寧清也是極高興的,“太好了!家裡總共才八貫錢,可是攢了好幾年才攢出來的呀!”
又過來推寧婉問:“爺爺真給你託夢了?他怎麼說的?”
寧婉不願意回答,她也沒有力氣了,因此只當沒聽到,真正睡了過去。
這一覺又長又香甜,寧婉沒再做什麼夢,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了,娘正與二姐坐在炕桌前,見她醒了就笑着招呼,“婉兒,娘一早上摸過了,你已經不發燒了,趕緊起來洗洗臉,你爹和你二姐早都起了,正等你吃飯呢。”
婉兒伸了個懶腰,覺得渾身上下都舒爽了,一骨碌爬了起起來,洗了臉,再去找牙刷,纔想起家裡這時候還沒有牙刷,暗暗一笑,自己的夢倒底是怎麼一回事?彷彿真的一樣,每一件事都活靈活現。好在自己的病好了,正可以仔細想一想。
看着婉兒洗過了臉,收拾整齊坐到飯桌前,於氏就笑着說:“雞蛋總放在你被窩裡怎麼能行?趕緊拿出來幾個讓你二姐蒸了蛋羹給你補一補吧。”
寧婉張了張嘴,嗓子不像昨天一樣又痛又熱了,但是還是沙啞着,就笑着搖了搖頭,拿被子將那雞蛋籃子蓋上,就是不肯拿出一個來。
這時候,爹挑了水從外面進來,娘起身到廚房端了早飯,又特別將一碗麪條放在寧婉眼前,“昨天晚上專門給你做的,可是你睡着了怎麼也叫不醒,現在趕緊吃了吧。”
寧清這時也放下針錢坐了過來,撇嘴道:“我想嘗一口爹孃都不讓呢!”
三家村種得最多的糧食是高粱,因爲它對田地的要求不高,產量卻多,每畝地能產三百多斤,也正是村裡各家的主食。另外還有些大黃米、黃豆、紅小豆等,因爲產量少,一畝只能產幾十斤到一百多斤,各家都只少種一些,自己吃用而已。
因這裡不種水稻和小麥,大米和白麪就是極少見和貴重的東西。特別是大米,本地不產,都是自南方運來的,又是小麥價格的二倍,如果沒有先前的夢,寧婉到此時還沒有見過呢。
但是白麪,家裡還是有一些的,過年包餃子總要用,有時蒸饅頭也摻到高粱米麪裡些。要知道高粱米磨的面幾乎沒有粘性,只能勉強做成粗得劃嗓子的窩窩。
寧家大房因爲地多,日子在三家村算過得寬鬆的,雖然日子過得儉省捨不得買白麪,但是大姑每年都會送些過來,雖然要給二房三房大半,但過年包過幾頓餃子後還會餘下。這之後一般輕易不拿出來,多是招待客人時用。此次寧婉傷了,於氏和了面給她擀了碗麪條,但也只有她一個人的份,寧清瞧着自然眼饞。
現在的麪條就是放了一夜又熱過的,面雖然已經粘在一處了,但上面漂着一層油花,湯中還有兩塊雞肉,這是家裡能做出來的最好的飯食了。
寧婉端起瓷碗,卻立即收到了炕櫃上面,再拿起孃的針線笸籮倒扣在上面,將碗遮得嚴嚴的。
“婉兒,你這是做什麼?”
大家的聲音還沒落,拴兒就跑了進來,“我要吃雞蛋!”
於氏瞧了一眼女兒,也捨不得將那碗麪條的事說出來,就笑着哄道:“拴兒,家裡沒有做雞蛋,二伯孃給你拿一個豆包吧,”說着拿起一個豆包在碗裡蘸了紅糖遞給拴兒。
這豆包是用大黃米磨的黃米麪做的,裡面放了煮熟的紅小豆,三家村各家過年前都要做,家裡富裕些的甚至要做幾百個,然後放在外面凍起來,正月裡拿出來隔水熱了,再蘸上紅糖水就是難得的美味。
年前於氏帶着兩個女兒一共包了六百六十六個豆包,圖的是個六六大順,吉祥如意。給二房三房各送了一百,寧樑的姐姐寧大姑和前年成親的寧賢婆家各送了八十,其餘也有幾戶有來往的人家送了些,其餘的自家正月裡吃,這在三家村裡已經是精細的吃食了。
就比如今天早上家裡吃的只有豆包和高梁米粥,配了點鹹菜,於氏已經挑最好的拿給栓兒了。
三家村的日子雖然窮,但是家家都能吃飽飯,特別是日子過得最好的寧家,豆包雖然是好的,但正月裡倒不少見,因此拴兒根本不稀罕,卻一個勁地嚷着,“雞蛋,我要雞蛋!”
寧清厭惡地瞧着他,“沒有雞蛋怎麼給你!你自己家裡沒飯吃了嗎?到別人家討飯,也不知道丟人!”
爹和娘趕緊喝住寧清,“他一個小孩子能知道什麼!”
寧婉早知道這一幕,不,她夢到過,自己傷了時,爹孃還殺了一隻雞,可是留給自己的雞肉還是被拴兒吃去了大半,只剩下麪條裡的兩塊雞肉了,但連同這碗麪,後來又全進了拴兒的肚子。
現在三房以爲今天自己家一定會吃雞蛋,算好了讓拴兒來要的,但是她決不會再讓他們佔自家的便宜了。
拴兒見果真沒有,便哭了起來,“雞蛋呢?雞蛋呢?”
寧清在寧婉的耳邊小聲說:“昨天晚上拴兒就來了,一定要雞蛋,爹和娘都說你不肯給別人,抱在被窩裡才肯睡覺,好不容易打發走了。這一大早的又來了,難不成他家就沒個雞蛋,一定要吃別人家的纔好?”
寧婉心有慼慼焉,三房就是這樣,仗着過去的恩情想盡辦法從自家索取,其實爹和娘這些年早把那些恩情都還清了,可他們似乎就像大房永遠欠了他們一樣。
不對,那恩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難說呢,自己接下來就要將那些事弄清楚!又看看寧清,似乎真覺得有十幾年沒見了,想起夢裡那些事,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卻沒有心思應和她,只點了點頭。
平日裡在對三房的不要臉行爲,寧清和寧婉一向是站在一面的,這也是姐妹倆難得一致的地方,現在寧清瞧着一聲不吭地寧婉倒奇怪起來,“你怎麼不說話了!”又自己想明白了,“對了,你嗓子燒啞了,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變成啞巴。”
寧清的嘴就是這樣,跟刀子似的,寧婉不理,卻將目光投向屋門,果然很快三老太太就走了進來,拉了拴兒向大家笑道:“這孩子皮得很,一早上就跑出來了,原來是到了你家。”
看三老太太的神情,昨天要雞蛋的那一幕似乎從沒有發生過似的,說着話,眼睛卻把大房飯桌上的東西極快地掃了一遍,果然一點雞蛋的影子也沒有,再聞一聞,也沒有雞蛋的香味,就帶着諷意地笑道:“我就說侄媳婦小氣沒見過好東西,又不會給孩子調養,郭家明明給了雞蛋,你怎麼不給婉兒吃?”
於氏早站了起來,陪着笑說:“婉兒不肯呢,我想她剛受了傷,總不能扭着她的性子。”又將手裡沒送出去的豆包重新遞給拴兒,“伯孃家裡沒做雞蛋,你吃個豆包吧。”
寧樑自然也站起來了,“三嬸,可吃了早飯了?要麼就在我們家裡吃點吧。”又一個勁地給寧清和寧婉使眼色讓她們站起來。
寧婉只當看不到,專心地喝着高梁米粥,這東西還真是好多年沒吃了,現在重新嚐起來倒覺得還不錯。寧清見寧婉不動,就也不肯動,拿了一個豆包蘸了紅糖水送進嘴裡,就了鹹菜舀了高粱米粥喝。
三老太太瞧着於氏手裡的豆包,不屑地哼了一聲,似乎大房早上沒有做了雞蛋等拴兒來吃是多麼丟人的事,又看看似乎沒有見到她的寧清和寧婉,向於氏冷笑道:“瞧瞧你教導的孩子?見了長輩也不打招呼,只顧自己坐着吃!”
寧婉用力地清了清嗓子,終於發出了些許的聲音“呵!呵!”,然後將手指着被三老太太拉着的拴兒,他正因爲沒有要到雞蛋而扭着身子哭個不停。
再配上她的表情,意思很明顯,不必說我,瞧你教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