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封氏一族已存在了幾個世紀,先人中也出過狀元探花,到了近代,子孫後輩們開始從商,他們堅信百無一用是書生,倒不如下海撈點黃金人民幣放在家裡更爲保險,封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已到了衆人覬覦的地步,以前出過封氏子孫被人綁架撕票的事,封慶做了封家家主之後,便命膝下所有子孫學習求生技能以及反追蹤之術。

不料,還是出事了。

那是星期五的下午,司機去接封家三少爺的時候,發現人已經走了,這才急急忙忙的趕回來向老太爺彙報,封慶聽了,沉吟片刻,道:“去查最後是在哪裡見到三少爺的,是什麼人見到的,把王慎叫來。”

管家聽令,立刻去辦了。

聞訊趕來的封庭着急萬分,而封城的生母封若薇則立在一旁,安靜得如同一副水墨畫,封慶自來疼愛這個兒媳,這時候出了這樣的事,不免安慰兩句,封若薇聽了,這才擡起頭來,聲音清淺如水,“爸爸,小城應該是被綁架了。”

封慶心裡也只是猜測,並沒有作實,此刻聽封若薇說出來,不禁一愣,而封庭則說:“現在還沒有證實,只是猜測而已。”

封若薇看着自己的丈夫,臉上依舊是那淡然的表情,“我答應今天帶他去吃西餐,他若沒有等到司機絕不會擅自離開,現在無故失蹤,只有被綁架這一種可能。”

封庭被駁得啞口無言,封慶看了他倆一眼,隨即道:“我會命王慎去查,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

封若薇微微低了低頭,聲音不鹹不淡,“謝謝爸爸。”

她並非明豔動人,也不雍容華貴,更不性感迷人,渾身上下散發着一種歷盡風霜後的淡定,彷彿有一種閱盡世事後的恬然,這也是當初最吸引封庭的一點,她就像一株水仙,無論你關注與否,她都安安靜靜的偏居一隅,既不邀寵亦不自卑,這樣的女人很少,所以才能得封庭的喜愛,就連封慶也對她欣賞有嘉,只是這種喜愛只能是閒暇時的消遣,一旦他們的切身利益和生命安全有了缺憾,這樣的女人便是最好的擋箭牌。

封城的雙手被反綁於身後,雙腳也被粗大的麻繩捆着掙動不了分毫,雙眼被蒙上了黑布,所以即使他睜着眼睛,看見的依舊是一片黑暗,當一個人什麼都看不見的時候,他的耳朵就會變得格外伶敏,門外有兩個人在說話,聲音很小,所以內容聽不太清楚,他知道自己被綁架了,也知道對方只是想要錢,不過這個過程自己會不會被撕票卻無法保證,13歲的封城已有了同齡人無法企及的修養和沉穩,他的身材已能看出少年人的挺拔與修長,原本筆挺的校服在掙扎的過程中顯得皺皺巴巴,但這依舊無損他的少年英氣。

過了一會兒,房門被推開,兩個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封城眼睛的黑布被人粗魯的撕開,他皺着眉,過了幾秒鐘才適應了突如其來的光線,房間很小,像是廢棄已久,他面前的中年男人雙腿交疊的坐在凳子上,用那雙略顯輕佻的眼睛看着他,“你是封家的三少爺?”

封城直視着他,聲音還帶着少年特有的稚嫩,“你們綁架人之前難道沒有做過功課嗎?”他的聲音很輕,字裡行間的嘲諷意味卻十足,中年男人勾脣一笑,笑容有些市井,對身後的另一個人笑說:“這小子不僅長得俊,說出來的話也這麼嗆人啊。”

另一個人便笑起來,“聽說封慶最喜歡這個孫子,相信可以要個天價。”

“哼,說得對。”

中年男人又將視線投向封城,有些好奇的問:“不害怕嗎?”

封城好像笑了一下,但是這個淡得幾乎沒有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肅殺,“我若害怕,就不會跟你們走。”

聞言,兩個中年男人不由一愣,封城繼續道:“就算你們現在跟封慶索要贖金,隨之同來的大概還有警察,到時候你們非但拿不到錢,反而還會因此丟了命,不如咱們做個交易吧。”

封城的聲音一落,房間裡霎時安靜下來,過了半晌,其中一箇中年男人才道:“你憑什麼跟我們講條件?”

“就憑……你們奈何不了我。”封城淡淡的說道,話音剛落,聽見“喀”的一聲,原本被綁在身後的雙手突然鬆開了,快得那兩個中年男人根本就沒看清到底是怎麼回事,鋒利的匕首已經抵在了其中一個人的脖頸間,封城將匕首往前推了一分,笑容甜美而邪氣,“你說我是現在就殺了你,還是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

那被匕首指着的男人嚇得雙腿發軟,因爲只要封城的手再推進一分,他脖子上的大動脈就會被割破,這裡離市區尚有一段路程,到時候連神仙都救不了他了,“贖贖,我贖,你有什麼吩咐儘管說。”

封城看向門側的另一個男人,眼神淡然平靜,“你呢?”

那人立刻也跟着點頭,“三少爺的吩咐咱們一定照辦。”

他們倆原本就是市井小民,不過是想錢想瘋了,纔想出了這個綁架豪門少爺的主意,哪裡料到錢沒拿到,自己的命倒反而攥在了別人的手裡,而且這外界傳言資質平庸的封家三少爺舉手投足皆是狠厲,完全看不出半分懦弱膽怯的性子。

封城眼底劃過一絲不屑,隨即道:“你打電話給封慶,讓他準備一億贖金,否則就撕票,同時寄一截手指到封家給封慶。”

聞言,中年男人一愣,“三少爺,這手指去哪裡找啊?”

封城朝他笑了笑,視線向下看了一眼他的手,“事成之後我們五五分,你的一根手指就值五千萬,還是你賺了。”他說得這樣輕快,語氣是超乎想象的平靜,那脣畔的笑容瞧上去漫不經心,彷彿在說今天不想吃鮑魚了改吃清粥小菜吧。

中年男人嚇得當場差點昏厥,嚅嚅的道:“這……這……三少爺,饒命啊!”

封城俯身,修長的手指搭在他的肩頭,五指微微用力,便聽一聲脆響,男人的呼痛隨即傳來,封城冰冷的聲音在男人的叫聲中如破冰一般,一絲一絲的推進:“這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得很順利,先是封慶收到了一截面目全非的手指,然後在綁匪的要求下準備了一億贖金,綁匪言明讓封城的母親封若薇隻身帶贖金過去,封慶爲此雖感到疑惑,卻也只能照做,他原本以爲對方只是普通的綁匪,只要拿到錢就會放封城回來,哪知對方竟躲過了王慎的眼線,藏匿的地方至今沒有找到,而現在自己又收到了孫子的手指,這讓一向沉靜著然的封慶失了方寸。

封家的人都被綁匪的態度激怒了,卻又無計可施,唯有封若薇看着那截斷指出神。

封城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那根斷指雖然被破壞得已看不清原來的膚色,但她依舊第一眼就看出那並非自己兒子的手指,腦海裡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一種可能性,這讓她微微皺起清秀的眉頭。

第二天,封若薇開車帶着一億贖金前往綁匪要求的地點,後頭自然跟了許多暗樁,封若薇這一路心緒很平靜,昨晚她想了一夜,終於明白了自己兒子在打什麼主意。

她生封城的時候才18歲,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只是因爲懷孕懷得太過突然,沒有辦法,才入了封家的門,讓一個女人不計名分的跟着一個男人,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那個女人必定很愛這個男人,所以,即使封若薇滿腹才學,卻依舊願意做封家的二太太,她不介意封城有什麼想法,卻介意封城瞞着她做這麼危險的事。

最終,封慶低估了綁匪的智商,他派去跟着封若薇的車子全部被甩掉了,等發現的時候,錢已經到了對方手裡,而對方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封城,所以在拿到錢之後,甩下封若薇揚長而去。

等封庭趕到交易地點的時候,只見封若薇臉色蒼白的倒在駕駛座上,昏迷不醒。

封家三少爺在這一天正式失蹤。

封慶自小寵愛這個孫子,如何能眼睜睜的看着他消失無蹤?用一切可以想到的辦法追查封城的下落,過了數月依舊一無所獲,封城這個人彷彿憑空消失在天地間一般,杳無音訊。

時值多事之秋。

封家丟了封城,又損失了一億贖金,然後又頻頻傳出商場上的競爭對手買兇殺人,首當其衝的對象自然是封慶的唯一繼承人封庭,他是個儒雅的男人,一身的書卷氣,毫無經商的天分,偏偏封慶的髮妻只生了這一個孩子便撒手人寰,封慶隨後幾十年裡也未再娶妻。

封城拿了自己爺爺送來的一億,按事先商量好的那樣分了一半給那兩個綁匪,不過,最終,所有的錢都進了他的口袋。

因爲,他在將錢遞過去的時候,也一同遞出了自己手裡的匕首。

沒有人天生就能殺人,因爲總會恐懼彷徨和害怕,封城感覺自己的手當時抖得厲害,但他並不覺得驚懼,反而有種終於掌控人生的快意,他不願呆在封家,封若薇送來贖金時,他是這樣跟她說的。

封若薇皺了一下眉,聲音依舊平淡,“封城,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他雖然只有13歲,可是個子抽得快,已比自己的母親還要高出半個頭了,封城微微低下頭,直直的迎上封若薇的視線,“媽,我對這個家很失望,我想帶你走。”

封若薇無奈的嘆息一聲,露出了一絲笑容,“傻孩子,媽媽現在很好。”

少年優美的薄脣緊抿成線,過了半晌才道:“我不願讓你與別的女人共享丈夫。”這對一個女人來說無疑是個天大的恥辱,男人三妻四妾在古代自然屢見不鮮,可是在現代卻太少,因爲重婚犯法,所以封若薇在封家並沒有公開的名分,別人來家裡只當她是某個親戚的女兒借住於此,哪裡知道,封庭一個月有大半時間是在她的牀上度過的。

聞言,封若薇臉色發白,卻仍是咬了咬下脣,叉開了話題,“我今天可以讓你走,但是你要答應我,讓我時刻知道你的消息。”

封城定定的望着她,沉聲道:“我想你跟我一起走。”

封若薇緩慢的搖搖頭,伸手撫了撫他的臉頰,孩子長得太高了,她要踮起腳才能完成這個動作,但她從不擅長流淚,所以只是眯了眯眼睛,將眼中的熱意逼退回去,輕聲道:“我不會跟你走,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愛一個人有時候是多麼身不由己的事。”

封城的脣抿得更緊,卻沒再勉強,只是走近一步,將母親纖瘦的身子摟在懷裡,她的黑髮是熟悉的橄欖香氣,如記憶中每一個清晨和夜晚聞到的一樣甜美芬芳,他知道,從現在這一刻開始,這樣熟悉而溫暖的氣息會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可預知的未來和勇敢者的冒險之旅。

封若薇伸手環上他的腰,發現這個孩子在她不知不覺的時間裡竟已長得這樣修長而挺拔,於是她開口了,聲音溫暖如即將落下的夕陽,緋紅的顏色夾雜着濃濃的熱情,“小城,記住,你永遠是我兒子。”

封城在她纖細的肩上點頭,目光中沉澱着破碎的離別和不捨。

那時候的一億對平頭百姓來說連想都不敢想,即使是像封氏這樣的大家族也是一筆不小的數字,13歲的封城拿着它做了人生中的第一件事,他從來目標明確意志堅定,短短半年間,烏鴉已初成規模,那是個叫安寧的城市,農工商的發展在國內都屬上乘,封城喜歡這個城市,因爲它如它的名字一般安寧詳和。

不似封家所在的上海那樣光怪陸離,人們的神色總是匆忙而淡漠,說不出的冷酷。

安寧的黃昏在公園裡漸漸散去的人潮後來臨,封城坐在汽車的後座上,透過車窗看出去,短短半年間,他的目光已滲透着一些常人窮其一生也無法領悟的果敢和肅殺,休閒的黑色西裝包裹着他日漸修長的身軀,他俊俏英氣的面容投射在車窗上,映襯着車窗外那個平和安詳的夜晚。

車子路過一條陰暗的後巷時,突然傳來幾聲叫喊。

封城讓司機停下車,自己則推門走了下來。

這裡沒有路燈,巷子裡一片黑暗,封城眯了眯眼睛,靠着敏銳的感官和視線,看着巷子深處正扭打成一團的幾個身影,司機走到他身後問要不要報警,封城搖搖頭,聲音清淺有力,“不過是隻有小孩子打架而已,哪裡需要驚動警察?”他的聲音雖輕,卻足以讓巷子裡仍在撕打的幾個孩子聽見,他們立刻就停下手來,目光一致的望過來,看見巷口站着的兩個人,立刻做鳥獸散狀。

封城見打架的孩子走了,便也打算離開,轉身之際,卻聽見巷子裡還有動靜。

然後看見一個黑黑的小影子從地上爬起來,四周都很黑,什麼都看不清,封城卻在這樣黑暗的背景下看見那孩子臉上那雙明亮如夜的眼睛,他看着那個小身影一步步的朝他的方向走來,一步、兩步、三步……像很多年後他所希望的那樣,看見那個少年朝他走來,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到他身邊,哪裡也去不了。

終於,小傢伙走出了陰影,一張清秀的臉蛋徹底沐浴在了街邊的路燈光下。

他的五官很平凡,臉上唯一出彩的地方是那雙眼睛,因爲即使打架打輸了,那雙眼睛裡依舊流露着不屈和堅毅的神色,這樣的性情難能可貴,小傢伙身上的衣料在當時算得上名貴,卻因爲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此刻已髒亂不堪,他的下巴蹭破了皮,一抹嫣紅停留在了小巧的下巴處,封城望着他,嘴角不由自主的勾起了笑容。

小傢伙卻明顯不想搭理他,徑直從他身邊走過,朝大馬路的方向走。

這樣平凡的小傢伙封城每天都會遇見十幾個,可是不知道爲什麼,這一刻,他連想都沒有想,腳步已經追了上去。

直到他跟着那孩子走了好幾條街,小傢伙纔像是終於失去了耐性一般,轉過頭來惡狠狠的看着他,明明眼神很兇狠,偏偏說話的時候奶聲奶氣的,一絲氣勢也無,“你跟着我幹什麼?”

封城笑着指了指自己的下巴,“你這裡受傷了,回去不怕媽媽罵嗎?”

小傢伙像是這才發現自己受傷了一樣,髒髒的小手摸了摸下巴,果然有點疼,但他隨即把下巴一揚,“那些傢伙可比我慘多了!”

封城趁機走近兩步,頗有耐性的問:“他們得罪你了?”

“誰讓他們欺負我朋友了!”小傢伙理直氣壯。

封城差點失笑,他很少有這樣的笑容,因爲封慶時常告訴他,大家族中的人,除了真心的微笑之外,其他都能當做對付別人的武器,笑容是把殺人的利器,所以,他的臉上永遠掛着溫和生疏的微笑,卻很少這樣放開心懷的感到愉悅,小傢伙大概這時候纔看清他的容貌,不由自主的說:“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封城最不喜歡別人議論他的容貌,這時候卻因爲這樣一句讚美而欣喜萬分,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小傢伙髒兮兮的臉,“謝謝。”

“不過秦舒長得也很好看。”小傢伙又說。

封城皺了皺眉,“秦舒是誰?”

小傢伙把臉一揚,“我最好的朋友。”

聞言,封城又笑了,“你受傷了,哥哥帶你去包紮一下好不好?不然媽媽看見了肯定會傷心的。”

小傢伙想了想,突然心無城府的笑了,“好啊。”

安寧市的夜晚,路燈永遠不會缺席,明明是在這樣明亮的背景下,封城卻依舊覺得這孩子臉上的那個大大的笑容像向日葵一般,明亮得閃瞎人的眼,他從出生開始便浸淫於淡漠與冷酷中,這樣溫暖的笑容除了母親以外,再無第二個人給予他,這短短的一瞬,讓封城失神,直至多年以後,那個少年早已心向別人,他依舊記得這個秋日的夜晚,下巴受了傷的小傢伙兩眼彎彎,露出一口白牙的可愛模樣。

人的一生中會遇見許多人,封城卻獨獨記住了這個夜晚在某個舊巷裡偶遇的孩子。

那孩子說:“我叫肖寧,十二生肖的肖,安寧的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