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周氏教女
日暮,流鶯倦歸巢,天地間漸攏上黑影。
瑞華堂,大丫頭如意正盯着婆子們挑杆上燈,桃紅派去外院打聽的小廝壽兒已回來稟報過了,大夫人正往回走,她便麻利的讓人將溫着的膳食都端上了桌,紅薇提着燈站在院門首,見着人來就忙忙的迎接,回稟道:“晚膳已打發上桌了,夫人聽奴婢一句,天大地大不如吃飽了肚子大,鬧心的事兒且都先丟到一邊。”
一行人迤邐來到大廳,周氏見一切都置辦的妥妥帖帖便笑道:“也不是我要誇她們四個,實在是她們太知我的心。”
紅薇、綠蘿、桃紅、如意便都笑起來,正經主子就三個,要不了那麼些人伺候,周氏便讓其餘人都下去自用飯,只留下紅薇、碧雲、如意並三個跪地捧盆的小丫頭子,紅薇自伺候周氏洗手,碧雲服侍洛瑾瑤,如意就站在錢金銀身畔幫着遞手巾,錢金銀這人除卻臉面曬的黑了些,五官是極爲端正出彩的,如意自來不喜那些文弱弱白斬雞似的的酸秀才,今兒見了新姑爺,心裡便是“嘭”的一動,本只是悄擡眼偷瞧的,並沒人看見,她卻兀自燙紅了臉,待錢金銀洗完手要手巾子,不經意的碰了她一下手指,她驚的猛然一縮手,這動靜有些大,惹得周氏擡眼看過來。
錢金銀便笑道:“想是被我這黑炭似的模樣嚇着了,姑娘自去用飯吧,我不習慣被人伺候着用。”
洛瑾瑤點頭,吩咐道:“如意姐姐你下去吧,他是不喜歡別人伺候着用飯的。”
“小蹄子沒眼界,女婿莫怪她們放肆,都被我養刁了的。那你就下去吧。”周氏道。
“是。”如意把頭垂的低低的,後退着出去了。
洛文儒的規矩,食不言,周氏和洛瑾瑤都是習慣了的,便都默默吃飯,只錢金銀有些彆扭,嗓子眼裡就像塞着個饅頭,不吐不快。但這裡不是他自己的地盤,又在岳母面前,遂不敢造次。
有要債的事在前,洛瑾瑤認錯在後,這頓飯吃的並不妥帖,只除了錢金銀一個。他小時候捱過餓,這之後不管發生再大的事,他都是照吃不誤,真個如紅薇說的那樣,天大地大吃飽了肚子最大。
洛瑾瑤數着米粒子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周氏有一肚子的氣也沒吃進去多少,大廳裡一時之間就只聽見錢金銀吧唧嘴的聲響,母女兩個盯着他瞧,周氏第一次對這個女婿飯桌上的禮儀生出了不滿,洛瑾瑤卻是已經有些習慣了,忍不住嗔怪道:“都告訴你多少次了呢,用飯的時候不許吧唧嘴。”
錢金銀笑道:“一時忘了。”遂放緩了吃的速度。
但見他一雙大手,端着魯國公府的小瓷碗,就像大象捧着螞蟻,真是怪可憐見的,周氏便低聲吩咐紅薇道:“去給他換上中碗。”
洛瑾瑤自是聽見了,知道被自家孃親笑話了,一時羞紅了臉,桌子底下輕踢他一腳,錢金銀擡起頭來,放下吃乾淨了的小碗,又把目光望向洛瑾瑤幾乎沒動過的白米飯,洛瑾瑤也是自覺,在杭州家裡和他一起吃飯時已習慣了的,遂把自己的碗推給他,並道:“碧雲,你姑爺才吃了五分飽呢,哪裡夠,你去吩咐再上這麼三小碗來。”
這一套下來,二人做的是自然無比,周氏怔了怔,挨個把女兒女婿看了一遍,忽然笑了,將紅薇喊了回來,道:“子不嫌母醜,母倒嫌棄起兒子來了,這哪裡能夠呢,沒得讓你心裡罵我白眼狼,瞧瞧瞧瞧,才幫了你一把,轉眼就不認人了。是吧,阿瑤,想來方纔是和我置氣了。”
“阿孃,我哪有。”洛瑾瑤臉紅紅把頭一低。
“真沒有?你是我生的,你轉個眼珠子我都知道你心裡想什麼。罷了,禮儀規矩都是能現學的,心壞了纔是最要命的。我既選了你這樣的女婿,就得認命,就得打開了心扉把你真正當個自家人,我就再費費心,回頭給你找個宮裡出來的老太監,你現在是咱們魯國公府的女婿了,多多少少都要和皇親貴戚,高官顯要打交道,不懂規矩禮儀也是要吃虧的。”
錢金銀心想,這個岳母是個明白人,倒值得放幾分真心給她。便收起試探的神態,躬身笑道:“勞岳母大人費心了,小婿這廂有禮。”
但見他行爲舉止無一處不妥,周氏一頓,臉一黑,轉瞬卻又“噗嗤”一聲笑了,指着錢金銀道:“好、好,果真是無奸不商。你有此心計,若對着旁人,我阿瑤定然吃不了大虧,但你若把這心計用在阿瑤身上,錢金銀,自古民不與官鬥,賤不與貴鬥,我有的是法子整治你。”
最後這一聲周氏疾言厲色,洛瑾瑤看不懂什麼,還以爲是錢金銀有什麼不妥之處,便急忙道:“阿孃,他不好你就教教他,但凡看在我的面上,別生他的氣,他待我可好呢。”
別人千言萬語的,無論是誇讚還是羞辱,又值得什麼,還不如洛瑾瑤這一句,他心裡頓時什麼不滿都散了,便把真心又給了周氏兩分,忙恭敬的作揖道:“我疼阿瑤還來不及,怎捨得委屈她。岳母大人放心就是,我忖度着我對阿瑤的心也不比岳母大人少多少的。”
洛瑾瑤便是周氏的死穴,待她不敬也還在其次,只要待洛瑾瑤好上一分也就都彌補了,周氏亦散去了心裡的不滿,軟和下態度道:“罷了,你坐下吃飯吧,我瞧着你肚量大還能再吃幾碗呢,阿瑤你隨我來,我有話要說。”
洛瑾瑤低聲安撫道:“夫君你莫往心裡去,我去哄哄阿孃,她刀子嘴豆腐心,一定不是真心惱你的。”
錢金銀笑的可美極了。
周氏自聽見,失笑搖頭,心想,女生外嚮古人誠不欺我。
片刻母女兩個來到大廳左邊的暖閣榻上坐定,周氏道:“阿瑤,你果真知錯了?”
洛瑾瑤猛點頭,“阿孃,我錯了。”
周氏立馬變了顏色,厲聲道:“孽障,你給我跪下。”
洛瑾瑤驚亂不知所措,依言跪下,眼淚已掛在了臉頰上,哀哀叫一聲,“阿孃。”
“你錯在哪裡?”
“我錯在、錯在不該對男子動情。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私自動了心,給家族惹來風波,累害父母替我受過就是不對。阿孃,我真知道錯了。”
洛瑾瑤眼淚模糊,以頭觸地,悔恨不已。
“你錯了。”周氏道。
“是,我錯了。”洛瑾瑤哀泣。
“我說你認的錯錯了,少年慕艾,誰沒個動情的時候,你錯在優柔寡斷,當斷不斷!你錯在,爲了一個男子竟不顧養育你長大的父母,自我磋磨有尋死徇情之念。古語有云發乎情止乎禮,你爲情輕生讓人看出模樣來便是違禮了,便是大錯。他既無心,你便斷情,當斷則斷,置若罔聞,該嫁人嫁人,該做什麼做什麼,這纔是大家閨秀該有的氣度和忍耐。阿瑤,你小氣了,是你自己讓人看輕了去,怨不得旁人。”
洛瑾瑤顫抖道:“阿孃教訓的是,只是、只是當時心不由己,情已付,收不回來了,自以爲那一個他便是一生一世了,我癡愚做了真,到頭來才發現,知人知面不知心。”
撐在地上的手指逐漸收緊,指甲磨斷,指腹磨破,但此時的洛瑾瑤卻不知道疼痛,那齷齪的一幕幕在眼前閃過,她忽覺自己骯髒,滿腔怨恨。
女兒情長,尤其阿瑤又有癡情處,周氏如何不知。她說的簡單,付出的情意又豈是說收回就能收回的,那痛是一世也埋葬不掉的。
遂把洛瑾瑤扶起來摟在懷裡,爲她拭淚道:“我的兒,錯便錯了。人生一世誰又敢說自己不犯錯呢,知錯能改就是萬幸。再說,此事的錯也全不在你,我也有錯,我錯在錯看了趙筠這小子。原本我冷眼瞧着他,琴棋書畫皆精通,讀書萬卷,少年時便中了秀才,和你是頂頂相配的,平常你三嬸孃她們拿你倆打趣我也就沒阻止,我也是存了成全的心思的,你倆的事兒按說該是水到渠成,誰承想……”想着老夫人七十大壽那日發生的事情,周氏恨的牙癢,“但凡讓我知道誰陷害的你,我定碎屍萬段了她!”
洛瑾瑤有心想說:陷害我的就是洛瑾瑜!但她空口白牙,縱然阿孃疼她也不會全信,就忍耐下了。
慈安堂亦是華燈初上,老夫人被氣的晚膳沒用,洛瑾瑜知道了就自己親做了一碗牛奶燕窩粥送過來,她親自服侍着老夫人吃完後,老夫人便感慨道:“那一個我是真白疼了她,若早知她是這樣的,倒還不如多疼疼你,可憐你無父無母孤女一個。”
話落,想起那死去的兒子,老夫人淚落兩旁,悲不自已。
洛瑾瑜陪着落了兩滴淚,安撫道:“白白的祖母又提這個做什麼,有大伯母看顧着我,我一點委屈也不曾受過的,縱然是父母在世也不過如此了,何況我還有祖母疼呢,我是躺在福窩窩裡的孩子,有什麼可憐的,祖母快莫要傷心了。”
“她若真疼你,當年就該認下你,如此你將來的親事也更好些。可她呢,頑固的氣死個人,明明膝下空虛,多一個女孩孝順有什麼不好的,她卻堅決不鬆口。我知道,她疼阿瑤,可疼阿瑤也礙不着認下一個你啊,你難道還會分去了阿瑤的寵愛不成。”
洛瑾瑜拿過小几上一個柑桔來,素手慢剝,只垂着頭笑,半響兒才道:“祖母,瑜兒是個知足常樂的人,當年沒死在盜匪窩裡,我這條命就是白撿來的,瑜兒惜福着呢,不敢強求太多。”
老夫人可憐的摸摸她的發頂,“傻孩子,你怎就這麼懂事呢,瑤兒如有你的一半我也就不發愁了。”
洛瑾瑜又陪着老夫人說了會兒話,看看天色起身道:“祖母,您該安寢了,瑜兒不敢打擾,這就回去了。”
“好孩子,你也早些歇息。秀容,你帶着幾個小丫頭子送送她。”
三夫人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洛誠已成了親,和大奶奶小萬氏居住在沁園旁邊的落梅院,二兒子洛謙,獨居折桂樓,遠離內府諸院,靠近外院,因正在國子監讀書,每逢初一十五纔回家來,而沁園便是三夫人、三老爺並他的那些姬妾所居的地方。
這會兒用過晚膳,三夫人望着伺候在旁的這些或美或嬌的姬妾們,恨聲道:“都是沒用的東西,要了你們什麼用,也綁不住男人的心。”
一個妾咕噥道:“老爺正門不走,就愛走偏門,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衆人一聽,連同王氏禁不住鬨笑起來,王氏點着她道:“甄姨娘,你有功夫在我跟前耍嘴皮子,還不如多想想轍把老爺的心攏回來。我見你們一個個無事就拌嘴,可不是曠出來的。”
甄姨娘就道:“老爺的馬鞭子是好玩的嗎,不招他都來拿我們出氣,若惹惱了,看不把我們打個臭死。夫人您比我們有身份,老爺不敢胡爲的,還是您親自出馬吧。”
“扶不上牆的賤蹄子,都給我滾!”
衆姨娘一鬨而散。
更深露重,繡樓上的燈都滅了,丫頭們都睡了,後窗被人從裡頭打開,一個人影牽着繩子翻了出來,下面就是一個小花園,柳樹假山,還有一片夜來香。
“喵……”
貓叫聲戛然而止,“咕咚”一聲一團東西從人影懷裡被扔了出來,月色下移,隱隱的就看見那是一隻被堵住了嘴的小奶貓。
人影一腳踩住貓的脖子,狠命的一陣跺,先是貓的身子又是貓的頭,貓被硬物塞住了嘴,叫不出來,不消片刻,眼珠子爆出,血肉模糊,便聽人影戾聲壓抑着咕唧道:“你怎麼不去死,你死了,筠表哥是我的,所有的人都疼我一個,你算什麼個東西,給我提鞋都不配,都疼你,都疼你,我叫你疼,疼!疼!疼!”
眉毛豎起,瞪眼如銅鈴,銀牙齜出,彷如厲鬼。
待發泄完了,見奶貓死的透透的,她自假山洞裡掏出一把花鋤來,撥開一叢夜來香就開始刨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