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定了定心神,此時她已經站在了茶樓二樓包間的樓梯上,向前方望去,依稀能看到兩個穿着熟悉勁裝的女人一臉嚴肅淡漠地站在一個包廂前。
根據茶樓上報的情報,來人身邊一共只有三人,如今房間裡應該還有二人。
那些穿勁裝的女人感官是何其敏銳,她們二人審視的視線馬上放到了蘇錦身上,不苟言笑的面容也在緊繃着。
如果是旁人,恐怕早就被這種如同殺人機器一樣的視線所震懾的邁不開步子。
可是蘇錦卻依舊步伐穩健地一步一步走過來,直到走到這二人的身前。
不用等她們二人詢問,蘇錦便平靜地說道,“我是蘇錦。”
那二人如同覈查一樣,在蘇錦身上上下掃視一週,見她衣着清減,沒有能隱藏槍支的地方,這才微微讓開身子,允許蘇錦進入。
蘇錦看了她們一眼,脣角卻是勾起一抹短促而又邪肆的弧度。
二人神情一震,忽然覺得蘇錦無比危險。可是還沒等她們再次做出什麼舉動,蘇錦就已經面色如常地推門而入。
茶室裡一位穿着大紅色長褂的男人背對她而坐,男人身邊立着一位勁裝女人。
沒有煮茶,沒有品茗,就連房間裡都沒有任何熱度和氣霧。
蘇錦在離那人兩米外的地方站定,玲瓏有致的身體卻沒有她想象那樣的會緊張的緊繃。
在沒見到餘燼之前,她以爲自己不會愚蠢到上去報仇,但也不會如此心平氣和,畢竟她面對的是危險性極高的京城二爺餘燼。
可是此時此刻,就這麼一個背影,就讓她心情和平靜,彷彿之後即使再出現什麼,她恐怕都不會有怎樣巨大的情緒波動。
她覺得,彷彿有一些她掌控之外的東西出現了。
“來了,會烹茶嗎?”那個大紅色的身影一直都沒有回頭,溫潤的聲音卻徑直地傳遞到了她的耳朵裡。他的聲音就天生有一種能讓人舒服的味道,他的謙和儒雅,沒有人能狠心拒絕。
說話的人就是京城的二爺嗎?
他倒是擁有了一副好嗓子!
誰都不知道對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誰都不打算用沉默角逐。
蘇錦從容不迫地走到茶案前,也就是同餘燼面對面的坐下。
只有在這時,今生她才見識到了二爺的風采。
周身的那抹大紅都這擋不住他的俊秀,他相貌儒雅若佛,溫潤的眼睛裡似乎帶着包容一切的浩瀚,略顯紅潤的脣邊是一抹謙和的微笑。
他有一種海納百川的氣質,更有從民國走來的那種溫和。
血一樣的紅,在他面前也只能黯淡無光,他天生就有這種同化他人的氣勢。
蘇錦又注意到他眼角歲月留下的幾條細紋,又留意到他鬢角微微的霜白。
恐怕誰都不會想到,正值壯年又權勢滔天的二爺,竟然已經有了幾分衰老的痕跡。
餘燼一直都是溫和地笑着,也不在意蘇錦的打量和探究,他的手中一直都攥着一把摺扇。就簡簡單單的坐在太師椅上,自有一番謙謙君子的秀雅才情。
茶案上工整地擺着幾包品種不一的茶葉,茶爐沒有燃火,茶壺裡清水冰涼。
蘇錦視線觸及那茶包,那精緻的做工就讓她明晰,這茶葉都是餘燼帶來的。
他這是什麼意思?讓她任意選擇泡什麼茶嗎?
蘇錦未動,擡了擡眸子,看向餘燼。
餘燼微微一笑,“是的,隨你選擇。”
果真是讓她選擇。
蘇錦視線在茶包上掃了一週,一雙素手落在了一包茶上,還未等她拿起來,餘燼溫雅的聲音便帶了幾分高深莫測,“選茶,其實和選擇人生道路是一樣的。慎着選,誰也不知道那茶是好茶還是壞茶。”
這話極具深意,如果細細品,或許還能聽出幾分危險的味道。彷彿蘇錦如果選錯了茶,她面臨的有可能就是滅頂之災。
一旁的聽絃以爲蘇錦肯定會慎重選擇的,至少也要考慮考慮。
可是,她聽了餘燼的話,就像是沒聽到一樣,徑直撿起了已經選擇好的茶包,放在茶盤上。
“好如何?不好又如何?”蘇錦明亮如鏡的眸子添了幾分漫不經心。她拿過火柴,便把酒精爐點燃,等待茶水燒開。
酒精藍色的火焰讓屋子裡多了一些溫度,卻不夠灼熱。
“不同的茶,自然有不同的烹製方法。”餘燼微微打開一點點摺扇,不過似乎想到了什麼,他頓了動作,只留下了空白的一角,瞥不見扇面的任何內容。“如果烹製錯了,莫不如一開始就扔掉。”
蘇錦從容地擡了擡眼皮,“即使烹製錯了,那也是茶師的罪責,那爲什麼最後被懲罰的,卻是無辜的茶葉?”
“茶葉無辜嗎?”餘燼反問。
“茶葉不無辜嗎?”蘇錦再問。
二人你來我往,卻帶着深意,就算是聽絃都聽不懂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看着蘇錦依舊寵辱不驚的臉,餘燼脣角的弧度微微斂去,語音也稍顯淡寡,“是啊,茶葉是無辜的。可是,從來沒有人會問茶葉的想法,也沒有人願意聽茶葉的辯駁。”
“那你呢?你願意嗎?”蘇錦低聲問,聲音卻也如同自言自語一般輕小。
“願意如何,不願意又如何?”餘燼又把摺扇打開了幾許,露出幾道墨痕,“我並不是烹茶之人。”
“不,很重要,二爺是願還是不願?”蘇錦對這個問題是難以想象的偏執。
餘燼不願回答,卻是又把摺扇打開幾分。蘇錦看到了上面浮現出來的圖案,她明亮的眸子突然翻滾了兩灘濃墨,眼底已經是看不清的懸崖。
不知道是不是離火源太緊,蘇錦的臉上也多了一層微紅。
蘇錦竟真的沒有追問下去,反而斂了眸子,用溫水把茶葉洗淨,清香的茶湯傾覆在茶案上,帶着絲絲微微的熱度。
這一系列動作她做的雖然不像茶藝師一樣完美,可是已經可以說是挑不出錯。
“你想殺我。”餘燼那雙眼依舊溫潤,聲音恢復謙和,說出的話卻有些讓人不寒而慄的驚悚。
蘇錦手上的動作連頓都未曾頓一下,依舊如同行雲流水一般流暢,也依舊未曾言語。
餘燼也不惱,茶爐上的茶壺已經開始冒了熱氣。“你想殺我,因爲你知道此次前來,我身邊只帶了三個人,而這個茶樓,是你的天地。”
聽絃可沒有餘燼那般良好的心態,她此時眸子已經在緊緊地盯着蘇錦,她渾身的肌肉也在漸漸繃緊,時刻準備直接帶二爺離開這裡。
“不僅如此,幾乎可以說整個青省都在你的布控之下。”餘燼這邊說着,茶壺裡的水已經微響,“領航物流、聯合網絡公司、品茗軒、還有…童欣福利院和夢忘歸。”
蘇錦依舊不曾理睬餘燼,垂眸擺弄着茶具。雖然說,她此時此刻所有的底牌幾乎都已經被餘燼洞悉,且直白的擺出來。
“可是這些東西,放在京城,也不過是一枚小浪花,連聲音都激不起來罷。”餘燼一邊說着,一邊把摺扇一點一點的拉開,“雖然勢頭猛,可終究是新生代,經不起折騰。想要徹底傾覆,真是再簡單不過。”
摺扇一抖,那一副臘梅臨寒獨自開的扇面如同真的一樣,與此同時,茶爐上的茶壺也徹底沸騰了,咕嘟咕嘟的沸水泡不斷的破裂,不斷的生成…
餘燼富有壓迫力的眼也落在蘇錦身上,等待她的動作。
這回,蘇錦動了。
那素手落在茶壺的把手上,一壺沸水就被她提在手中,只要她一揚,近在咫尺的餘燼定然是逃脫不了的。
聽絃此時臉上也沒有了任何情緒,五官都在緊張着。
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蘇錦一人身上,所有的焦灼也聚集在此時此刻!
當一個人被觸及到了底線,也被暴露了所有底牌,她會怎樣做?
是報復?是殺人滅口?是魚死網破?還是……
在聽絃屏住呼吸的時候,卻只聽一聲輕笑從少女的口中傳出,伴隨的,是少女把那一壺沸水倒在了保溫雙層玻璃茶壺裡,灼熱的水汽瀰漫開來。
“二爺,這武夷山大紅袍是峭壁上三棵母樹上採的嗎?如果不是,那我便不泡了。”
聽絃真的是徹底搞不懂了,蘇錦竟有這等養氣功夫?在這種時候,還能言笑晏晏的說着關於茶的事情。
就連餘燼揮動摺扇的手都不自禁的微頓,那雙總是溫潤的眼竟迸射出點點複雜。
“你只烹製母樹的茶葉?你可知,那母樹已經是無價之寶,母樹的茶葉,更是稱得上天下第一茶,你確定你敢烹製?”
蘇錦擡起頭,此時那雙明亮的眸子雖然漆深,但卻綻放出絢麗的光彩。那眼神裡狂傲,有堅決,有無情,有狠辣,更有野心,唯獨沒有退縮,“在正事上我從不開玩笑。而我蘇錦向來只烹天下第一。”
這雙眼太過殘忍,也太過狠絕,更是太過血腥。
哪怕是餘燼,看的都微微怔住。
而聽絃更是感覺到了陣陣的危機感,彷彿看起來無害的少女瞬間就能暴起把房間裡的人全部輕鬆屠盡,而她根本就無反擊的能力。
“我蘇錦這輩子,想到過各種各樣的死法,唯獨沒有想過我能壽終正寢。”說這話時,蘇錦臉上的表情依舊雲淡風輕,可是正因這樣,她的語氣才更讓人覺得滄桑可怖,“的確,現在我蘇錦手裡有的,只不過是幾個產業,雖然他們纔出現了短短一年,但這一年,我就能比得上其他產業的十年!我蘇錦缺錢,缺權,缺人脈,可唯獨不缺的就是野心和狠心。我是亡命之徒,敢賭,而你…”蘇錦臉上終於暴露出兩分黑心黑肺的無情,“…你,敢賭嗎?”
爲什麼?蘇錦明明父母雙全,可她此時此刻所表現出來的,的確是經歷了人生最黑暗才能表現出來的陰暗和腐朽,就像她自己坦白的那樣——亡命之徒。
餘燼突然感覺,不只是唐明月沒有看到蘇錦真正的一面,就算是他,都未曾真的瞭解他自以爲已經調查清楚的人。
而蘇錦也正中他隱藏最深的一面:他有牽掛,並不是可以豁出一切的亡命之徒!
忽然間,餘燼感覺到了這個還未成年的少女可怕了。
你看看,即使她說着最血腥暴力的話,可是她臉上的情緒至多表現出來兩分,剩下的八分恐怕除了她自己,誰都未能探究到。
二人四目相對,空氣凝滯着,保溫茶壺裡的水也在揮散着熱氣。
倏的一下,餘燼竟然笑了,笑得是那樣酣暢淋漓,就算是聽絃的姐姐聞箏在這裡,恐怕都會覺得罕見。不,甚至不能說是罕見,而是說根本都沒見過!
蘇錦也不知餘燼在笑什麼,她也沒什麼動容。
她提起已經溫度適合的熱水,流暢地衝泡着茶葉。
“這的確是母樹的茶葉。”誰知,那收斂了笑意的餘燼一邊樣說着,一邊動作輕柔地從蘇錦手中接過茶壺,自己動手倒茶。
給蘇錦斟了一杯,給自己斟了一杯,嫋嫋而起的茶香都帶着古樹獨有的韻味。
蘇錦想要舉杯品茗,可是餘燼骨節分明的手擋住了她的動作,但聽他鄭重地道,“喝了這一杯茶,蘇錦,就代表你一輩子,都只能喝這天下第一的茶了,沒有後悔的路。”
蘇錦瞧着餘燼,紅潤的脣揚起一抹邪肆娟狂的笑。移開餘燼的手,舉起茶杯,一飲而盡!
一滴未剩的茶杯落在茶案上擲地有聲,卻只不過是少女的一抹伴奏而已,她字字清晰果決,“那又如何?”
餘燼深深地望着蘇錦,竟也執杯一口喝盡盞中茶。
而後他赫然起身,把身後的太師椅向身側一挪。
這個在京城權勢滔天的二爺把長褂的下襬一提,毅然決然的單膝跪在了蘇錦的身前!
“沈家長老閣閣主沈玉燼,在此拜見少主!”
同跪的,還有聽絃。
此時此刻,那眉目清淡的少女端坐在上頭,身份高貴的二爺跪在下頭。如果房間裡再有他人,都不會覺得此情此景有違和感,彷彿那少女本應這樣接受人朝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