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5日的早晨,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拎着幾份早點還是一摞報紙,走進了日本東京神田區錦輝館。大門一側釘着個木牌,上面寫着:政聞社本部。
甫一進屋,男子便喊道:“任公,您不是說今天要出門麼?我買好了早點,趕緊下來吃吧。趁熱!”
“好的,我就下來!”說話間,從樓上走下一位男子,不是梁啓超還能是誰。
自1906年9月,清廷頒發《宣示預備立憲諭》,全國上下立憲呼聲日益高漲,並愈演愈烈。素來喜歡湊熱鬧的梁啓超怎麼會錯過這個好時機呢?1907年10月,按捺不住寂寞的梁啓超,終於停掉了他在橫濱的《新民叢報》,來到東京成立一個立憲團體——政聞社。並創辦《政論》月刊,作爲政聞社的機關報。
梁啓超下樓,看見桌子上擺着熱氣騰騰的灌湯包、椰蓉餅、蛋撻,不覺食指大動:“孺博,真是辛苦你了!”
這個被梁啓超喚爲“孺博”的男子名叫麥孟華,字孺博。他和梁啓超一樣,都曾就讀於萬木草堂。不僅如此,他和康有爲還是同科中舉,並與康有爲、梁啓超一起進京應試、參加公車上書,算得上是康有爲忠實弟子、梁啓超知心好友。眼下,梁啓超創立政聞社,麥孟華就擔任社裡的常務員。
麥孟華笑道:“有什麼辛苦的?我們廣東人,早上還是習慣吃早茶。無論走到哪裡,我是改不掉這個習慣的。”
“是啊,我們廣東人的生活裡怎麼能缺少早茶呢?離別家鄉這麼多年,我越發懷念腸粉的味道了!”梁啓超被勾起了思鄉的情愫。
麥孟華道:“不用擔心,等立憲成功之後,我們回廣東,天天吃腸粉!對了,我在路上買了幾份報紙,你看看有什麼重要新聞,等會給我們說說。我去叫相老和運奎。”
相老,是政聞社的總務員馬相伯。目前,政聞社社長之位暫時虛置,明眼人都知道,這是給康、樑二人準備的。只是現在這兩人還在清廷的通緝名單上,政聞社又想盡快在國內落戶,爲以後實行地方自治和議會選舉做好前期準備工作,只好把位子空出來。卻又把馬相伯這位名聞中外的神學博士、天主教徒擡出來,做政聞社的招牌,頗有幾分“掛羊頭賣狗肉”的意思。
至於運奎,則是政聞社另一位常務員徐佛蘇。這位兄臺早年參加華興會,進行反清活動,還曾因萬福華槍擊廣西巡撫王之春案被捕。誰成想獲釋後,他居然痛改前非,轉而投入康有爲保皇會的懷抱。在清末民初流行由保皇變革命的大潮中,也算得上是一位奇人了。
麥孟華說罷,到後院叫人去了。梁啓超則拿起桌上的報紙,信手翻了起來。
事實證明,能在歷史上留下大名的人物,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天賦技能。比如學習一門外語,普通人需要多長時間?從小學開始入門,到大學四年級,足足有十多年時間,沒有過英語六級大有人在!
那麼牛人呢?傳說中,共產祖師馬掌教52歲學習俄語,6個月之後,他就達到了能夠閱讀俄文文章和新聞報告的程度。
眼前這位梁任公也不遜色,據他自己說,中國人只要方法得當,“學日本文者,數日小成,數月大成”,“慧者一旬,魯者兩月,無不可以手一捲而味津津矣”。估計聽了他的話,日語系一半的學生可以直接跳樓了!
很快,梁啓超被報紙上的一則新聞吸引住。這時麥孟華從後院轉了回來:“任公,您等會兒還有事,就先吃吧。相老和運奎可能還要等多一會兒呢!”
“先前是有事,現在卻沒事了。我們等等他們二位吧!”
“哦?”
梁啓超拍拍報紙:“本來,我今天打算去拜訪孫百熙先生的——”
“孫百熙?就是被張嗇翁、鄭蘇戡等人推戴爲預備立憲公會會長的孫百熙?”麥孟華問。
“不錯,就是他。之前我和他見過幾回,雖然彼此間政見不同,卻是一位很好相處的朋友。昨天他剛抵達東京,本來我打算今天去拜訪他一下的,現在看來,得晚些時候纔好。”
麥孟華急忙湊過頭,在梁啓超指示的位置看到“孫元起博士”“雞卵”“襲”的字樣。日語就這一點好,哪怕從來沒學過,也能從其中幾個漢字上猜到一絲信息。麥孟華瞪大眼睛:“怎麼?他被人扔了臭雞蛋?”
梁啓超點點頭:“報紙上說,他是被光復會的人扔了雞蛋,當時頗爲狼狽。也不是哪個愣頭青乾的?這一下,不僅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甚至可能是殺敵一百自損八千!要知道,孫百熙不僅在國內學界地位尊崇,在國際上也享有崇高聲望,甚至泰西的人民是先聞孫元起,後知有中華。
“這一扔雞蛋,不僅對光復會大不利,對於同盟會影響也不小。光復會和同盟會雖然名字不同,但在外人看來,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如果不處理好,對它們以後籌款、宣傳都會長生不利。可以想見,孫逸仙肯定一大早就急吼吼地趕過去賠禮道歉了。我嘛,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等事情平穩下來再說吧!”
光復會和同盟會之間的關係頗爲複雜。
光復會成立於1904年。同盟會1905年在東京成立後,在日光復會成員多數加入同盟會——但也有部分會員獨立活動,比如歷史上的周樹人(魯迅)。這一階段,兩會因爲在反滿的立場上非常一致,呈現交互融合趨勢。
到了1907年,陶成章在日本因爲經費問題,與孫中山發生分歧;接着陶成章到南洋募款,又受到當地同盟會員阻止,遂重新以光復會名義進行活動。1910年2月,由於宗旨異趣、彌隙難縫,章太炎、陶成章與同盟會正式決裂,在東京成立光復會總部。
等辛亥革命後,因爲利益劃分問題,兩家矛盾迅速激化。甚至在同盟會元老陳其美的指使下,同盟會小將蔣介石、王竹卿暗殺了光復會的大佬陶成章!
但至少目前看來,兩家還是處於如膠似漆、你儂我儂的階段。
“這打一巴掌揉一揉,連個甜棗都沒有,孫百熙會接受孫大炮的道歉麼?”麥孟華嘀咕道。
“這誰知道?不過按照孫百熙沖淡的性格,估計不會和他計較。”梁啓超合上報紙:“趁着今天沒事,等會兒我寫篇文章,譴責一下這羣暴民。”
“哦,卓如,你又要寫什麼文章?”這時馬相伯在徐佛蘇的陪同下來到客廳,聞言問道。
馬相伯如今已經年近七十,身形瘦癯,白鬚飄拂,加上傳教數十年,和藹慈祥,讓人一見心折。梁啓超、麥孟華趕緊起身,扶着馬相伯坐下,這才說道:“報紙上說,昨天孫元起抵達東京,結果被光復會的人扔了雞蛋,弄得狼狽不堪。我覺得氣不過,想寫篇文章批評一下他們。”
徐佛蘇有些吃驚:“同盟會扔孫百熙雞蛋?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啊!”
“運奎何出此言?”麥孟華很奇怪。
“當年,蔡鶴琴在上海組建中國教育會,曾請孫百熙出任副會長。後來,孫百熙在江南興建學校,又是請蔡鶴琴幫忙。這些年蔡鶴琴、孫百熙兩人之間,關係一直非常好。而蔡鶴琴正是光復會的會長,如今他的屬下扔了孫元起雞蛋,這不是煮豆燃豆萁,相煎何太急麼?”
“只怕這是陶煥卿想出的餿主意!”馬相伯重重地頓了一下柺杖:“鶴琴慷慨和善、胸襟開闊,極得人望,所以被推爲光復會的會長。後來他見同盟會人才濟濟,自己又投身教育,便有把光復會與同盟會合二爲一、推位讓賢的打算。那陶煥卿利慾薰心,‘寧爲雞頭,不爲牛後’,一心想做光復會的頭把交椅,卻又礙着鶴琴,於是鬧了這一出,無非要逼鶴琴交出會長之職!”
馬相伯是蔡元培的老師,自然是知根知底,加上數十年的豐富閱歷,一眼就看穿了陶成章的如意算盤。衆人聽了,不禁頜首稱是。
馬相伯卻又問:“卓如,你想借此寫什麼文章?”
梁啓超恭敬地答道:“這期《政論》即將付梓,前面還缺個序言。我今天看了這則新聞,心裡突然有所觸動,說出來,請大家指正!
“大家都知道,孫百熙是當今享譽國際之著名學者,學問精粹,萬衆景仰。在國內,不計辛勞,編寫圖書;盡捐家資,興辦學校。然而今日,以孫百熙之賢德,猶受擲蛋之侮,而況等而下之者?他日此輩一旦掌權,則萬千民衆等之於奴僕豬狗矣!
“古往今來,凡是亂民起事,總有個蠱惑人心的口號,比如唐末黃巢之‘天補均平’,北宋王小波、李順之‘吾疾貧富不均,今爲汝均之’,南宋鐘相、楊幺之‘等貴賤,均貧富’,明季闖賊之‘均田免糧’,乃至數十年前髮匪之‘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等佔有天下後,又是何種作態?翻開史書,但見黃巢入長安,殺人如麻;髮匪據江南,禍亂天下。所有口號,只不過借高尚之名,行卑鄙之事而已!
“所謂平均,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況且何以平均?何以平等?千人分千錢,猶有貧富、多寡之慮。何況九州土地、億萬民衆,事務遠繁於分錢!
“以此暴虐之衆,行此平均之事,其可信乎?其可行乎?”
衆人知道他所針對的,乃是同盟會綱領中的“平均地權”,便一齊笑道:“好見解!原來落腳點還是在革命與立憲上,只怕那羣革命黨見了,會暴跳如雷!”