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寧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外面天色已經大亮,想起昨天的事,他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一個鯉魚打挺從牀上翻了起來,陌生的房間裡還殘留着哥哥的味道,而屋子裡除了他自己一個人都沒有了,他慌忙的穿上鞋,拉開門跑了出去。
一走出門,肖寧就傻了,這裡的每一個房門都一樣,只有門上的號碼不同,不斷有陌生的男女從他身邊走過,他們大概是沒想到竟然有父母把小孩子一個人丟在酒店裡,所以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肖寧,肖寧雖然發現了他們的目光,但他此刻心急如焚,只想快點找到封城,所以一路上都急着找人,直到到了酒店大堂,纔在門外看見了封城的身影。
肖寧拔腿跑過去,封城卻已先一步上了汽車,司機發動引擎,汽車便像箭一樣飛了出去。
“哥哥!哥哥!”肖寧跟着急疾的汽車跑了過去,嘴裡拼命的叫出聲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延着他的臉頰滑落下來,很快就融進了風裡,小孩子的世界向來單純,誰對他好就是好人,但是對肖寧來說,封城是不一樣的,封城不是一個普通的鄰家大哥哥,肖寧總會想起他在夜色的眼睛,像會說話的星星一樣,他總微笑,笑容像陽光一樣溫暖迷人,所以對肖寧來說,封城是像家人一樣的存在,不是一個普通的別人。
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把哥哥追回來,永遠跟他在一起!
“老闆,有個孩子好像在追車子。”老軍今天另外有事,所以司機一職暫由新入會的小吳擔任。
聞言,封城睜開眼,透過後視鏡望過去,就看見小孩哭得唏哩嘩啦的臉,他的臉色如常,看不出絲毫情緒,唯有一雙眼睛幽幽暗暗,幾經沉浮,過了半晌才聽他道:“繼續開。”
小吳得令,踩下油門,加速前進。
後視鏡裡的小孩子漸漸被拉遠,如同這世界上任何事物之間的距離,會隨着時間的推移、事物的變遷以及每一個人的意念而改變,或許那個叫肖寧的孩子最終會忘記他,但是他永遠不會,就如他答應過的那樣,他永遠不會忘記肖寧,這世上獨一無二的肖寧。
飛機到上海的時候,是下午兩點。
封家上下爲了迎接失蹤一年的三少爺回家,特意將整個花園重新修整了一番,連封氏大宅的外牆也被重新細心的粉刷過,即使封若薇剛死不久,但這絲毫不影響封家上下所有人的愉快心情。
車子從雕花大門延着花園一路開了進去,遠遠的就看着封慶率着衆人站在玄關門前,封城眼底快速的劃過一絲厭惡,隨即又恢復成那波瀾不驚的模樣。
封城就着司機拉開的車門下了車,封慶立刻大步迎了過去,一隻手摟着他的肩膀,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小城,這一年你過得好嗎?怎麼都不跟我們聯繫呢?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
封城低着頭,聲音是恰到好處的細弱,“對不起爺爺,讓你們擔心了。”至於他爲什麼失蹤了一年都不與封家聯繫,一年前的那根斷指是怎麼回事,他又爲什麼會從兇殘的綁匪手裡死裡逃生,封城早已準備好了一套說辭,相信就算是老謀深算的封慶也瞧不出絲毫破綻。
“沒事沒事,回來就好。”封慶笑着拍拍他的背,“你陳叔說在安寧找到你了我還以爲自己聽錯了,回來就好啊。”
封庭走上前來,大概是想起這孩子的母親因自己而死,面對兒子的時候多少有些不自然,封城看在眼裡,卻並不點破,只是不着痕跡的從他身邊經過,隨着封慶入了屋。
封家人並未刻意隱瞞封若薇的死,在封慶看來,做爲一個男人既要有所承擔,又要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否則,就不配做他封家的人,所以他將這個消息告訴封城時,封城臉上淡淡的哀傷讓他滿意,至少,這孩子沒有如他想象中的那般歇斯底里,更沒有悲傷欲絕,他不哭不鬧,甚至不需要別人哄,封慶聽見他說:“我想去看看她。”
封慶嘆口氣,點了點頭,“明天我讓司機送你去。”
封若薇在封家沒有任何名分,死後也是孤零零的墳墓一座,封城站在那塊新立的墓碑前,看着墓碑上封若薇淡然平靜的面容,臉上無悲又無喜,他知道自己不會報仇,因爲這是母親自願的,他又何必讓她在地下都不安寧?
只是,此時的烏鴉太過薄弱,以他一己單薄之軀根本無法承擔,所以他需要成長,需要力量,只有變得更加強大,才能保護最重要的人,至少,下一次,他不會眼睜睜的看着自己重要的人在眼前死去,而自己卻什麼都做不了。
這個世界從來不需要弱者,因爲弱者永遠會死在前頭,就像他愚蠢的母親一樣,爲了心愛的男人而死又如何,不過換來幾滴虛情假意的眼淚和一小段時間的靦懷,唯有真正的強者纔有話語權,爲了肖寧,他願意也必須成爲強者。
封城回到封家的第四個星期,安寧傳來了關於肖寧的消息。
老軍在電話裡說:“那天你走後,肖寧也被他爸媽帶走了,回去之後肖寧大病了一場,醒來什麼都不記得了。”
封城感覺自己握着手機的手一頓,“什麼叫不記得了?”
那頭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着措辭,“……就是從那天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沒有了,醫生說可能會恢復也可能永遠都想不起來了,他爸媽的意思是什麼都不告訴他,免得他受刺激,孩子畢竟太小了,你覺得呢?”
外面的天色還沒有全暗,花園裡的幾株月季在微風下搖曳着身子,大概是因爲已經進入冬季了,封城突然覺得冷得很,那種從毛孔外面強鑽進去的寒意很快佔據了他的四肢,最後連握着手機的手都僵硬了,電話那邊的老軍還在等他的答覆,然後只聽見“啪”的一聲,似乎是手機掉在了地上,然後便是嘟嘟的盲音。
封城推開窗,腳邊散落着手機細碎的零件,他的臉色在昏黃的路燈下面柔和得如同神祇,一雙眼睛卻幽深似海,裡面似藏了無數情緒,仔細一看,卻只看見一片黑暗,冬天乾燥的風從窗外涌進來,吹亂了他額前的碎髮,千絲萬縷的髮絲間,他似乎看見那孩子如向日葵般明亮燦爛的笑容,像記憶中母親裙襬繡着的海棠,即使不是最起眼的那一個,卻依舊能吸引住別人的目光。
那之後封城去了一趟安寧,他在初遇肖寧的那個巷子口等了很久,都沒有再見那一個以寡敵衆的單薄身影。
不甘心就被這樣遺忘,卻又無計可施。
封城唯有苦笑,看着那孩子目不斜視的從他身邊經過,不會再有人說:哥哥你長得真好看。
不會再有人記得他的生日要準備禮物。
更不會有人一臉傷心的追在他的車子後面,一遍一遍的叫哥哥。
肖寧,即使你什麼都不記得了,我依舊會記住你,永遠。
封城15歲生日的第二天,向封慶提出要離家的要求,封慶欣然同意了,封城便在隔天帶着簡單的行李走出了封家大門,從此以後,這個家再不會讓他有任何留戀,也不值得他耗費一絲一毫的感情。
五年後,封城回國,定居安寧。
彼時,肖寧已是12歲的少年,依舊喜歡打架,依舊有一股不服輸的勁兒,只是他的記憶中再沒有封城這個人,也不記得自己曾經有多喜歡這個哥哥。
那一年,封慶的嫡孫封越愛上男人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封越的態度很明確誓死要與那個叫餘曉的男人在一起,而封慶的態度很強硬,封家不能出這種與男人□□的敗類,於是這件事以餘曉意外死亡封越成了瘋子並被逐出家門而告終,遠在安寧的封城聽了,不過付之一笑。
封家從前做的那些勾當哪一樣是見過光的?
不過是殺了個人而已,對封家來說根本不值一提,也只有封越會爲此發了瘋,有那個美國時間發瘋,倒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替餘曉報仇纔是。
20歲的封城已是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臉上青澀的線條被歲月打磨成了尖銳深刻的輪廓,單薄的身軀已變得修長而挺拔,如懸崖邊的孤鬆,清傲而富有張力。
他從前喜歡肖寧,是因爲肖寧的笑容純粹得沒有雜質,這便是他最想要的自己卻沒有的,所以他這樣喜歡親近那個孩子。
然而,這份感情在歲月的洗禮下不斷的發生着變化,等到他發現的時候,曾經的那份對弟弟的關懷和愛護已經變成了情人間的喜歡。
封城從未想過自己的性向會與別人不同,但他也沒有太驚訝,他只是一遍一遍的想,如果肖寧知道自己喜歡他,會不會被嚇跑?
老軍最先察覺出了他的心思,總是問他爲什麼不重新接近肖寧?
這時候封城就會沉默一小會兒,然後微笑着說:“等他再長大一些。”
等他長到能分清男女之情的時候,等他長到能接受同性的自己的時候,在這之前,封城要做的,是遠遠的看着他。
肖寧14歲那一年的愚人節,遠在美國的封城收到了肖寧父母車禍的消息。
他連夜趕回,卻撲了個空。
趕到醫院時,肖寧早已被他的親戚帶走,隨後則是財產被親戚捲走,只剩下父母留下來的房子的消息,那時候白北和凌波已是他的左右手,白北說:“城哥,不如把肖寧接來吧,他遲早會知道從前的事的,我相信就算他知道了,他也不會怪你的。”
封城的眼睛透過大片落地窗看出去,玻璃上面映出他冷峻的面容,明明已是初夏,他的聲音卻冷得如同冰渣子一般,“叫莫顏暗中照顧他們兩兄弟,派人剁掉那些侵吞他們財產的親戚的手指,既然他們那麼喜歡食嗟來之食,那就讓他們一輩子靠乞討度日好了,記住,這件事不要讓肖寧知道。”
失去了父母的肖寧一夜之間成長了不少,至少,臉上那種狠戾的表情漸漸的隱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層次的陰暗。
這樣的肖寧不是封城願意見到的,他希望他永遠都有明亮燦爛的笑容,永遠不知道這世間的黑暗與鬥爭。
肖寧15歲的時候,已如一匹脫疆的野馬,整日混跡於遊戲廳,又與社會上的混混膩在一起,一頭烏黑的頭髮染得亂七八糟,耳朵上更是打了好幾個洞,一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無學無術的可恨模樣,封城見了照片上這樣的肖寧,手裡的圓珠筆應聲從中間斷成了兩半,凌波看得一縮脖子,聽見老闆吩咐:“把白北叫來。”
在烏鴉裡,封城就是神,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眼眼神,每一句話都被奉爲聖旨。
所以當封城要求白北和凌波離開烏鴉,替他去保護肖寧的時候,白北兩人沒有絲毫猶豫的答應了。
當封城知道靳楓這個人的時候,白北與凌波那時候已經取得了肖寧的信任,封城再一次在肖寧臉上見到那樣的笑容時,肖寧對面站着的人已經不是他,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長相英俊不凡的年輕人,他們兩人年紀相仿,肖寧說話時彎起的眼角讓封城突然感覺到了自身的危機,因爲,封城在那雙眼睛裡看見了親密和……愛戀。
在過去的所有歲月裡,封城所走的每一步都精確無比,他計算好了一切,卻獨獨忘了,肖寧在他離開的這些年裡也會有喜歡上別人的那一天,封城搞不清自己當時的心情如何,只覺得好似被人當胸打了一拳,悶得慌。
白北有一個聰明的大腦,至少,有他在肖寧身邊,肖寧的日子過得比封城想象中的還好,加之有個話癆的凌波,封城桌上的照片中的肖寧,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封城拿起最近的那一張,19歲的肖寧眼神安靜,身體依舊單薄,卻早已不是那個需要別人保護的孩子,封城望着照片中的那個人,眼神繾綣而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